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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灵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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灰蓝灰蓝的天影,无星无月,色泽混沌且均匀,像一幅臆象画的粗糙背景,过膝的草渲了大半的灰白,望而无尽直至天际一线,天地间唯能射出光亮的是一处一处晶莹的雾团,大小恰为双臂一环,不聚集,不散开,袅袅升起,倦倦沉落,数以万计。
在这个荒废的世界里,只有一个小女孩。浅灰的发辫垂在双肩,雪似皮肤全无一抹红,她轻弱的瘫坐在天与地的中间,眉间紧蹙,一双乌黑的瞳中没有焦点,却能渐渐引向深处。
云苏慢慢张开眼睛,出神的望着头顶挂了近十年的吊灯。
额头和手心都出了汗,被初阳一映亮晶晶的,云苏平顺了一会儿呼吸,然后听见准备早饭的母亲唤他,便匆匆从床上坐起来穿衣服,临出卧室前随意的看了眼摆在床头的闹钟,六点四十分。
云苏来到学校时距离上课还有些时间,教室里只有寥寥几个人,目光不自禁的飘到后面唯一背光的角落,看见一个身影一动不动的伏在课桌上,明明应该是比较陌生的,却又有着说不清的熟识。心跳的节奏又加快了,云苏掩饰着不平静的心绪一言不发的走到自己的座位上。
眼睛直勾勾的盯着摊开的课本与笔记,脑子里却回放着前一天下午的一幕幕场景。纤细的女孩背着淡淡的阳光走进教室,乌黑柔顺的发辫搭在双肩,映衬一身衣裙雪白,近乎透明的肤色包容着病态的清淡之美,女孩的双眉一直紧紧锁着,乌黑的瞳中看不清视焦。云苏好像突然被什么东西刺到了,不敢再看女孩的脸,目光落在了她的抓着包的双手上,看见她的指关节绷得惨白。
众目的注视下,女孩低低的吐出自己的名字。那一刻,所有嘈杂的真实都成了云苏眼中的幻象,静静化去。
紫灵。
一阵闷钝的窒息感上升,云苏使劲甩了甩头,眼前模糊的字迹终于回归清晰。突然间觉得心烦意乱,小心翼翼的张望方才的角落,却又未等到真正看清什么就慌张的转回来,心里一阵落寞。
而且……
午后的第二节课,懒洋洋的太阳光顺着漆了白漆的窗框肆无忌惮的爬进教室,停留在一张张或漠然或嬉笑或百无聊赖的脸上。云苏站在讲桌后面,淡然的面对着早已习以为常的的场面,只是这一次,他离神了,目光被某个固定的角落长长的拉伸,追逐着哪怕是她最微小的变化。名为紫灵的女孩缩在阴翳里,深深低着头,顺泽的头发安静的垂在身前,她以隐忍的方式回避着来自于周遭男生的恶意嘲笑与侮辱,苍白的异乎寻常。
“班长,可不可以换个地方,不去雪芷园啊?”
“班长,明天我有事,能不能请假?”
纷扰与杂乱一如往常的愈演愈烈,可是云苏的眼睛却依旧只能看见一个人,看见她的似乎永远不会展开的眉心,看见她的伏着雾气的瞳孔,看见她的被废纸团击中的脸颊,看见她慢慢趴在课桌上,把脸埋在臂弯的哀伤与无助……
突然云苏觉得世界变得安静了,安静的不像样子,使他可以清楚的听见自己身体的某处一点一点断裂的声响,和一些若有似无的挣扎呻吟。
“洛云苏,一班的班长找你。”
如同被抽离了灵魂的云苏慢慢将目光从远处收回,然后茫然的转视门口,一个扎着马尾辫的鲜亮女孩扶门而立,她的脸上挂着浅浅的笑,迎着光明的眸子晶亮的望着云苏,透现着灼耀的智慧。
云苏沉默的看着自小相识的蓝山,第一次被她的明媚冲撞得不知所措。“啪”!黑板擦被用力甩飞后跌在地上,教室里所有人都停下动作,不可置信的注视着一贯温和宁静的班长。
