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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玳君 ...

  •   虽然吩咐过了不要铺张,然而我亲临南宫府的这一天,依然可以看出屋院内外精心装饰过,张灯结彩的,一派富丽堂皇。
      朱红色的砖瓦,尖翘的楼角,整齐的屋宇,蜿蜒的彩绘回廊,碧绿沉静的人工小湖,风荷烟柳,虽比不上皇宫的雄伟庄严,然而五脏俱全,也不失豪华。
      我边看边回头对南宫明打趣道:“内给事的府第比起皇宫也毫不逊色嘛……”
      南宫明在后面小心跟着,听出了我话的意思,不好意思地一笑,低声回答:“皇太后实在过奖了。况且以前南宫氏也不曾有这样的荣耀,现在不全赖着皇太后您的洪福……”
      我听了笑笑,也没再多说,转过头去看湖面上漂游的白鹅。
      一行人被南宫明带领着进了一个小偏院,偏院有些阴暗,小小的庭院中长着一棵粗壮的老树,枯黑的枝丫伸展着,只是树上孤零零的,不见半点叶片。
      南宫明解释道:“这棵树以前开得好好的,前年不知怎么就不开花结果了,然后整棵树也枯死了。本来打算今年砍掉的,结果突然发现了树根下竟长了这几株紫芝,这正是天降祥瑞,佑我大胤啊……”
      众人低头看去,果见几只蘑菇似的小东西,长的有七八寸,短的有四五寸,茎叶紫色,便是古人常说的瑞草了。
      四下不免咄咄称奇,交口称叹一番。
      我的心情很好,当场令史官将此吉瑞之兆载入史册,并命颇有才气的翰林学士顾曾作赋一首明日呈现,另外随行大臣皆有赏赐,真是皆大欢喜。
      不知不觉已近黄昏,南宫府高挂起了灯笼,举行盛大的晚宴。
      我与颛福居上首位,下面在座除了高官近臣便是南宫氏的族人。
      在我持政后,我对娘家南宫氏、大姨家邵氏、二姨家于氏格外用心提拔,在朝廷重要的位置都有所安排,族内最高官级可至二品,显赫一时。我之所以这样做固然有亲情的成分在,但南宫掌权也可以对我形成依托之势,这是我不能不考虑的一点。我让颛福来此也是希望他能多亲近南宫氏,与南宫氏形成良好的关系。
      我转过头,指着气氛活跃而又井然有序的场面对颛福聊天说:“今天这上下南宫明安排得还真不错……”
      颛福点点头赞同说:“母后说得是。”
      话正说着,就见舞姬们跳完一曲退下,款款走上来一名紫衣妙龄女子,十五六岁的样子,她向我和皇上的方位拜了拜,然后端庄坐于琴前。
      只见她伸出一双白净细长的手,铮的一声便低眉弹奏起来。
      朝臣们都纷纷停止了说话,只是看向她,大厅一时的寂静,只有琴声在四周回荡。
      她的琴技娴熟,快而不乱,弹奏的曲子明快而不轻浮,很容易打动人。
      我半眯着眼睛听着,不知不觉一曲终了,方才意犹未尽似地睁开眼,问下面的南宫明:“哦,这首曲子可真是悦耳,可是哀家以前怎么没听过?叫什么名字?”
      南宫明起身毕恭毕敬地回道:“这是下臣的小女玳君自己谱写的曲子,就以此次瑞兆为题叫《紫芝兆》,真是献丑了。”
      原来她是南宫明的女儿。
      我再看那跪在中间的女子,眉眼端庄,皮肤白净,身姿修长,落落大方,又是南宫氏人,让我不禁对她增添了几分喜爱。
      我和颜悦色地对她说:“你快快起来,你的琴弹得很好,学了几年了?”
