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华尘道》谨风

4、故人来（四）

　　山石竦峙，岩松斜立，年轻修士背手而站，烈烈山风卷开他月白色衣袍。许是雾霭太重，隔远了便瞧不清面容。

　　年轻修士前面站着十数人等，领头的老者锦衣华服，似乎地位甚高。他前迈一步，声音洪钟般惊人。

　　“当初说是一月便归还。现在，东西呢？”

　　年轻修士开口了，语带歉意。“抱歉，东西不在了。”

　　“不在了。你以为你赔得起吗？”

　　“在下赔不起。”

　　那老者似乎早等这句话，居然冷笑起来：“既然东西不在了，那就拿命来赔！”

　　剑光大作，器声忽鸣。群山把凌厉的激斗声回荡在云雾间，最后竟显得悠远绵长。渐渐的，声音止息。那年轻修士终是不敌，倒在一片血泊之中。

　　老者收起法术，低声道：“慕扶风，这个下场，活该你自找的。”

　　蓝瑄把玩着手中玉盏，心里念叨昨晚的梦。

　　那梦境的最后，白衣修士的面庞终于清晰映现，是几天前在夜色中看到的那容貌，只是嘴角没有了笑意，脸色苍白如纸。

　　那场景并非她亲眼所见。只是她心中一直以来担忧恐惧的。毕竟这十年来，她每每想起慕扶风，就深感不安。蓝瑄再没机会见证那事情的结果，也不知慕扶风究竟如何收场。如果真有这样的结局，那她就实实在在地欠了慕扶风一条性命。

　　“后院之中，深闺思春。蓝家主竟也有这时候？”

　　人未到而声先至，接着那女子便笑眯眯出现在蓝瑄眼前，肤白若脂，眼瞳浑圆似猫，整个人透出股精巧灵气。

　　蓝瑄懒得搭理她的玩笑：“怎么，大白天的榕家主就这么闲。来蓝家做什么？”

　　榕子陌一手拎起来蓝瑄桌前的茶壶，一边给自己倒茶一边道：“还不是听说蓝瑄你终身大事有了着落，特来贺喜。”

　　“慕家的事情你都知道了？”

　　“瑄瑄啊，我如此关心你，别说是慕家，就是你家老夫人的那张备选名单，我也是知之甚详的。”

　　母亲居然还弄了张备选名单？蓝瑄深感无奈。

　　“你感觉慕家二公子怎么样？”

　　“实力一般，样貌却是不错，性情人品……”蓝瑄想了想，“尚可。”

　　“噫，这番话足见你看这人不够全面。”榕子陌眯起眼笑道，“你可晓得慕扶风当年为什么出的慕家？”

　　“不是外出游历？”

　　“非也非也。这十四岁的小公子根本不是出去游历，他是离家出走的。为了去北域寻一个姑娘。”

　　蓝瑄啧啧赞道，“没想到慕二公子十四岁时就是个风流胚子了。厉害。”

　　“你说他厉害？”榕子陌冷笑，“谁十四五岁就在街边调戏白面小哥了？”

　　“咳，往事休提。”

　　“成——”榕子陌以手托腮，回视蓝瑄，“那你怎么想的？真打算就和这慕扶风凑活了？”

　　“你说他是到北域寻一个姑娘，那这姑娘他领回来没有？”

　　“没有。大概是没有寻到，又或者人家姑娘根本看不上他。若是真的已经成了亲，慕家还敢把慕扶风拎到你这儿来？”

　　“还拎到这儿，说得好像我是个人贩子。”

　　“你不是人贩子，慕家主才是。连儿子都卖，简直灭绝人性。”榕子陌显然对慕家做法颇为不齿。

　　“等等，”蓝瑄越听越不对劲，“把儿子介绍给我就是灭绝人性？我还能吃了慕公子不成？”

　　“根据日前街头传闻，岂止是要吃，简直是要生吞活剥。”榕子陌忍笑正色道。

　　蓝瑄忍不住叹气：“说得没错。我还要用活人做肥料，拿内脏制毒药。上天入地没有我做不出来的。”

　　榕子陌乐趴在桌上。

　　乐够了，她又接着道：“说回正题。慕家二公子少年时候就做出这种事情，现在恐怕也是个风流哥儿，还生得一张好面孔，娶了他你就是取了顶绿色大帽。”

