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凉风起天末》水波

1、第 1 章

　　入夜的琉璃仙境，到处都是静悄悄的。偶尔一阵清风拂过，引得树叶沙沙作响。淡淡月色映照下，婆娑树影也随之轻舞，但随即就又回复了平静。
　　这时庭院深处的一间客房中，可以听见有人翻身，和不停呢喃低语的声响。料想那人必是睡的不太安稳。透过朦胧的月光，依稀可以看见那人如画的眉眼，眉心微蹙，似乎做着什么不太美好的梦。
　　“素还真……你骗我……”
　　“你，别跑……”
　　伴着叹息的只言片语，却还是透露了心底从不愿为人所知的想法。

　　谈无欲住在琉璃仙境已有好几日。
　　原想是趁着这秋高气爽的时节，中原苦境又恰逢百年难遇的无灾无难，百姓安居乐业（?）,来看看他那久未碰面的同修，磨磨嘴皮子，顺便蹭蹭屈世途做的美味小点心——各式形状口味的饼（！），还有看看伶俐乖巧的续缘是不是更清俊可爱了……
　　但计划总是赶不上变化。就在谈无欲安排好无欲天诸项事务，告别寒山意，冷水心，踏上去琉璃仙境的路途中时，一场意料之外的大雨倾盆而下。冰凉的秋雨从领口，袖口，每个缝隙往衣服里灌。霎时间谈无欲从头到脚湿了个透，本想找个地方避避雨，但想到琉璃仙境已是不远，也就冒雨赶了去。
　　刚踏进大门，就瞧见素还真在亭子里悠闲地与屈管家品茗对弈。不变的气定神闲，不变的满脸坏笑。
　　见到他，故作吃惊：“咿，这不是谈无欲吗？今日怎么有闲情来素某的琉璃仙境一游？”
　　哼，明知故问！
　　“对啊，我说谈无欲啊，有些时日没见你啦……”屈世途也接口道。
　　“只是，师弟这模样……”话还没说完，被冷冷瞟了一眼，素还真住了口。
　　谈无欲低头，见自己衣角发梢都还滴着水，说也奇怪，自己一进门，雨就停了。念及此，气不打一处来。“哼！”，转身步入亭子，在石凳上坐下，不说话了。
　　“道友！……”——没有声音。
　　“师弟！！……”——没有回应。
　　“无欲！！！……”——还是没有动静。
　　耳边传来的温和儒雅的嗓音饱含着关切之情，让站在一旁的屈管家听了也差点忍不住要去回应一声。但谈无欲仍旧只是冷冷坐着，一动不动，背对素还真。
　　自己今天真是滑稽透顶，好端端的无欲天不待，要来他素还真的琉璃仙境，路上被雨淋了湿透，进门却是看见主仆两人唱戏似的一搭一唱拿他调侃。真是自找的……
　　想着想着，思绪有点恍惚，连吹在湿衣服上的凉风也未去在意。但淋了雨，又被凉风一吹，还是不可避免的小小打了个寒颤。
　　就在神游之际，原先淡淡的莲香忽然欺近背后，甚至可以感觉到那熟悉和温暖的气息也同时靠近过来。
　　谁要你过来的？
　　“无欲，亭子里风大，你身上的衣裳恐怕不妥吧。先到房内换身衣裳，免得染了风寒，之后有事可以慢慢谈……”仍是素还真淡淡的没有起伏的声音。
　　染了风寒也是因为你这无良的同修！
　　“吾自己身体自己清楚，再说谈某也不会虚弱到风一吹就病倒吧。”虽是心中有所动，仍然嘴上不饶人。
　　“耶，防范于未然嘛！”
　　话音刚落，只见素还真在他旁边的凳子上坐下，扶住他肩膀，转过他那别扭地扭过去的身体面向自己。随着一声几乎轻不可闻的叹息，素还真手中的丝帕抚上谈无欲的脸颊和额头，拭去了脸上留下的些许雨滴水痕。
　　“无欲，走吧。”收起丝帕，素还真简单地说。
　　而本来在亭子里的屈世途，不知在什么时候跑得没了影。

