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华尘道》谨风

1、故人来（一）

　　殿外门前，青石台阶下了十余阶，将整座正殿托出份别样的肃穆气派。两排丹红柱子延过去，细看来均雕了精致的藤蔓样式，历经百年而不见朽坏，反而至今仍环着淡淡灵气。

　　然而蓝瑜靠在柱旁等待，只觉得这花纹硌得慌。

　　他今年二十五岁，是南域蓝家现今家主的三堂弟，在外能拿个蓝三少爷的名头——这玩意儿光是唬人便镇得住大部分场子。加之他从小就没缺过什么修炼资源，又兼天赋秉异，如今晋入灵境高阶已经五年，离升入魂境也不算太远了。

　　这修炼速度在整个大陆上都是顶尖的水准，谁见了蓝瑜都要忍不住夸一句。

　　蓝三少爷毕竟非是圣人脱胎，飘飘然个一时两刻肯定是有的，然而心还没腾到天上，想到自家的那个怪物，就又得砰一声跌回去，摔个清醒。

　　是而蓝瑜少爷虽然很优秀，但从来不骄傲。很懂得谦逊这种做人的道理。

　　虽然那人从来不懂这种道理。

　　而那个人，现在就在殿内。

　　门口没有守卫，蓝瑜等得有点烦了，便悄摸摸凑到了门边，凝神透过殿门去听里面的动静。耳朵刚侧过去，便听到里面咣当一声砸了个什么东西。

　　“蓝域之，你就给我怂成这样？！”

　　是个女子声音，不高不低，比寻常姑娘低了点厚重了点，不过也不算太突兀。倒是蓝瑜听见前两个字还以为是在叫自己名字，堂堂灵境修士差点一个趔趄摔在地上。

　　不行不行，这家主的门脚是不能听，忒吓人。

　　蓝瑜打心里嘀咕了一句，刚转回身走了几步，身后的门就开了。开门的是个四十左右的中年人，一副儒雅长相，白衣蓝袍，可不正是被骂出来的四长老蓝域之？四长老面色平静，手里还拿着本册子，看到蓝瑜，端的是一脸镇定：“三少爷。”

　　殿门暂合，蓝瑜躬身行了个礼：“四长老。”他一顿，又低声道，“家主今天……是不是心情不好？”

　　四长老摇头：“还算可以。三少爷不必担心。”

　　蓝瑜瞥眼瞧了瞧四长老手里的册子，方才被砸在地上的怕就是这玩意儿，半页纸都摔开了，晃悠悠打册子里探出几行字……四长老你就拿着它，跟我说家主心情还可以？

　　仿佛是看出了蓝瑜的意思，四长老很实在地补充道：“当然，这都是比较而论。”他声音低了低，“家主这两年脾气算是好了不少了。”

　　这还是脾气好了不少的……

　　蓝瑜干笑两声：“蓝瑜知道了。”

　　自打几年前他在殿上顶撞了家主，被她命人拖出去挨了四十鞭子，养好伤后便出去游历了，由此这几年也没见过这人几次。

　　事实上他今天也非常不想来。但是家主召他不来，万一惹了这人不高兴，再拖出去打个四十鞭子，哪个受得住？

　　是以来也得来，不来也得来，咬着牙硬着头皮终究要上。蓝瑜拜别四长老，朝着未知前路踏出胆战心惊的一步，推手开了殿门，低首往前走，一路走到殿中央才停步行了个不能再合规律的礼。

　　“参见家主。”

　　殿内很大，除了蓝瑄和蓝瑜外只立着一位侍女，因而空荡荡很是安静。

　　除了蓝瑜外稳内虚的一句家主，其余便是一下接一下的吭哧声。

　　“蓝瑜，坐吧。”那人在吭哧声里忙里偷闲给了他一句。

　　蓝瑜木然地起身，落座，这才抬头看向殿上正啃灵果的人。这人自上次见几乎没什么变化，仍是二十多岁的样子。头发高高冠起，一身无论是颜色还是样式都厚重得紧的黑衣，整个人显出种凌厉气势，因为气场太重，反而令原本相貌显得不怎么重要了。

　　不过这人只大他一岁，两人几乎是一起长大，蓝瑄长得什么样子，蓝瑜闭着眼也知道。

　　眼下，蓝瑄正一手拿着灵果，一手翻着案上的什么东西。看到蓝瑜，连个客气的笑也没有，抬目扫他一眼，边看手里的东西边开了口，语气活像是个长辈。

　　“本不应该在这正式地方见你的，但是上午刚见了白家的客人，就懒得挪地方。”她道，“你别介意。”

　　蓝瑜道：“蓝瑜不介意。”

　　他也不太敢介意。

　　蓝瑄很满意他的听话，接着道：“蓝瑜近来修炼状况如何？”

　　“前段时间跟父亲去了趟祁城，这一路颇有感悟，修为也有小有增进。”

　　“照你这进度，一两年内应该就能晋升魂境吧？”