云苏闭上眼睛,又睁开,顺着先前的方向寻去,渐渐的触到了紫灵穿梭于迷雾的目光。一瞬间,他忘记了刚才究竟是不是故意。
春风细软,戏谑无藏,弄湖水,明亮若镜碎为卷卷残波,晶莹闪烁,弄花枝,梨花随风而降,曼舞轻盈。一朵残瓣跌如湖心,停停转转,引来数条金鲤相争,雪芷园的清宁散弱了远处激烈的喧嬉,遥遥传来,亦可以轻轻抹去。
云苏驻足于短暂而和煦的静谧里,光影相叠,如梦未醒,而心绪始终被一些零零点点的细碎所牵动。向人声聚集的小型游乐场寻索了半晌,没有捕捉到印象中的身影,略微有些失望的翻身倚在湖沿的护拦上,随意一瞥,云苏怔住了。
花落有声,声诉哀痛伤愁,花下一袭白色衣裙的精灵仰头顾盼,淡白似雪的精致面孔上承载着一双乌黑幽深的瞳,没有光泽和聚点,萦绕着重重雾气的深处令人为之失神。缓缓抬手,接起一朵飘零的梨花,春光顽劣,偏要透过枝条折向她的下颌,碎成星星点点。眉心依旧还是紧蹙,如第一眼看她时,也如最后一眼看她时。
云苏不由自主,端起挂在胸前的老式相机,一声一声,一张一张,一直一直,犹似被迷住了一般。
直到胶片变成三十六张底版,云苏才茫茫然的从眼前撤开,换作安静的注视,以最原始的方式留住此刻的画面。
“洛云苏,被我发现了,你在看她!”陡然插入的荒诞声音刹那刺破了云苏沉浸的惟美世界,云苏看见身旁多了一张那种属于所谓“朋友”的千篇一律的脸,琐碎的庸乏清晰的盘踞在轻佻的讥笑上面。他轻轻皱眉,不语,表示他的嫌恶。
“哎呀,是不是喜欢上她了?哈哈哈哈……”本来只是想要开开云苏的玩笑,以为会立刻遭到反驳,可是云苏的脸上竟泛起缕缕红晕,调笑他的人一下落入尴尬中,眼神古怪的看着他。
“小心给你告诉一班的班长。”觉得无趣后,那人嘀咕着离开了,一阵疾风卷来,枝叶沙响,头发逆向飞扬。“喜欢……是喜欢吗?”云苏抬起头头,紫灵周围潺潺流动的清净朦胧通过眼睛驻入心里,幻化为一个弥留已久的形影,一个愿望萌生出来,轻轻启步,云苏乘着风声悄悄的靠近梨树,和纯白的梨花精灵。
“紫灵。”距离一米时,云苏轻唤了她的名字,淡淡的晦涩逸出唇角时,他看见她乌黑迷朦的瞳缓缓的转向自己。很近,云苏甚至能够看见她的近似透明的雪肤之下隐藏于耳侧的细小血管,可是却无论如何也无法从那一双特有的黑瞳中看清自己的影子,心底像是被什么蛰了一样,细微的酸痛逐渐蓄积,一片碎花被吹散在紫灵的衣领,云苏犹豫着试图伸手拂去。
在将要触到紫灵肩头的一瞬,她忽然急急的后退,一直退缩到梨树后面。云苏张大眼睛,随即黯然,心里的酸楚开始膨胀、扩散,一直抬着的手臂颓然放下。
“请你不要碰我。”声音轻若云呢。
阖上双眼,听春风转诉着他的支离破碎的心事,隔着开满洁白弱花的梨枝,云苏怅然若失。
灰蓝色的空中没有星光月影,草的灰白就是大地原有的色泽,没有风,没有声,不计其数的晶莹雾团似一盏盏荧灯,飘渺于视野的每一个角落。
旧境,却又有所不同,这一次云苏感觉到了自我的存在。
视线最终固定在这个世界的中心上,轻弱的小女孩依旧还瘫坐在过膝高的草中,雪白的裙裾载着清冷,紧蹙的细眉下面幽深的瞳孔迷幻的望向远方的云苏。
似在望着云苏,又似透过云苏目视无尽的深处。
忽然,她站起身来,动作舒缓,又转眼即逝。单薄的身体宛如被牵引着,摇摇曳曳姿态之下却是步步坚定沉稳。如此的迷离,如此的清晰,混乱的思绪围绕着清楚的心脏跳动,云苏一怔,她便已到了身前。
此刻,竟有风生。颜色贫瘠的发辫轻轻摇晃着,迷雾中深黑色的眼睛毫无变动的平向云苏。云苏知道,在这里,他只是一个与她同高的孩童。
被诱惑的心念只生于一瞬间,却决定着永远。无可抗拒的命途。
“你是谁?”