　　真是好的不灵坏的灵。
　　当天晚上，一家人正在好好地吃着晚饭。谈无欲从午饭开始就觉得没什么胃口，现在更是一手端着饭碗，一手拿着筷子数米粒。等桌上的菜都见了底，别人都一边摸肚皮一边打饱嗝，他手里还是满满一碗饭。
　　知道自己好像有些不对劲，放下饭碗，忽然觉得头也有些晕晕的。该不会真的是……受凉了吧。这下要让这一家老小看笑话了。素还真，我跟你犯冲吗？碰到一起不是斗嘴就是开杀，现在总算天下太平，还是惹出一身病。
　　谈无欲就在那儿愣愣地想着，没注意一桌子人都有点莫名地看着他。
　　“谈无欲啊，是不是今天的菜不合胃口？你都没吃几口饭涅～”
　　“师叔，你的脸色不好，续缘好担心哦～”
　　“无欲，你有哪儿不舒服吗？”
　　看着那些关切又担忧的眼神，谈无欲只是摇了摇头：“吾无妨，只是有些累了，吾先回房休息了。”
　　还好没有晕到找错房间。虽然这琉璃仙境不是他家，但对这里的一草一木还算熟悉，这里亦有一间属于他的房，布置摆设全合他的心意，里头用的也是他最爱的木樨花的薰香。虽不大倒也温馨舒适。
　　推门而入，淡淡的一丝甜香瞬间萦绕鼻端。谈无欲简单梳洗，就拂灭烛火睡去了。
　　这一夜还算安稳。
　　第二天醒来，依旧有点昏昏沉沉。看着窗外天色大亮，阳光灿烂，时辰应该不早了。正想开门出去，却看见屈世途端着餐盘走了进来，上面是米饭和几样可口小菜。
　　“谈无欲啊，我在你房门口来回走了十几遭了，你总算起来了。从昨天中午开始就没好好吃饭，赶快梳洗用餐吧！”屈世途依然是热心地说道。
　　“现在什么时辰了？”有点搞不清楚状况地问道。
　　“厄，这个……谈无欲你快吃饭吧，我得赶快走了。素还真那里还催着我准备下午茶呢！去晚了又要被数落，唉～”屈世途叹着气走了。
　　嘎！下午茶！！！
　　记忆里，除了久远之前的小时候，和重伤昏迷之时，自己真还从没睡过那么长的时间。可能真的是生病的关系吧。
　　拿起餐盘里的饭扒了几口，还是没胃口。这是看到盘子里有一小碟蘸的调料，一尝，是醋。奇怪，我怎么闻不见是醋呢？
　　闻不见……味道，鼻子……不通气，头……昏沉沉，人……有点冷。
　　谈无欲抱着棉被，窝在床上运功调息，无奈总是想睡觉。
　　就在迷迷糊糊的时候，听到有人推门进来，是续缘。勉强撑起精神，露出棉被里的一个脑袋。
　　“我听屈杯杯和爹亲说师叔一整天都没有出房门，续缘好担心，所以来看看。续缘也随爹亲学习医术有些时日了……”说着说着，没了声音。只看见乌黑的眼眸里含了泪水，就要滑落下来。
　　谈无欲伸出一只手去让他诊脉。
　　“师叔是受凉染了风寒。续缘这就开一张药方，服用几帖，过几日应就无碍了。”知道谈无欲没有大病，续缘也就放心了。
　　“师叔你好好休息，续缘走了。”
　　看着续缘离开的背影，谈无欲心想，真是奇怪又可爱的一家人。