　　蓝瑜点头：“不出意外应是如此。”

　　蓝瑄赞许道：“不错。那刑家大公子被赞惊世奇才，晋升魂境时也不过是二十四岁。你若是二十七岁前能晋升魂境，在各大家族公子里也算是较快的了。”

　　家主的话越听越觉得不对劲，蓝瑜边听边默默思索，终于恍然醒悟：蓝瑄这话说得简直和他父亲一模一样！

　　“说起来，蓝瑜你也年纪不小，早就该娶亲了。我前段日子帮你考虑了一门，叫你来，便是问问你的意见。”

　　这话又和母亲语气别无二致……

　　蓝瑜打心里感慨到一半，忽然愣住。

　　娶亲？！

　　那边蓝瑄还在自顾自念道：“程家的程倾雪，年方双十，品貌实力都不错，想必你也是听说过她的。我之前已经派人问过程家了，程家是愿意的。现在就看你的意见了。”

　　程倾雪的名字蓝瑜自然听说过，虽然程家势力并不大，甚至不在四族三家之列，但这都不曾妨碍程倾雪的大名在各世家之间流传。原因很简单，她十八岁时就入了灵境高阶，胜过了四族三家的绝大部分子弟。

　　十八岁灵境高阶，这就意味着她二十五岁之前有可能进入魂境，甚至此生有望进入魂境中阶，成为站在整个大陆实力顶峰的人物。她的天赋或许犹在蓝瑜之上，是绝对配得上他的。

　　不不不，重点不在于此。蓝瑜稳了稳惊得七零八落的心神，心道，她管这么宽干什么？难道当家主真的令人早衰，不但说话像是上了年纪的，连心智也朝着六十岁大娘发展，热衷起了说媒拉纤？

　　心里一阵狂念，蓝瑜勉强维持着脸上的平静，起身郑重道：“家主，我不是故意要反对这门亲事。只是，蓝瑜已有心上人，无缘程家小姐。”

　　蓝瑄并不吃惊，只是眼神终于肯从书案移驾至蓝瑜脸上，问：“是谁家小姐？”

　　“洪家三小姐，洪云菁。”

　　蓝家主又慢悠悠啃了一口果子，方轻描淡写道：“求娶一事不急。再缓些时日也无妨。”

　　缓些时日是个什么意思？

　　蓝瑜心里顿时涌起不祥预感，就这么脑筋一热，脱口便道：“近来世家里求娶定亲的不在少数，只怕洪家三小姐不久也有人上门……”

　　话说到一半，蓝瑜便被自己的愚蠢震惊。

　　他说什么不好？干什么提这档子事儿！

　　各家干什么要急着求娶定亲？还不是因为蓝老夫人看着蓝瑄都二十六岁了仍然没个着落，便放出话来要给她定个成亲的人选。

　　说是成亲，凭蓝瑄这家主身份，八成就是要娶个公子回家。但按蓝瑄平日里纵横霸道的糟糕脾气，和十六岁屠人满门、十八岁亲杀叔父的光辉事迹，哪里有人愿意把自家好生养大的儿郎往虎口里扔？自然是能定亲的尽快定亲，免得被蓝家主给看上。

　　于是蓝瑄以一人之影响，掀起了整个南域未婚公子小姐的订婚大潮。伟哉壮哉，令人佩服。

　　这些事情大家心里明镜一样的清楚，但却没有哪个傻子敢于在蓝家主面前提起这些的。然今日色令智昏的蓝瑜却不小心破了这个例，场面顿时十分尴尬。

　　蓝瑄默默看蓝瑜，蓝瑜背后发凉，几乎要把目光埋到地底下。这么一瞬间，他脑中已经把蓝瑄可能的发怒状况演练出了七八十几种，种种要命。

　　就在蓝瑜倍感绝望之时，意料之外的，蓝瑄并没有生气，反而是叹了口气，然后继续她安然的长者神情。

　　“我说不急就是不急。”她道。

　　蓝瑜自己吓了自己一把，背后仍然凉飕飕连带着腿脚发软，连忙点头称是。

　　难道四长老说的没错，蓝瑄这两年真的脾气渐好？他正这么琢磨着，那边蓝瑄又道：“纪阳州那边传来消息，说是药铺的经营出了些问题，似乎是有人骚扰。你近来也别待在这儿了，去纪阳走走罢。”

　　纪阳在南域北边，单以蓝瑜的速度就得走上七八天，蓝瑄这一句话便把蓝瑄撇得远远的了。蓝瑜哪敢蹦半个不字，低头继续称是。蓝瑄把目光移回书案上，神色平静，道：“你出去吧。”

　　蓝瑜老老实实地出殿关门，脑子里仍然被方才的惊魂一刻吓得有些发懵。关上门的那一刻，门内隐约传来的声音都没怎么听清楚。

　　“这码子破事，看来是不管不成了。”蓝瑄把书案上的册子合上，顺便咽下了最后一口果子，抬首对一旁侍女道：“老夫人今晚是不是在后堂用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