一阵天旋地转,眼前愈渐模糊花白。余留之际,有声音清如水滴遥不可及,断断续续的在云苏的脑中回响。
“……灵。”
猛的抬起头,阳光瞬间落在咖啡色的桌面上,宣布了它的占有权。大汗淋漓,云苏粗重的喘息着,抬起手腕,表的分针赫然指向数字“8”。
午后的两点四十分。
正是下午第二节自修课的时间,教室里是沉闷的安静,云苏诧异于自己竟会在这样的时间场合睡着,一边擦拭汗水,一边细细回忆。梦境中的感觉比前一次真实的多,小女孩白皙的几乎透明的脸仿佛还停留在眼前,云苏的心渐渐收紧了,这一次他可以断定,那是一张与紫灵别无差异的脸。
是紫灵吗?紫灵为什么会以这样的形式出现在自己的梦里呢?扣住心口,云苏轻轻摇头,半天没有头绪。回过头偷偷看了眼末排角落里的紫灵,阳光明媚照射不到她的面庞,周身袅绕着看不见、却可以冥冥之中感觉到的冰凉气息,秀眉之间永远嵌着一枚解不开的锁,这么形清影淡,又这么深刻难以忘怀。云苏闭上眼睛,脑中呈现的是梦境弥留时小女孩的音貌,灵,而前面似乎还有一个字,不知是听不清了,还是记不得了,但是凭着隐约而见的唇型看来,应该是——“紫”。
紫灵!
果然是紫灵。云苏睁开眼,眼眸明亮如深夜星辉,可是转瞬之间,又黯淡了。是紫灵又怎么样,纵使紫灵走进了他的梦里,他却是彻底的被她拒绝在一棵梨花树下。
第二节自修课下课之后是每周一次固定的大扫除时间,云苏心不在焉的安排完各小组的任务便率先携着工具到自己所承担的区域开始清扫。走廊里几乎每一扇窗的玻璃都着了污,满是灰尘,云苏站在危险的外窗台用干净的抹布一遍一遍的擦拭,直到它们借着光时可以清晰的映出人影。看着存在于玻璃中的半透明的影,鼻子、嘴巴、眼睛以及眼睛里的神韵似乎都变得陌生起来,按着抹布的手还漫不经心的在玻璃上来回滑动,突然云苏想,“天翻地覆”,或许一瞬间便可以做到。
窗里面的女生尖叫不断,云苏缓缓转过倒悬于半空的身体,借着安全索重新攀回至窗台,只是手扶窗框的时候无意中被边缘处弯卷的废弃图钉划伤了手指。殷红的血迅速从指腹中涌出,他跳下窗台,也无意向身边惊呆的同学解释自己方才的举动,径直走向教室去取书包里备用的创可贴。扫除已进行到了末尾,一些学生提前完成了被分配的工作,三三两两的聚在一起聊天说笑,云苏走到教室门口,忽然前面已敞的窗被风吹开了一些,新的角度刚好使窗扇上的玻璃将此刻充足的阳光折入他的眼中,云苏眯起眼睛的同时本能的一偏头,躲开了光线,可是当他再次睁开眼时落入眼底的却是天使折翼般令他疼痛的景象。
明洁似雪的白色裙身染上了点点污斑,犹如白梅羞苞一样清雅淡丽的裾角沾了一大片灰色的水渍,轻弱的身躯偎在墙角,仿佛裹了一层无形的薄雾,使那块原本阳光就无法到达的阴翳更加凄暗。依然是紧束眉心,依然是没有焦点的迷惘而视,只是此刻却拥有了更多让人酸楚的无助,紫灵在教室里数双眼睛的注视之下独自一人默默的忍受着恶毒的攻击,无声无息。
云苏不清楚自己究竟是以一种什么样的心情走过去挡在紫灵身前的,他虽然身为一班之长,但是在父母、老师、同学甚至他自己的心目中,却都是一个不喜欢也不擅长参与是非的人,他的寂静使他成为喧闹人群中唯一的冷眼旁观者,周旋在身边的环境中,从不与任何人敌对和亲近。
可是现在挡在紫灵前面的云苏违逆了他一贯的做法,赤着手死死的抓住两把有意杵向紫灵的拖把端头不松开,暗涌的怒气从他严刻的眼神中流露出来,两个持着拖把的男生被云苏瞪得不知所措,却依旧不能相信他们向来寡言和顺的班长可以这么激烈的与他们对抗。
“洛云苏,你干什么?!”