　　后来几日，谈无欲服了药，病情果然大有好转。人也不似之前那样难受，有了精神和屈世途下下棋，和素还真斗斗嘴。在琉璃仙境有人陪伴的日子竟也过得飞快。谈无欲想，自己的病也好了七七八八，该是告别回转无欲天的时候了，那里两个徒儿也正眼巴巴地等着自己呢。
　　当天中午吃完午饭，谈无欲就准备收拾东西告辞。收拾好包袱，前脚刚踏出房门，就是一阵晕眩袭来，赶紧扶住墙壁才没有倒在地上。
　　这是怎么回事呢？刚才还好好的。还想试着走几步，却是一个迈步就重心不稳。看来再走下去非得摔个大跟斗不可。休息会儿再说吧。放下包袱，谈无欲坐回椅子上。不一会儿，觉得微微有些冷，调整了下气息，却发现不太有用。
　　又从椅子上挪到床上裹起被子，还是冷的颤颤发抖。奇怪！抱着被子伏在床沿，不一会儿又迷迷糊糊睡着了。
　　屈世途只听谈无欲说午饭后要离开琉璃仙境，结果左等右等却不见人影出现，不会有什么事耽搁了吧。有些担心，转念一想还是应该告诉素还真。
　　于是一路小跑来到书房，说话时还带着气喘：“素还真啊，谈无欲午饭后就回房收拾包袱，可现在都快日头西斜了也没见人出来，这不会出什么事了吧，你还是去看看吧！”
　　抬头看了一眼屈世途急匆匆而来的样子，素还真放下手中书卷：“嗯，我知道了，这就去。”
　　穿过被翠竹遮掩的庭院，绕过几座流着清泉的小桥，到了谈无欲住的房门前。
　　只见房门大开，像是有人在里面的样子。“无欲……”，唤了一声，没人回答。素还真心里暗说不妙。一踏入房门，就看见搁在桌子上的包袱。微微皱了下眉，步入里面的卧室。
　　果然看见床上伏了个人影，拥着被子一动不动。外衫整整齐齐地穿着，头发却有些凌乱。
　　走过去坐在床沿，轻轻扶起昏睡的人，让他靠在了自己的肩头，才又试着唤道：“无欲……，无欲你醒醒。”
　　仍然没有回应，那人也没有转醒的迹象。这时素还真发现，谈无欲的气息好像有些紊乱，自己颈项间竟也感觉得到他呼吸时带出的不正常的热量。伸手覆上他的额头，烫得吓人。再去握那衣袖下手，冰凉冰凉的。
　　素还真当下明白了几分。起身轻抱起谈无欲，褪去外衫，只留下里衣，把他放到床上，然后盖上棉被。从棉被中拉出细白手腕，素还真凝神诊治了一会儿，才又帮他掖好被角，离开了。

　　“爹亲，师叔他怎样了？”书房里，续缘正焦急地等待着。见素还真回来，连忙上前问道。
　　“从脉象看，确是染了风寒后引起的发热，但……”
　　“但怎样，爹亲快说，快说呀！”续缘唯恐是自己上次诊治不周让师叔受病痛之苦，心中万分自责。
　　“上次服的药已见效，病也愈见痊愈，却在现在发起了高热，我想其中大半原因还是以前的身体问题。无欲他……身体一向不好，这次一齐暴发了吧。眼下还是要让他退热发汗，至于身体，以后慢慢调养才为长久之计。”
　　“爹亲，都是续缘让师叔受苦了，吾……”说着，眼泪止不住落下脸庞。
　　“傻孩子，这不怪你，你没有错，别哭了。都是大人了，还动不动就落泪……”素还真柔声说着，将续缘揽入怀中，轻轻拭去他脸颊的泪痕。
　　“嗯，续缘知道。”撒娇似的往爹亲怀里更紧地靠了靠。