      “已经学了六七年了。”她回答道,声音柔和。
      “能谱出这样的好曲子,真不容易,没想到内给事家出了个才女呢。南宫氏真是大有人才。”颛福平日也很喜欢谱曲,见玳君也擅长于此,因此十分感兴趣地赞赏道。
      南宫明受宠若惊,喜悦之情也溢于言表,但口上还谦虚着:“皇上谬赞了,谬赞了。”
      我心中一动,看了看下面那低眉顺眼的小女子,又看了看心情甚好的颛福,终于了然南宫明为什么要特意邀请皇上来这儿了。

      “这内给事大人还真是一番煞费苦心。知道皇上的年纪快是要考虑大婚一事,便抢在别人前面推荐了自己的女儿。”在几日以后和善善聊天时她这样议论说。
      “正巧他有这么一个年纪合适又有才貌的女儿,尤其是谱曲这事正对咱们皇上的喜好,内给事大人又怎能错过这大好机会呢。说不定这也是应了太后娘娘的心事呢?”菟丝窃窃笑着说。
      我心想菟丝确实说中了我的心思,过一段时间是要考虑福儿的婚事了。南宫明此举也算是与我一拍即合,我与福儿间的关系虽然与亲母子无二,但毕竟少了层血缘关系,若能与南宫氏联姻,岂不大好。
      想想那玳君气质端庄,行为也有修养,倒也有些皇后之姿。
      “如果南宫氏能出一位皇后,势必会加强外戚与皇帝的联系,我自然是向着自己亲戚的。哀家会尽量帮助她,以后就要看她自己的造化了。那孩子叫玳君是吧?过几天就叫她入宫侍奉吧。”
      玳君刚刚进宫就几乎赢得了宫中上下所有人的喜爱。
      她做事谦让谨慎,待人热情,丝毫不拿大家小姐的架子,又何况宫人们大多知道她是因何进宫的,都不免有些巴结讨好这宫中未来的女主人。
      “善善姑姑,让玳君来帮您剥吧。”玳君说完就拿过善善手中的峨眉橙,只见一双灵巧的纤手摆弄着不一会儿就剥下大半的橙皮。
      这一声“姑姑”叫得又贴切又真诚,听得善善又是欢喜又是惶恐,连忙摆手说:“玳君小姐,老奴可当不起,老奴自己来就行了。”
      玳君这时已经把香橙剥好了,既干净又完整,她把它塞到善善手里说:“当得起,怎么当不起。善善姑姑贴心服侍皇太后,一辈子忠心耿耿,怎么都当得起。玳君给您剥个橙子算什么呢,您别嫌玳君弄得难看,笑话玳君就行了。”说完自己抿嘴微微一笑,显得极有风情。
      我偏着头看玳君,略有所思,看来女孩子家就该珍养,方能见得大场面,做事也能落落大方,显尽雍容华贵。那么我想到我的小女儿九珍,我也要给她最丰裕的物质,把她培养成大胤最最仪态万千的帝姬才行。
      这时菟丝进来禀报说:“太后娘娘,皇上回宫了呢。”
      我听了放下手中的瓜果,拿起旁边的白帕擦干了手,眼睛有意无意地瞥了一下刚才还在一旁有说有笑的玳君,只见她忽然住了嘴,脸上闪过一丝紧张之色,然后手无意识地扯了扯裙上的叠褶。
      我暗暗笑她的小女儿态,不过这也是她进宫以来的第一次再见颛福,紧张在所难免,只希望她能好好讨得皇帝欢心,不辜负我让她进宫的期望才好。
      这时随着门外太监的通报,颛福已经被簇拥着走了进来。
      他风尘仆仆的,身上还穿着正式的祭服龙袍。
      他此次出宫是到城郊庙宇祭祀,我虽然是现今掌权的太后,然而这等的事还只是身为正统的皇帝才能做的。
      全屋子的其他人都呼啦啦跪了一圈向颛福行礼拜安。
      我看着踌躇满志、意气风发的颛福,不知为什么感觉短短的几天他就又长高了些,强壮了些,显而易见这次祭祀经历更增加了他做为皇帝的威严仪态。
      他兴冲冲地坐到我对面,似乎几日没见到我十分想念,说:“母后,请原谅儿臣没有换好常服就来见您。只是儿臣想回宫就最先拜见您更能让母后高兴。”
      我笑着说:“好啦,好啦,你的孝心母后知道。你看看,她们在下面跪了好长时间了,皇帝也不知道说一声。”
