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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上海·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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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旅游。”刘适择重复了一遍。刘志驽人畜无害地点点头,又专心吃快餐,仿佛这一路是饿着过来的。
后背的湿冷再也无法忍受,刘适择找毛巾擦着头发,又去卧室换了干净的珊瑚绒家居服,把衬衫卷成一团扔进脏衣篮。本想来杯咖啡,想想还是开冰箱抽了两瓶啤酒,回到餐桌前坐下,顺手把一瓶啤酒放在刘志驽左手边,审慎地看着他。
刘志驽已解决了他吃到一半的饭,放下筷子,喝水漱口,抽出纸巾擦嘴,一系列动作有条不紊,像是拳击手上台前检查自己的装备。他终于放下纸巾,说:“这么一小份盒饭居然剩了一大半,看来上海小男人胃口不太好。”
刘适择有心解释是余澄霜的到来让他食不下咽,转念又觉得没必要说那么多。不可否认,刘志驽的到来让他松了口气,但这种轻松只是今晚不用应付余澄霜的轻松。刘志驽本身才是最大的压力来源。
他拿过幸存的布丁。布丁配啤酒,什么吃法都有。他舀起一勺布丁送进嘴里,顿时后悔了:刘志驽的炽热眼神像是无声地控告他吃独食。他顶着压力又吃了两口,实在顶不住了,说:“你怎么会忽然来上海旅游呢。”
刘志驽风度翩翩地笑了,双手放在桌子上,手指交叉,说:“对呗,散散心。你也知道,咱家现在是没法呆。你要是没感觉,说明你躲得远。等着吧,咱爸肯定催你相亲。”
刘适择喝酒,借以争取一点思考的时间。刘志驽忽然叫道:“诶诶诶,你干啥呢?咋还自己劝上了呢,给我也整点啊。”
刘适择示意他左手边已经有啤酒,刘志驽像是无法理解他的眼神。刘适择只好放下瓶子,说:“那你怎么打算的,也是躲出来?还是出来散心,顺便带个小姑娘回去结婚?”
刘志驽双手食指点着他:“喂喂喂,我不是告诉你了吗,本人男,爱好男,什么小姑娘,要找也是找一个男人带回家。”
刘适择对此嗤之以鼻。虽不是和刘志驽一起长大,但这个名义上的弟弟性格如何,他还是相当了解的。从小就跟着家里大人乱混场子,私生活乱得不忍直视。突然间祭起三千弱水只取一瓢的专情,要么是他脑子一抽想出了新玩法,要么是他去寺庙算了转运求签。
刘志驽对他的轻蔑不以为意:“不用你哧哧的,要是还在家里,非得被咱爸喷成筛子不可。我不是逃避。是暂且转移火力,高智商玩家。”
刘适择慢慢地喝着啤酒,让酒精带来的麻木和镇定掌管全身。
“行,好,我不和你扯淡了,你想怎么样都行。我只问你一个问题,你来我这要住几天?”
刘志驽施施然地伸手,从他手中抽出瓶子,自然而然地就着瓶口喝了一口,说:“不知道。”
他朝骇然望过来的刘适择耸耸肩,说:“你看啊,和咱爸吵架,他哪还能给我钱了?我兜里的钱就够过来的路费,你要是不让我住,那我就流落街头,就躺你们小区门口。你要是觉得恶心那我就走了。”
太阳穴一跳一跳地疼,刘适择无奈地挥手:“住吧。”
来都来了,晚上十一点把他赶去酒店,倒是自己这个做哥哥的没有人情味了。只是大家都累了一天,何以刘志驽还有这么一堆歪理邪说?他可不相信刘志驽会身无长物地来投奔他。肯定是别有用心,至于用在什么地方,就不是他能关心的了。
他又想喝酒,才发现瓶子还在刘志驽手里攥着。刘志驽朝他笑了笑,把瓶子递过去。刘适择看着瓶子,又看看他。
“你嫌弃我啊?”刘志驽先出了声。
刘适择问:“为什么突然来上海,你在东北的生意谁管呢?”
刘志驽一摊手,刻意为之的样子并不潇洒,反而像个猴儿。“强叔呗,这么大个生意,还能只靠我一个股东兼总经理兼CEO?我跟强叔说了,有事儿尽管做主,但是整黄了不行。”
刘适择摇头:“不吹能死?就你,还能指挥强叔。你们的生意现在好做吗?”
刘志驽拉过椅子,挤在刘适择身边坐下。刘适择索性起身坐到沙发上,刘志驽立刻跟了过去,和他一起挤进小双人沙发,把酒瓶架在刘适择腿上,瞧着酒瓶里晃荡的液面,说:“看哪种生意了,普通唱歌喝酒没啥,要是像以前那么挣钱就不可能了。
刘适择无可奈何地点头,现在扫黑除恶形势严峻,跟以往不可同日而语。尽管家乡那边的保健按摩会馆还是层出不穷,但都不敢大大方方开门做生意。像他们这么大的连锁KTV更是被人查得厉害。就算打点也没法打点,几年一换大领导,新来的不知道又是什么脾气。打点好了效用不长久,打点错了一记马屁拍到马腿上,立刻被人砍成典型。
他忽然想到什么,微微一笑:“听说我们这的伊甸园不错,你要不要去同行取经?”