　　熬好汤药，素还真来到谈无欲的房间，想叫他饮下药再接着睡。药里不仅有退热的成份，还加入了安神助眠的草药。因为想到谈无欲今夜发热，必定会睡得不大安稳。
　　走到床前，却看到谈无欲已转醒过来，一双凤目正看着自己。
　　“无欲，你醒了，肚子饿吗？”素还真嘴角带笑，说道。
　　只见谈无欲轻轻摇了下头，又闭上双眼。
　　素还真坐到床边，伸手在谈无欲额头颈项试了试体温，还是烫，看来这药非喝不可了。
　　“无欲，先把药喝了再睡吧，饭吃不下就算了，药得喝掉。”扶起谈无欲，在他背后垫上软枕，又拿了件衣裳给他披上。
　　谈无欲脸颊靠在素还真肩头，鼻端萦绕的都是温暖的淡淡莲香，不愿移开。只是在素还真耳边嘟哝了一句话。
　　“苦，不喝，不要。”
　　“耶，无欲，良药苦口不是？不喝药，病怎么好起来呢。”揽住怀中人瘦削的背脊，让他靠在软枕上，正色道。
　　汤药端到眼前，谈无欲只好乖乖伸手接过碗，望了望内中乌黑的药汁，闭了眼，一饮而尽。
　　苦，真苦。记忆中，以前自己哪一次生病不是被他这样连哄带骗喝下药的？这熟悉的场景，居然把思绪带回了小时候……
　　再睁开眼，见到的是素还真一脸阴谋得逞的可疑笑容。这笑，几百年了都没改变。
　　“啊，张嘴～”那人又说话了，“这颗糖奖励无欲乖乖喝药，可是我从药师那里讨来的经验哦！”
　　什么，药师？当我是他家小阿九吗？
　　但是糖的甜蜜，到底盖过了药汁的苦涩，谈无欲低头，懊恼自己像小孩一样被一颗糖哄倒。
　　感觉到谈无欲唇边蜜意的微笑，素还真松了口气。
　　“无欲……”
　　抬起头，一双如黑夜之中的星辰般璀璨的双眸望向自己。
　　抬手抹去他唇边残留的一丝药渍，又理顺他肩上略显棱乱的几缕银发。扶他躺好，道：“你睡吧，今天晚上我还会来看你的。”
　　闻言，谈无欲复又闭上眼睛，心中，却不知为何一下子变得温暖而宁静。淡淡莲香中，意识也渐渐模糊了。只有一个念头，在自己睡着之前，他是不会走开的，一直在身边。

　　这夜，谈无欲又做起了那个长久以来一直缠绕他的梦。
　　梦中的自己，又回到了孩童时代在半斗坪的日子。
　　一身玄色衣衫，好似粉雕玉琢的童子是他的师兄素还真。
　　“无欲，我带你去好玩的地方，走啊！”
　　还没答上一句话，素还真已经跑开好远，玄色身影在山林间若隐若现。
　　“无欲，快点啊，你跑得太慢啦！”
　　素还真，谁说我跑得慢，等追上你，看你还嘲笑我。
　　用尽自己的力气，要赶上前面的人。素还真行，谈无欲也行。素还真跑得快，谈无欲更快。
　　看见自己的黄衫被风卷起，感觉到气流穿过发丝，越来越近，要赶上那抹玄色身影了。
　　忽的，原来清晰的景象在眼前消失，天空一片黑暗，黑压压的向自己袭来。
　　想逃，但素还真还在前头，不能输给他，我要继续，继续地跑……
　　“啪”，双腿一软，已被一块大石绊倒在地。好痛，但是我要站起来，站起来……
　　忍住刚才夺眶而出的泪水，却看见一双手伸在自己面前，是他吗？他回头看我了？
　　“无欲，拉住我，我们一起走吧！”
　　“嗯！”刚想伸手，眼前的人却又消失了，不见踪影。
　　只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声音：“无欲，你太慢啦，你输了……”
　　不，我没输，没有。
　　素还真……你骗我……
　　你，别跑……

　　梦中的他，终究还是甩下自己。低头，手中空空如也，想要抓住那一丝丝的温暖却那么难。
　　不停的追逐，并不代表我不会累。高傲的冷漠，并不代表我不会感动。追逐，是因为想要跟你并肩，让你有机会握住我的手；冷漠，是因为想要你看我，让你体会目光相触一瞬间我眼底的温度……
　　梦中以为自己忍住了泪水，但一个翻身，还是有颗晶莹的水珠顺着脸颊滑落枕席间。悄然隐没，无声无息，亦无人知晓。