他在干什么,云苏自己也不知道。此刻他只有一个目的,不能让身后游离于人世的梦中精灵再次受到欺负与侮辱,这样清晰明确的信念,这样执着的心情,似乎真的是生平第一次。
两个男生见云苏不说话,也没有松手的意思,不禁面面相觑,不知该以什么行动收尾。正在这进退两难的时候,一声清亮明快的呼喊解开了困境:
“云苏,洛云苏,班长开会!”
“刚刚发生什么事了?我看见你们班教室里乱成一团。”
会议室里,云苏和蓝山照例坐在了距离学年组长最远的末尾。蓝山还是扎着简单利落的马尾辫,却依然时刻吸引着周围的目光,借着副校长在前面滔滔不绝之际,她小声的向云苏询问刚刚发生的事情,然而回应她的却是云苏的默不做声。
从小就已经相识,蓝山自然很清楚云苏的脾气,他不应,那一定是触及了他不想与人知道的事情。蓝山很识趣的没有继续追问,而是换了一个她以为比较轻松的话题:“上个周末你们班游园,你是不是又拍了很多照片啊?什么时候把胶片给我,我帮你洗出来。”
“……那个……”
“不要又跟我客气了,我喜欢冲洗照片的工作。”蓝山露出令人心动的恬静微笑,即而脸色又红了红,含着美目的双睑缓缓垂下,“而且我特别喜欢洗云苏拍的照片,就好像是在用云苏的眼睛看着这个世界一样,总是那么美丽。”
云苏有些意外的转头看着坐在旁边的蓝山,然后又若有所思的低下头。
“蓝山,如果……如果一个人重复着一个有些不寻常的梦境,那是在预示着什么呢?”
蓝山被云苏突然提起的话题吓了一跳,随后看见云苏的神情严肃凝重,沉思了片刻,轻声自问:“难道是灵?”
云苏一听,惊得重新抬起头:“那是什么?”
“具体我也不清楚,只是似乎曾经听爷爷说起过……对了,爷爷去世时留下很多书籍手记,晚上你到我家来吧,我们一起查一查。”
正在这时,副校长结束了他的长篇大论,宣布散会,在场的班级干部和先进陆续退出会议室。云苏默默的点了点头,站起身准备要走,突然衣角被蓝山抓住,她的脸庞再次潮红:“……呃,晚上不要忘记把胶片一起带过来。”
蓝山的爷爷是个神学者,尤其晚年,留下了很多传奇般的记录,可惜蓝山的父母对他信仰的理论完全不认同,甚至在他去世后还将他收集的宝贝资料当作废品卖掉了一部分,余下的那些是蓝山因为思念爷爷而搬到了自己的房间才幸免于难。
晚上七点种云苏来到蓝山家里,蓝山简单的搪塞了父母几句便将他领进自己的房中。进门后蓝山将门反锁,然后从床下拖出一个大箱子,箱子里是成捆的旧报纸和杂志,有些由于年代久远,纸页已经微微泛黄。云苏和蓝山彼此对视一眼,随后很有默契的一起动手将它们搬出来,解开捆绑的绳索,一页一页摊开翻阅。还真是大开眼界,各种光怪陆离的事件与传说,有些地方还特意标注了生涩难解的论句,相同的理论实例被叠放在一起,并且编记了页码,完全是一个真正学者的杰作!云苏虽然是好奇,但是由于心里装着事情,只好每页匆匆扫一眼,见是与自己无关的便翻过去,蓝山那边似也很忙碌,纸张被翻得“哗啦哗啦”的响,两个人埋头找了近半个小时也没有一点收获。
云苏的额角渗出细小的汗珠,蓝山也有些急了,她不再像先前那样仔细,而是拿起一本书随便翻几页,找不到就换下一本。忽然,蓝山发现她面前的旧书堆中似乎夹着一本尺寸与厚度皆不类同的东西,抽出来一看是一本黑色皮质封皮的笔记,翻看了几页,她逐渐喜上眉梢,随即又沉下心绪,细细浏览。
“找到了,在这里!”听见蓝山略带兴奋的声音,云苏立刻丢下手中的报刊走过去。被蓝山端着的记录本中的字迹呈墨蓝色,仿佛是一扇在云苏面前微微敞开的神秘的门。
“我们所说的‘灵’并非被包含于我们目前所圈定的生物范围之内,它是介于人与神之间的渐进体,也是自然与非自然的中间体。它们主要生存在另外的空间里,对于人而言,那个空间很可能是非灵者不能到达的虚无之境。”
蓝山停下来,目光从记录本转移到云苏的脸上,声音变得有些迟疑:“云苏,这些……真的可信吗?”