刘志驽呸了一声,说:“取什么精。我又不是狐狸。对,我想起来了,听说上海有不少会馆做得很大,什么星辉、白马,我好奇着呢。啥时候我也能开个东三省最大KTV。”
刘适择不由得好笑,说:“你能把老爸那点生意做明白就不错了。还东三省最大。哪个五百强成立的时候也不是以进入五百强为目标的。”
刘志驽不以为意:“怎么了啊,人还不能有点理想。要是我开了个最大KTV,你就不用在上海这帮洋鬼子手下受活罪,直接回去当KTV大领导,咱来是股东,你不用担心。”
刘适择摇着头说:“没关系。我现在就过得挺好。有房和没有房是云泥之别。你去逛KTV可别叫警察抓了。回老家就成了大笑话。”
刘志驽只是盯着他的脖子看,顺着他没有完全扣好的家居服看。刘适择穿浴衣的样子有种日本艺伎的微妙色气;穿着毛茸茸家居服,头发微湿,笑容轻松,则是另一种外人难得见到的隐私。
想看到他全部的私人模样,不是拘谨地吃饭,不是西装革履地面试,不是穿着硕士服的一脸严肃,不是皱着眉试图教育他。
想看他无法自控的担忧和嫉妒,想看他笑,也想看他哭。
刘适择在他面前打了个响指,召唤他不知飞到哪去的思绪,说:“既然你要在这里住,听好了,大城市的第一课是管好自己,不要管别人的闲事。尊重别人的自由和选择。”
刘志驽哈哈一笑,试图抓刘适择的手——刘适择立刻把手拿到另一边——说:“不是你们这个地方尊重别人隐私,是你们忙得没时间管别人闲事。而且你们也没必要管,一堆路人。今天还在一个单位上班,明天全都跳槽了。管那么些干啥?我不管你不行啊,你是咱家自己人,结婚我还得去你婚礼。你问问你那些高雅的同事,你看他们去吗?”
刘适择已经开始后悔收留弟弟,说:“所以呢?”
“管你是为了你好。”刘志驽说,“你看看,今晚要不是我来救场,你就完蛋了。你可真行,居然在上海和男人同居,不怕咱爸知道打昏你。还是那个人吗?”
刘适择不出声。刘志驽又问:“他那方面咋样啊?能行吗?”
纵然有酒精加持,刘适择始终无法坦然地和弟弟谈论这种话题,涨红了脸,说:“闭上嘴。”
刘志驽当然不听:“为啥啊,你想哪去了,我是说身体状况,咋了?看他虚成那样,肯定不如我。我跟你讲啊,这两年我养精蓄锐,保养身体,不说别的,就一大早在广场打太极拳的老头,八个都不是我的对手。更别提你刚才不撵走的那个矬子。要不是你赶走他,我一脚给他顺窗户踢出去。让他连电梯都不用坐,是一种自由的选择。你要不要摸摸哥的身板?”
刘适择摇头。他实在无话可说,也不想去摸刘志驽的肱二头肌。他不伸手,刘志驽主动拉过他的手,压在自己的手臂和胸口上,说:“来,感受一下青春的活力。别拉拉个脸。你要是想他,我现在把他给你整回来。”
刘适择用力抽出手,伴随着动作响起了微信通话的声音。两个人一怔,同时翻看自己的手机。刘适择中了奖。虽然有点奇怪,他还是接通了刘老板的语音通话,问:“爸?”
刘老板沙哑地问:“回上海了?”
刘适择看了一眼弟弟,说:“……嗯。”
居然没有一开口就问他的亲儿子,可能刘老板不知道刘志驽已经到了,也可能刘老板是知道,只是不愿意表示出来。他只是说:“黄丫头是你同学?”
刘适择谨慎地回答:“不是,是我校友。”
“那你们好好相处吧。”刘老板说,“黄丫头人品好,家世好,什么都好。最重要的是她能觉得你好。感情都是相互的,能认可你,你就要珍惜。”
刘志驽一直安静地听着,听到后面明白过来,比比划划地要抢手机。刘适择急忙挥手叫他走开,走到卧室接听。
卧室有一个非常小的阳台,其实是两个单元之间的空隙,空间仅够他放两箱书。刘志驽坐在书箱上,从二十楼往下看,万家灯火宁静又繁华,城市巨大,滚动着无限机会、无限可能。
刘老板的声音在耳边响起,因为Wi-Fi信号不够好而变得时断时续。是他和家庭的唯一连续。他随即想起客厅里的刘志驽,他比一切都要沉重而真实。
刘适择撑着头,烦恼地说:“爸,你不是认错人了吧,黄如琪才大三!你怎么能催我和一个大三的小姑娘呢?”