　　踏着月光，素还真轻推房门进入。房中熏香沉沉，伴着清晰可闻的呼吸起伏，很平稳。
　　然后目光扫落床沿。
　　“无欲，真是一点没变呵！”轻声在心里说。
　　眼前的人，蜷曲双腿，双手抱着膝盖侧卧着，像个孩子。怎么看也是个别扭的睡姿，但他从小就是这样，似乎抱着自己的膝盖很有安全感。除非素还真把他放平或抱在怀中，他可以一直这样睡到天亮。
　　看着这样的谈无欲，有一点心疼的感觉。走过去想看他热度退了没有。待手轻覆上额头，发现没有了下午时那灼人的温度，只是出了层薄汗。应该是好了。
　　素还真转身离开，打来清水，从橱中拿出干净的衣裳。托起谈无欲，让他靠在自己身上，为他拭去额上，颈间，身体上的汗水，然后换上舒爽的干衣。做这些时，动作始终是轻柔而小心翼翼的，不想吵醒他。待一切弄妥以后，素还真转身收拾水盆和换下的衣裳。
　　可是一个回头，却看到刚刚睡得好好的谈无欲又变成了那个别扭姿势，这次连被子也踢到了脚边。不得不再折回来。不知道是生气还是想笑，把他的腿拉平，身体放平，然后握住两只手放到身体两侧，盖上被子。最好不要再乱动了，别扭的孩子。
　　素还真一抬手灭了烛火，静静在床沿坐下，想确定他睡熟了再离开。一时间房中除了呼吸之声又再无其他声息。
　　隐隐的月光中，眼前的容颜无比熟悉，甚至闭上双眼也很清晰。柳眉凤目，清瘦的脸庞和有点突起的颧骨，一抹水色薄唇，不因悄然流逝的漫长岁月而有任何改变。
　　伸手理了下他额前的碎发，在眉宇间印下一吻，犹如羽毛轻抚。
　　“无欲，吾爱……”承诺，或是誓言。

　　清晨，谈无欲在充足的阳光和叽叽喳喳的鸟鸣中醒来。先伸了个大大的懒腰，嗯，天气真好，神清气爽，昨天的昏昏沉沉已不复存在。
　　还想再抒发几句赞叹和感慨，门“嘎吱”一下开了。来人一身水蓝色外衫，没有挽发或系冠，如水的银色长发流泻在肩头，衬着风姿俊逸的脸庞和神采，就像是携着清晨的第一缕晨光和最新鲜的空气来到谈无欲的眼前。
　　“呃，你……素还真！你……”那一霎那，谈无欲有瞬间的晕眩感觉，以至于想开口却说不出个完整的句子。
　　看到谈无欲的惊艳表情，素还真嘴角一挑，露出更加灿烂和得意的微笑。
　　“无欲麦对我做出那种表情啦。还是正事要紧，你昨夜出了不少汗，赶紧去沐浴梳洗，然后到院子的亭子里等我，我们今天有节目哦！”
　　恩，节目？
　　“这是要出门吗？”
　　“嗯。”
　　“和我一起？”
　　“对。”

　　等素还真走后，谈无欲兀自坐在床上，想那个满肚坏水的人今天要去干嘛。约会？约会要拖着自己吗？半天想不出结果，就起身沐浴去了。
　　浸在水雾氤氲的温泉中，心情也是格外舒畅。撩起清泉微微润湿被阳光照射着，看上去几近透明的发，看着因自己动作而荡起的水花，看着水面上的细小波纹因光的反射而产生眩目的光采。
　　忽然觉得，这一切，比想象中的……要美好。
　　沐浴完毕，谈无欲披上了一旁早已为他准备好的衣裳，是一袭纯白的外衫，摸了摸自己还湿漉漉的头发，想了想，还是随手扎了个松松的马尾巴，让微微披散的发在风中飞扬，慢慢吹干。
　　来到亭子里，素还真果然已经在那里等他了。只见他在摆弄一个漂亮的锦盒，不知里面藏了什么东西。见到谈无欲，眼睛里闪过一丝光亮的神采，嘴角带笑。
　　“都弄好了，我们走吧！”说着提着手中锦盒起身要离开。
　　“喂，等一下，我们这样就出门吗？”伸出手指指了下素还真的衣裳，又指了下自己的头发，这样也太休闲了，与日月才子平时的形象不太符合诶。
　　“耶，你什么时候开始计较这些东西了，再说我们这是出门游玩，放松身心，寄情于山水，随意一些才好嘛！”
　　“素还真，我们要去秋游吗？”其实谈无欲这些天闷在琉璃仙境，如果能有人陪伴出门享受下这初秋的美景，他自然是很乐意的。
　　“秋游吗？呵，美景在眼前，端看过往之人有没有欣赏的心情啦。”
　　今天我的心情好像还不错。谈无欲看着眼前的人神采飞扬的样子，有些被感染了。