“……接着念。”
“……因为,所谓的‘空间’其实远比我们所认识的具有更广泛性的意义,灵对此天生知晓并且有识别能力,它们可以轻而易举的进入人的生存空间,事实上它们也经常这样做。例如,我们偶尔会无故的心情舒畅或低落,莫名其妙的喜悦或哀伤,那是我们遇到了吸收某种特定情绪的灵,被吸收了与之相反的情绪。几乎所有的灵在人的眼睛里都是无形透明的,但是它们也可以使它们想要吸引的个体看到它们,迄今为止,百分之八十以上的著名灵异现象皆为灵所为,它们的吸收元素与吸收方式也是多种多样各有不同,常见的悦灵、哀灵会控制人身体周围的微小磁场吸收人体内蓄积的怨气和畅气,康灵通过人的瞳仁吸食内在的瘴气,爱灵虽只食少量燥气却能激发目标体的情愫扩散……诸如此类,不胜枚举。大多数的灵都是善灵,虽然有时候会引起人们的恐慌,却没有实质性的危害。”
蓝山将记录本一合,眼底有深邃的光芒一闪而过,片刻,她吐气缓缓:“只有这些了,接下去的应该在第二本记录里,可是那一本已经找不回来了。”
随后,她仰起头怔怔的看着云苏,那眼神竟有些难以言喻的凝重:“爷爷说过的事情,虽然我现在无从考证也记不清了,但是……云苏,不论你是否相信,如果你反复梦见又很特殊的东西出现在现实里,不要去碰触它。”
窗外一道闪光划过,不久,雷声闷响,房间里一片静寂。云苏无言的望着蓝山,之后默默拉开背包,从中取出一卷胶片递到她的手中,声音低沉:
“今夜有雨,把窗子关好。我要回去了。”
一连两个夜晚,云苏无梦。
如常的上课、开班会、组织活动,如常的吃饭、做功课、承担家务,笃定的平息潜意识里的执念,不留痕迹的收敛被牵引的心境。思考着,也在等待着,如若心底暗潮。
灵是什么,云苏觉得自己依旧无从而知。他只是想,如果紫灵真的是灵的话,那么他是否可以把她当作只属于他自己的梦中使者?
如果可以,那么他是否能够不再有任何顾虑的独自拥有她?
只是,她想要得到的,会是什么呢?
操场的角落里,无处藏匿,阳光何等残忍,不肯放过任何一抹暗影。有形的讥讽与无声的嘲笑筑成了一堵高耸入云的石墙,隔离人情冷暖,雪色的裙裳象征着永远的纯洁无垢,陪伴着似乎快要在恶毒中蒸发的女孩聆听世界寂寞的低喃。
孤单纤弱的身影,牵系着云苏丝丝缕缕的视线,风中飘扬着温柔的槐香,他不知道该如何传递给她。一幅一幅关于她的画面,影影绰绰的出现在脑中,无限旖旎之后,云苏听见自己缱绻的心绪缓缓读出两个字。
爱慕。
暗潮,潺潺延延了无声息,而有朝一日挑起惊天骇浪,林园俱毁。
顷刻间,现世的一切在云苏的眼中如玻璃一般“呼啦啦”的碎了,路的尽头是一袭洁白的形影,他迈开步,缓慢的,又快速的,朝着他最终的向往一路而去。是风生水起?还是风起云涌?云苏只作轻轻一笑,身后体能老师的呼喊算什么,同学们惊诧的眼神算什么,紫灵周围的漫骂算什么,被拒绝算什么……毁灭,又算什么。
他只是想要轻轻的对她说:“我喜欢你。”像此刻这样。
云苏抓住了似要退逃的女孩的手,冰凉的触感自指尖传入心肺,瞬间,两行清泪从那张神情一成不变的脸上滑落。乌发,雪肤,依旧是那双秀眉,蹙起了云苏心底的凄冷,依旧是那双迷目,竟渐渐清楚的映出了云苏的影子。
天高云淡,云苏看见自己的影子颜色苍白。