　　“所以你是专程来提醒我的？”蓝瑄道。

　　“慕公子都在你家住了好几日了，难道我要眼睁睁看你被美色迷惑？”榕子陌捧着心口，“我对你这颗真心你还不晓得，日月可鉴！”

　　蓝瑄无情：“不晓得。”

　　榕子陌撇嘴，接着道：“那你什么打算？”

　　“原本也没打算要慕家这二公子。并不是瞧不上他，只是我实在是不合适他。要他进蓝家活受罪吗？”蓝瑄道。

　　榕子陌却是有些奇怪：“听你这口吻，我总觉得有些怪怪的。你与这二公子旧时相识？”

　　“嗯，他帮过我的忙。”蓝瑄点头。

　　“不会吧，他走的时候蓝瑄你才十五岁，在那之前你们能有什么交集？还帮你？”榕子陌不信。

　　蓝瑄一本正经：“其实慕扶风那时候长得好看，我一直颇喜欢他。”

　　榕子陌当然不相信这句鬼话，蓝瑄是个什么德行她还不知道？面上瞧着神色正经，其实荒唐话说来就来，草稿都不必打。她正欲开口再问，却突然神情一镇，皱起眉来，古怪地看了蓝瑄一眼。

　　蓝瑄倒也没有奇怪，榕子陌修炼驭兽之道，和手下妖兽可以做到类似于心灵相通的感应，由此有些消息可以飞快地传到榕子陌这里。而她手下掌握的驭兽宗分堂更是情报汇总之所在，榕子陌应是刚刚接到了什么消息。

　　“怎么了？”

　　榕子陌道：“尘家老太爷得了机缘，闭关了。”

　　蓝瑄毫无意外：“老爷子早就该闭关了。说起来还是我欠了尘家一份情。”

　　“你早就知道？”

　　“表姐预先告诉我了。”

　　蓝瑄所说表姐便是尘家当代家主的独生女儿，尘家大小姐尘袅。蓝瑄母亲蓝老夫人原本是尘家老太爷早逝哥哥的女儿，所以蓝瑄算是尘家老太爷的表孙女，从小称呼尘袅为表姐。说是表姐，其实比通常的表姐妹还差了一层血缘，然两人从小一起长大，感情非比寻常。

　　“修术法之道，看似是融合天道，实则逆天之举。数百年前的大破灭之后，术法之道早就不再繁盛，南域已经很多年没有过魂境高阶的修士了。”榕子陌喝了一口茶，“尘老太爷此次闭关若真是大成……”

　　蓝瑄道：“该是尘家的，怎么也逃不掉。老爷子就算不成，表姐也必然会成就这一境界的。往下数，尘家至少能有五十年的繁盛。”

　　榕子陌笑看蓝瑄：“你怎么不说你自己？二十四岁晋中阶，你比尘袅还早了两岁。”

　　蓝瑄淡淡道：“蓝瑄不才，难当天道。”

　　榕子陌习惯了蓝瑄每谈及此的一贯态度，也不纠缠，又接着道：“好吧，就算你有生之年不能再进一步。然你我能平心看待，那是因为你跟尘家是断不了的亲戚，我又不碍着尘家什么。但现在南域可是四族三家，尘家一朝做大，那些人真的甘心？”

　　大陆大体分东西南北四域，南方兴氏族之风，北方盛派第之分。所谓南域的四族三家，便是其中最为鼎盛的七姓。其中以氏族为尊，代表其比氏家更为鼎盛，但平日里说起来，都是以“家”称之。这四族，便是尘家，蓝家，刑家，和叶家。而三家，则是慕家，洪家，和白家。

　　四族三家之间表面和谐融洽，实则也微妙。尤其四族这样的大世族，相互之间利益纠缠，难免有私底下的纠葛。像尘家蓝家这样嫡系间血缘相连的百年来都是少见。

　　蓝瑄比榕子陌知晓得早，心里也已经有了考量，但言到此处她却沉默了半晌，只转头朝凉亭外看去，眉宇间凝出两分沉重。

　　已是初冬，天地萧瑟，只几片寡淡的叶守在树上，有些敌不过北风凛冽，正零落入土。肃杀景，寒冬将至。

　　榕子陌顺着蓝瑄的目光抬了抬眼，神情肃然了两分，却又忽然挑着嘴角笑了。

　　“你是说……”

　　蓝瑄打断她的话：“无妨。只是雪下之前，再刮一阵风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