　　信步走在山间的小路上，不用去思考太多复杂的问题，不用匆匆赶着办什么紧急的事情。只是这样跟随着脚步，随着自己的心，随着身边的景慢慢走着。
　　初秋的阳光，含蓄但很温暖。透过头顶稀疏的树影，在衣衫上留下闪闪跳动的光点。初秋的风，微凉但很舒爽。轻轻地吹拂在脸上，让人忍不住想停下脚步。
　　忽闻一阵风过之后的沙沙声，谈无欲的眼前，悠悠飘下一片金黄的巴掌大的落叶。叶子随风而舞，盘旋了几圈，静静落在了谈无欲的脚下。抬头往上看，好大一棵梧桐树，不似夏天那般苍翠，但金黄的色泽中分明带着秋的神韵。
　　呵，今秋的第一片落叶吗？
　　蹲下身，谈无欲捡起这片叶子细细地看，结果发现上面有个小洞。忽然之间就玩心大起，举起叶子拿到眼前，透过上面的小洞往前看。树影，阳光，还有……那一抹水蓝的飘逸身影。
　　素还真走着走着，听见身后没了声响，正疑惑着，一转头，却看到谈无欲捏着树叶遮掉了大半张脸，像个孩子一样蹲在地上。好想扑哧笑出声来，但还是忍住了，他最了解谈无欲了。于是干脆转身站定，这么看着他。
　　谈无欲发现那蓝色身影转过来，脸上带着温柔，宠溺似的哄小孩微笑瞧着自己，马上“嗖”的站起身，把手上的叶子往怀里一揣，脸上有些热。哼，又被你看见了。
　　“咳……嗯，素还真，走了这么些路了，你手里的东西我帮你拿吧！”谈无欲难得的想要替素还真分担。那个锦盒……
　　“耶，不劳烦无欲，我自己拿就行了，快走吧。”
　　又盯着那个神秘的不舍得离手的盒子看了两眼，谈无欲才迈开步子继续走。

　　走出了这片略显幽静的小林子，已经快近中午了，身边也有了熙熙攘攘的人声。好像这些人都比较悠闲，与家人或朋友，带着包裹饭食，有说有笑地走着。
　　前面的布告栏围了不少人，叽叽喳喳的。等人散开了些，谈无欲才拉着素还真凑过去看。
　　“逢此金秋时节，苦境植物园木樨花盛开，特此举办赏花大展，为期一周，花期过时不待，欢迎参观。”
　　金秋花展呢。
　　“哇，大仔，好多人排队买票呢！”
　　“废话，是人长眼的都看到，阴尸人你在这里发愣不去排队是安怎？去！”
　　“Yes,sir!”
　　“大仔，叶小灵鼻子对花粉过敏涅，叶小灵想回家~”
　　“不准!”
　　……
　　听见从远处传来的招牌三人组的声音，好热闹哦，谈无欲拉拉身边的人：“我们走吧！”
　　随着人流进了大门，才发现没买票呃。
　　“素还真，我们进这里都没买门票诶!”
　　“噫，素某是当初投资建设这个植物园的第一大股东，今天难得来看看运营情况嘛！”
　　“……”谈无欲无语了。原来这只腹黑大饼，从来都很会假公济私的，差点忘了。