有风拂来,人群聚散。云苏在恍惚中瞥见了蓝山的脸,上面载满了震惊与受伤的神情。
晚上八点钟,云苏接到了蓝山的来电,说是要他下楼取东西。
“啪”的一声关掉电视机的开关,结束了从中传出的聒噪,云苏的脑子昏昏噩噩,不知道应该想些什么,也不知道已经想了些什么。父亲加班,母亲看望朋友去了,云苏锁好门,独自走下灯光昏暗的楼梯。清冷的夜晚,月朗星晰,风若有似无的穿过楼下的小花园,引来一阵树影婆娑,一个熟悉的背影颓然的隐在暗处,然后伴随着云苏的注视缓缓回身。
夜色如何凝浓,也掩不去女孩曾经留下的泪痕。云苏倏然的不知所措,对蓝山,也对这混乱的一切。
“今天下午体能课上的事……我看到了。”
蓝山素有的清澈声音混着一缕沙哑,就像是预料到了云苏的沉默一样,她没有等待他的回应而是笔直的走到他跟前,然后揭开挎包慢慢拿出一样东西。
一叠用精美的信纸包裹起来的照片。
略微仰望的美丽双眸中,有湿润的月影悄然留驻。一递一接间,云苏发现蓝山的手竟在轻轻颤抖。
“也许,这是我……最后一次为你冲洗照片了。”
蓝山说完深吸了一口气,平静的转过身,扎在脑后简单而清爽的马尾辫摇晃着明月洒下的光辉。云苏陷在萧条的夜景中望着背离自己越来越远的身影,沉淀下来的苦涩借着顿滞的双瞳一直流入心间,他终于垂下眼睛。
忽然,一个残存已久的疑惑如电光一般穿过了脑海,云苏猛然一震,声音冲出了喉咙:“蓝山,等一下,有件事情我想问你!”
“你知不知道,为什么紫灵会被歧视?”
激亢,却又是微微战栗的,违离了夜幕的安定与宁和,空气稀薄,危机四伏。
蓝山停下脚步,转回头遥遥的审视轻轻喘息的云苏,眼睛里回转着惊异与疑惑,片刻之后,她将目光投注在铺满了银白色月光的地砖上:“……应该是因为她的相貌有些丑陋吧。对不起。”
传到耳边的字句是如此的轻柔,却又似一枚枚炸弹一样炸开,云苏呆滞的望着蓝山渐渐隐没于黑暗中的背影,脑中一片空白。冷汗,蜿蜒而下,不祥的预感颠覆了动荡的思维,云苏疯了一般撕开包着照片的信纸——
相同的背景,相同的视角,甚至连衣着都丝毫不差,只是呈现于那上面的容颜与姿态,他从未见过分厘!
三十六张照片,如花带雨,如梦飞霜,轻盈的坠陨在盛满了寂静月光的地面上。
这是一个不同于以往任何一个时刻的世界。没有银盘似的明月,亦没有宝石般的星辉,灰与蓝相承相融,凝为了头顶上永恒的色彩;大地永无止境,尺高的草,贫乏的灰白,生至脚边,长在天涯;雾团,悠悠载载,此起彼伏,放眼而望无穷无尽,是唯一的动景,也是唯一的光明。
这是一个真实的世界,比以往任何一个时刻的世界都要真实。
这个世界,有它的主人,她近在咫尺。
发辫灰白轻垂在双肩,白皙胜雪的肤色更接近透明,秀细的双眉似轻似紧的锁起,乌黑的瞳心迷雾缭绕,幽深无底。
她站在天地的中间,只着一身单薄的纯白衣裙,轻轻抬手触摸而来,手心冰冷。
这种冷,蓦然的穿心入骨铺天盖地。
眉心,渐渐展开了,双瞳中忽见映影。一个小小男孩无知无觉的散开了人形,袅袅升上半空,化为一团不散的雾气,缓转一周,折出明亮荧光。
是那数以万计中的一个……
晚间十点四十分,洛云苏躺在自己的床上,平静的停止了呼吸。
“你是谁?”
“死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