      颛福这才意识到还有一大屋子人跪着,连忙歉意地起身去拉善善起来,略有责备说:“善善姑姑,你年纪大了,朕上次不是说就免你的跪拜之礼了吗。还有你们,都起来吧。”
      善善起身,玳君就趁势在另一旁扶起善善。
      颛福这时终于注意到她了,先是有些迷茫陌生,但又渐渐清明起来,“啊,朕记得你,你是内给事南宫明的女儿,你叫……”
      想着颛福没有记住她的名字,玳君的表情一时有略略的失望,但她恨快调整过来,轻声地回答说:“奴婢玳君。”
      颛福拉着善善坐下,又从楚姿手里接过茶喝了一口,眼睛却打量着站在一旁那亭亭玉立的玳君。
      我将一切看在眼里,吩咐玳君说:“玳君,还不给皇帝剥个橙子,这个时节保存好的不多,皇帝也尝尝鲜罢。”
      玳君顺从地点了点头,她更加小心翼翼地、谨慎地旋转着,只一会儿就把散发出清香果气的橙肉呈在颛福面前。
      颛福咄咄称奇,接过后赞叹说:“你的手真是灵巧,难怪琴也弹得那么好了……”
      玳君的脸微微红了,她低下了头,一副娇羞的模样。
      我和善善对视了一眼,其中的意思不言而喻。
      皇上与玳君真的很投缘不是吗?希望他们可以顺顺利利的,也算是了却了我一桩心事。

      我微微蹙起了眉,工部尚书在奏折上说趁七月份黄河还未泛滥之际应兴修水利,加固堤坝,免得以后黄河沿岸百姓流离失所,秋无所收。
      我叹了口气,这又是一大笔银子啊。
      我摇了摇头,先帝在世轻赋役,所以国库并不十分充盈。我又怕其他各地遇到干旱水涝或者蝗灾,那时还要拿出粮食与银子救济灾民,如果皇帝还要大婚的话……那么财力就很捉襟见肘了。
      我又叹了口气,看着那份奏折,迟迟没有动笔。
      这时楚姿禀告说:“太后,三十名医女已经等候在殿外了。”
      我从书案中抬起头,搁下了笔,站起身来。
      立即有两名宫娥上前跪下为我整理袍角。
      又有楚姿拿来铜镜,我左右看着,伸出手勾了些香膏抹于发髻上,又正了正珠玉簇金花步摇。然而不知道为什么,我突然觉得步摇那金晃晃的颜色甚是刺眼,我索性拔了出来扔在托盘上。
      金属相撞的清脆声音。
      楚姿有些无措地抬头看我,我吩咐说:“去把哀家的檀木簪子拿来。”然后语气又有些烦躁地说:“以后别总用啊金的银的,看起来不顺眼。”
      楚姿诚惶诚恐地应命离去,一会儿回来时手里拿着那枚古色的檀木簪子,然后又是一番整理,我方才被搀扶着来到殿外。
      我站在高高宽阔的台阶上,下面是苗太医的孙女苗香带领的三十名医女,清一色的藏青色衣裙外罩着纯白色的医袍。
      她们向我跪拜,我微微动了动手,楚姿便在旁边说道:“皇太后叫你们起来。”
      她们齐刷刷地站起来,我看她们,却没有注意她们中的任何一个,只是俯视那整齐的青色方队庄重而威严地说:“你们是大胤的第一批医女。是哀家叫你们进宫,因为后宫需要你们。你们与那些宫娥和太监一样,每月领宫中的俸禄,你们的俸禄要比他们多,但是你们的身份比他们低。因为你们在为太妃、妃嫔诊隐病之外,闲暇时还要兼顾宫人们的健康。这也是你们身份低的原因,哪有身份高的人给身份低的人看病的道理呢?但是哀家对你们寄予厚望。你们先要集中培训,你们将主修《千金方》(1)中的妇科。两个月后哀家会亲自考查,你们之中将有十名被淘汰到浣洗房去做苦役。其余的二十名的医女将要在太医院同太医们一同工作。”
      末了我顿了顿,扫视了她们一圈,口气严厉地说:“做为医女的你们是来治病救人的,而不是来穿着打扮的。你们只能依等级穿藏青色或者深红色衣裙,外面都要穿白色罩衣。头发只能梳单髻,更重要的是不能抹粉擦脂,不能佩带任何饰品,知道吗?”