　　原来这筹建了两年多的植物园真正是很热闹的，特别是在这样一个适合举家出游，情侣约会的好日子。林荫道两旁摆了不少小摊，吃的玩的应有尽有。棉花糖，烤玉米，冰糖葫芦，糖炒栗子，时令水果……还有小摊专门卖各式各样造型奇特又漂亮的风筝……
　　就在谈无欲看着路旁的各式东西忙不过来时，前面不远处又传来熟悉的声音。
　　“少艾少艾，我要吃棉花糖，你去买。”
　　“呼呼，小孩子要听话，糖吃多了会蛀牙！诺，这只苹果给你啊。”
　　“朱痕，我要吃棉花糖！”
　　“嗯，下不为例哦！”
　　“少艾你就会欺负小孩子啦！”
　　“哪有，药师我是为你好哦。上次出来玩，你一口气吃了10串糖葫芦，结果回家三天吃不下饭……”
　　“你……，朱痕~”
　　“好啦，阿九不要跟少艾闹了，我们待会儿去放风筝好吗？”
　　“朱痕，你会宠坏小孩的！”
　　“哪有，今天出来玩嘛，难得高兴嘛。”
　　……
　　看上去，真是温馨得让人羡慕的一家人。

　　这样想着，眼前果然出现了一块大大的草坪，不少人在放风筝，也有人围拢着席地而坐聚餐，更有人干脆躺着晒太阳睡大觉。
　　“无欲，我们也到草地上休息一下吧！”素还真笑吟吟地说着。
　　“嗯。”走了这么长时间，好像有点累了。踏上草坪，立刻闻到微黄的草地上传来的植物特有的甘美气息。谈无欲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秋天美好的气息。
　　想招呼素还真，却发现他已经坐在了草地上，正望着自己。
　　“无欲，坐啊，不是怕弄脏你的新衣裳吧！”
　　“怎么会！”就算弄脏，也不是我的衣裳吧。看着草地上或仰或躺的人，谈无欲干脆躺在了草地上，枕着双手，微闭起眼睛，好好感受这难得的惬意时光。
　　阳光照在脸上暖洋洋的，好像有微醺的醉意一样，耳边人们的言语，欢笑融成一片，渐渐模糊了。这样躺着好舒服，不用去理身边的那个人了吧……
　　记忆里，在自己很小的时候，与师兄素还真，也有过这样无忧无虑的快乐时光。那时的他们，与一般的小男孩无异，是调皮捣蛋的鬼精灵。春夏秋冬，各有各的乐趣。春天林子里掏鸟蛋，夏天荷塘里嬉戏追逐，秋天猫在草丛里捉蛐蛐，冬天雪地里堆雪人打雪仗……那些单纯的快乐，却是再也不可追的回忆了。
　　只是从什么时候起，他们开始厌倦了这样的游戏了呢？或许长大的他们，意识到人生更是场精彩又刺激的游戏。
　　这一刻，时光好像停止了，又好像回到了很久很久以前，那他们笑得单纯，也只因为开心而笑的时候。
　　单纯而开心的笑吗？多么温暖，又多么遥远。
　　思绪飘忽之间，只觉得脸上痒痒的，咦，是小虫爬上来吗？
　　没有睁开眼，但觉得脸上原本暖暖的阳光温度没有了，好像投上一片阴影。接着更是有发丝擦过脸庞，还伴着越来越靠近的熟悉气息。好讨厌哦！
　　一伸手，果然摸到一张饼脸，在上面不重不轻却也是狠狠地捏了一把，才睁开眼睛。
　　“素还真，你要干什么，这里是植物园的大草地诶!”眼前是在自己面前放大了数倍的脸，没有束起的发丝垂在身体两侧，覆上两人的脸庞，顿时周围变得幽暗一片，谈无欲闻见发丝间传来的淡淡莲香，看见那人漆黑闪亮的眼眸中有自己小小的影子，想逃。
　　伸手想推开素还真的肩头，但手举到一半，还是犹豫了。
　　帮他撩起垂在自己腮畔的发丝拢到耳后，才开口：“你挡到我晒太阳了！还有，你这样撑着不会累吗？”
　　闻言，素还真还是淡淡一笑，坐起来，道：“我还以为无欲你又睡熟了，不好叫醒你嘛，所以看看。”
　　“看够了？”
　　“嗯。都到中午了，不如我们再到别处逛逛，找个地方吃些东西如何？”
　　“也好，走吧。反正这里你比我熟。”
　　刚站起来，又被叫住。
　　“无欲，等一下。”
　　“嗯？”
　　“喏，头上沾了根草叶子!”
　　还没动作，素还真已经伸过纤纤长指，拿走了发间的一片草叶。指腹轻擦细致的脸庞，就像身边这轻拂的微风。