刘老板沙哑地说:“她总不能一辈子都上大三吧。她出身好,学习也好,你现在认识她,跟她毕业后再认识她,有什么区别?别让学校里的臭小子把她抢跑了。”
刘适择头痛地揉着太阳穴。跟家里的谈话像鬼打墙一样总是回到同一个地方。他以为自己推心置腹的坦白会换来刘老板的触动,然而过几天,“为什么不找对象”依然会出现在他们的谈话中。他如此诚恳的坦白自己的性向,而刘老板全不放在眼里。好像他两年前打了无数腹稿苦心孤诣地出柜是一堆毫无重量的灰尘,轻轻一扬手,他的解释全部消隐无踪。
刘适择眺望着远处写字楼尚未熄灭的灯火,说:“好。好,我会和她好好相处,爸你放心。”
刘老板打电话显然只是为了嘱咐他的婚姻大事,三言两语很快就挂断了。刘适择朝灯光璀璨的不夜城长长吐出一口浊气,一回头,又被刘志驽吓了一跳。刘志驽双手环胸,像个债主一样堵在卧室门口,看他一转身立刻问:“黄丫头?”
刘适择叹了口气,说:“你除了她还能想点别的吗?”
他关上阳台门,希望能把寒冷的三月冰风一起关在门外,往床上一扔手机,整个人跟着倒上去。刘志驽还在不断询问。刘适择颓然说:“是咱爸。你怎么搞的,沂水温泉认识了黄如琪就念念不忘啊,把她介绍给你得了。”
刘志驽脸顿时黑了:“我要她干啥?你快点交代,你俩到底怎么滚到一起的,她成年了吗?”
刘适择随手抓过一个枕头朝他扔去。刘志驽一侧头,枕头打翻了旁边的面巾纸。刘适择重新抬手盖在眼睛上,说:“闭嘴,行吗?你能不能别管我的闲事,烦死了,住不下去就去酒店!”
“我不去。”刘志驽坐在他旁边,自然而然地抬手搭在他大腿上。刘适择盲目地一抓,没有抓住,撑起身子低头看了一眼,瞪着弟弟,说:“手拿开。”
刘志驽看他好像真的生气了,不甘不愿地拿开手,规规矩矩地握拳放在自己大腿上。刘适择重新倒回床上,直视着天花板,说:“咱爸让我珍惜她。为什么呢。什么时候咱爸才能意识到我不想找对象呢。”
他没等刘志驽回答,也不觉得弟弟会有什么真知灼见,然而刘志驽却意外认真地说:“为什么呢?”
刘适择看着天花板,淡淡地问:“什么为什么。”
刘志驽诚恳地说:“为什么非要单身呢?结婚有什么不对的,结婚就是两个人在一起排遣寂寞。没事儿不折腾老婆折腾谁,还能天天出去和兄弟喝酒啊?人都是这么过来的,就是因为年纪越大越经不起寂寞,找个人放在家里跟他生气,气着气着,一辈子就就过去了。你要是说一辈子生气都不值,那你想一辈子干啥?一辈子投身科研,为人类做贡献,那是最伟大的科学家才干的事儿。咱们普通人能吗?有这个思想觉悟吗?”
刘适择越听越是惊讶,坐直了身子,用全新的眼光打量着刘志驽。虽然很喜欢被刘适择注视,但这样的目光还是无福消受,刘志驽像个日本女生一样双手捂着脸颊,说:“你一直瞅着我干啥?”
“没想到你狗嘴里还能吐象牙。”刘适择惊叹地说,“你想得这么明白,你对婚姻有这么深刻的认识,你应该结婚啊,不应该和白晓妮分手啊。”
“都说了我有喜欢的人啊。”刘志驽说。他想到什么似的一拍手,说:“对了,你不是也喜欢男的吗?实在不行咱俩凑一对得了”
刘适择无语地看着他:“你精神病啊,能提出这种提议,没有基本的伦理道德吗?”
刘志驽想摸刘适择的头发,手到半空,明智地收回去挠眉毛,说:“有吧。但这东西没什么大用处啊。俩男的又不能结婚,不跟别人说不就完事了。谁家还没有个秘密,用你们高等人的话说,衣柜里有个骷髅。就算咱们家呢,别人看着咱家个个都有钱风光,背地里你都不知道,就拿三姑说吧,她送礼能送过期的,绝不送临期的。能送个空盒,绝不送满盒……”
“行,行,我知道了。”刘适择无奈地说,“你不累吗?别做白日梦了,赶快去睡觉吧。梦里什么都有。别跟这儿祸害人。”
刘志驽环顾一周,说:“这床不够大啊。”
刘适择挥手命他滚一边去。“睡沙发吧。这里可比不上你家。明天我要去上班了。你自己想想办法吧。这是开楼下大门的门卡,钥匙就这么一个,明天你去给我配一把,别弄丢了。”
刘志驽接过钥匙,按在胸口:“丢了我的脸,也不会丢了它。”看着刘适择的眼神,刘志驽麻溜地砍断随后的发言,点着嘴角,说:“上海人,听说你们爱整洋事儿,那我去睡沙发了,有晚安吻吗?亲这儿的那种?”
“我可以帮你把嘴缝起来。”刘适择说。
“真遗憾。”刘志驽摇着头,离开了卧室。刘适择一直盯着他关上门,才长长地出了口气,随即想起,喝到一半的啤酒还在客厅里,但他已经不能去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