      “奴婢们知道了。”下面回答道。
      我点了点头,然后叫来苗香说:“哀家封你为医女长,希望今后你能好好教导她们。除了医术,还要注重日常的宫中礼仪,否则不只是她们要遭到斥责,哀家更是脸上无光。哀家希望你能随时向哀家禀告她们的情况,不用通过别人,直接向哀家奏报就行了。好了,哀家还有很多事要忙,你们退下吧。”
      苗香带着众医女离开,我转身,碰上的是楚姿等侍女迷惑的眼神。
      她们一定不懂。她们不懂当初我对于患乳疡的安婕妤是怎样的冷眼旁观和无动于衷,现在却要组织这样的一个医女队去治疗女人难以言喻的疾病;她们不懂,掌握着生杀大权的我,难道还在乎宫中那些宫娥太监如草芥一般的生命吗?
      我并不需要她们懂,但我确实对身为可悲之身的女人们存有体恤之心。
      我心中感谢的是颛福对这件事采取了支持的态度。这个呼风唤雨无忧无虑的皇上,这个还未娶妻娶妾的少年,他显然不知道所谓医女存在的意义,但是他支持我只因为我是他的母后。
      我的儿子颛福。除了他不是我十月怀胎痛苦分娩生出的之外,我们与亲母子无二。
      所以我费心劳神,只希望交到他手中的是一片繁荣安定的江山。
      我伸出手,用冰凉的指尖轻轻按压我的额头,听说想得过深的人很容易衰老。
      也许我并不怕因此而衰老,但是我怕百密一疏,我怕我机关算尽,最后的事情却不是按照我预料的那样发展,甚至,违背了我当初的意图。
      我摇了摇头,发现自己确实想得过多了。
      我依然必须考虑得面面俱到,因为我坚信,事前预防总比事后补救的好。
      于是我再回到勤政殿时,看着刚刚那本迟迟未定的奏折,终于落笔写下,“可。朝上细议。”
      (1)《千金方》唐代孙思邈撰于永徽三年,作者以人命重于千金,故取“千金”为书名。

      晚上用膳时,我突然发现四下的宫人全都褪下了金银首饰,换了木或玉质的簪子。
      且不说如善善或者陪着用膳太妃等这样老辈的宫人,就连玳君这样年轻的女孩子都不见丝毫的珠光宝气。
      我一怔,然后心知是我今天下午无意中的一句话造成了这样的局面。
      其实我心里清楚自己为什么突然对金银首饰产生了厌烦的情绪——是因为那笔银子,那笔国库必须批出来的一大笔银子。
      然而我也知道,这并不能解决问题,我更不应该以自己一时的情绪去干扰整个后宫该有的颜色。
      于是在用过膳后,我问玳君:“玳君,你今天怎么打扮得这样素气?正是花儿般的年纪,就更应该好好打扮自己才对。”
      玳君毕竟稚嫩,面对我突然的问话想不出好的措词,实话实说道:“因为太后您都弃金银而倡朴质,奴婢们又怎么能……”
      玳君说这话的时候,其余的宫人都为她的口无遮拦而吃惊,投来或责备或担忧的目光。
      我不以为意地笑了,既是对她,也是对整个屋子里的人说:“哀家只不过是一时厌倦了每日穿金戴银而已,并不是要求你们也同哀家一样。而且这后宫本来就该是姹紫嫣红、争奇斗艳的地方,这后宫说到底也是为了皇帝的赏心悦目,所以你们还是应该注重仪容,尽心装扮。这样哀家看着也高兴,明白了吗?”
      众人神情这才舒缓下来,连忙点头应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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