　　两人又沿着园中的小路走着，虽然到了中午，但有树荫遮阳，也不会显得很热。
　　不知不觉，走到了一个池塘前面。池子里是早已落了花，只剩下枯梗残叶的莲。即使鱼儿仍旧在叶底游荡嬉戏，依然透着几分寂寥和落寞。
　　这如火般炙热的夏天，终究是过去了吗？不久前还开得正盛的莲花，也敌不过几阵萧瑟的秋风……
　　是我想太多了吗？
　　一低头，谈无欲瞄见手背上不知何时跳上来一只小小的草蜢。“吱……吱……”低沉地叫着，本来翠绿的身体呈现一种青褐色。手一挥，草蜢跃入草丛不见了。但还是听见“吱……吱……”
　　生命中最后欢唱的盛宴？闪过这种念头，谈无欲不由得在心里苦笑，自己什么时候也像个女孩子般爱伤春悲秋了？生命之存在，自有它存在的价值，到不得不消逝时，又有什么可悲伤呢？抓住眼前的每一秒，才是最重要吧！
　　“素还真，我们看桂花去吧。现在是桂花开得正盛的时候呢。”微笑，抬眼，也正好迎上同样温暖的目光。
　　微风吹拂起两人同样银白飘逸的发丝，更带来一丝若有若无的香甜气息，随着脚步，越来越浓。
　　抬眼间，身边已是银白，金黄，丹红一片。不同的色彩，却是一样的浓烈气息包裹全身，让人不能逃离，也不想逃离。
　　这是秋天生命的痕迹。
　　“无欲，坐吧！”
　　素还真一抬手，用袖子拂去了小石桌上飘落的花瓣，拿上那个漂亮的锦盒。
　　哗，终于拿出来了。
　　“饿了吧，看看这是什么！”
　　盖子被拿开，立即窜上一股和头顶上的花相同的微甜气息。只见盒子里整整齐齐排着小巧玲珑，清翠可爱的糕饼。
　　“这，是我最爱吃的桂花糕！”
　　拿起一块递给谈无欲，素还真眼里明显的期待神情。
　　“做桂花糕屈世途很拿手的。去年还吃过他亲手做的呢。只是这个味道么……”咬下一大口，谈无欲边吃边嘟囔道。
　　“怎样……”
　　“这个味道，比较好啦！”狡猾的眨了眨眼说道。
　　“哈……”
　　树下传来阵阵欢快爽朗的笑声。

　　两人边吃边聊，都没察觉到日已偏西。等觉得周身略有凉意，天边的晚霞已被落日染红。
　　“唐人有诗云‘夕阳无限好’啊！”任谁见了这美景也不会无动于衷吧！
　　“只是……唔！”谈无欲还想接下半句，却被飞来的一片桂花糕堵住了嘴。
　　“下句就不必了吧，记住这美好便已足够啦！天色不早，我们回家可好？”
　　“嗯。”

　　夕阳的余晖下，慢慢走在回家的路上。虽然和来时是同一条路，却有不同的心情。身上的衣裳今天浸满了阳光的温度，桂花的甜香，却不曾沾染疲惫。夕阳，让两人的头发，衣裳都带上了一层薄薄的金色光芒。
　　傍晚的风多了层凉意，“啊～嚏”，谈无欲在一阵风过时打了个喷嚏。
　　立刻，一件带着体温的温暖衣衫已经披上肩头。
　　“你穿，我不用……”尽管有点凉，但还是甩不开小小的倔强。
　　“无欲，不要闹了。”被扶住肩头转过身，对上一双充满温柔与疼惜的眼眸。
　　“嗯……”心里忽然被温暖的感动充满，轻轻点了下头。
　　“回家的路还很长……”素还真悠悠说道。
　　下一刻，自己有些冰凉的手被握在了另一个温暖的手掌中，牵起不放。手中的温暖，那么真实地传到了心里。
　　素还真，回家的路还很长……
　　对，我们的路……还很长。

　　<完>
　　——忽然之间到了深秋，但是曾经的温暖不会消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