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舟晚归》长安小郎君

29、出嫁

　　入了秋七月二十八这日正是卢纪忌辰，小舟同往年一样，备了香烛纸钱往方阳山祭扫，不想到时一眼望见了赵显。她惊诧之余方想起来，自上元节去过赵家，便真的有大半年没再动过念想了。

　　姐弟俩不急说话，先将祭拜之事行过，安顿了供奉，除了坟头杂草，相携下山时才说起来。原来，这赵显就是因为惦念其阿姊，特意向学中告了假来的。

　　“阿姊不想我，我可想你啊！如今少有闲暇，得了空又不能找到王家去，便只有这个办法了，姑父的忌辰阿姊一定会来的。”

　　小舟看赵显穿着一身乌青的监生服制，约莫又长高了半头，脸廓亦显出硬朗的线条，是长大了不少，可这说话的语气还和从前一样，带着几分稚气，几分调皮。

　　“倒是我的不是，连你上学去都没来送你。”小舟笑笑，抬手轻轻一拍赵显的脑袋，“近来可好？学业可跟得上？”

　　“不算最好，却也不差，有阿姊的辟雍砚陪伴，我不敢不用心的！”赵显拍了拍胸脯，很有自信，却说着忽然端量起小舟来，眉头皱着细看，“阿姊的头发变了，我说怎么刚才一见就觉得哪里不对！”

　　小舟合鬟已久，自己都习惯了，因而不觉，便仍作一笑：“你也换了衣裳了，我就不能换发式？”

　　赵显并不觉是平常，他年纪虽轻，但性情并不似王潜那般木讷，既懂世俗常理，也知人事人情。“合鬟初笄，及笄许嫁，阿姊这是真的做了王家人了？”

　　这一句实在过于直白，小舟顿觉脸面滚烫，支吾了半天才决定索性说了，“阿显，无论如何我都早已是王家的人，你不是还问过我王公子待我是否真心吗？他如今待我很好。”

　　赵显听了，没有表露出欣慰，或者是明白了的态度，他愣怔了片时，忽然牵住了小舟的手：“阿姊，你不会是因为我母亲逼你，才勉强自己的吧？你不是一直无心的吗？”

　　“显！”小舟觉得赵显是关心之意，但彼此大了，也不该拉拉扯扯，便抽开手，刻意先行了两步，“我要听舅母的话早就听了，何必等到现在呢？他是值得托付的人，你放心吧。”

　　赵显缓缓跟上，心中变得一片怅然：“那他要是真的待你好，姑父是他的外父，今天怎么不同你一起来祭扫？”

　　“他要上职，还有许多事要忙。”赵显说得仍是在理，但小舟却极是大方，语气淡然，“况且，王家女儿即将出阁，阖府布置，一团喜气，我不便说这个，以后年年岁岁，他肯定会来的。”

　　赵显点点头，却显勉强，小声又道：“他家女儿出嫁要办喜事，阿姊出嫁就要默默无闻吗？你好歹在他家十年了。”

　　赵显说到这里，终于让小舟感到在意了。

　　她四岁便命定为妾，早没有了“出嫁”的资格，又有谁家会为家养的妾办一场喜事呢？若真有什么，不过添两副妆奁，几身新衣，至于三书六礼，明媒厚聘，都是痴心妄想。

　　暗合双鬟就是小舟唯一能够拥有的“嫁礼”。

　　回到城中，小舟将赵显赶回了学里，嘱咐他不可随意告假，荒疏学业，赵显糊弄不过，终究听从。时辰尚早，但小舟并无其它去处，晃晃悠悠返回了王家。

　　小舟的耳畔一直回荡着赵显的话，越想越觉沉重。她不是什么伤春悲秋，自怨自艾之人，但有些事并无法回避。情爱的欢愉让她“妾”的身份暂时淡去，可是就是是，不会因一时的不同而改变。
　　小舟觉得自己该彻底正视，郑重起来。王潜与她相悦，与她有情，不代表他不会娶妻，不会喜欢别人。男子和女子是不同的，世族子弟更不同些，无关薄情，只是世俗皆然。

　　“两情相悦”，原来并不堪用在王潜身上。

　　小舟路过中堂的时候，听见里头传来王潜的声音，想他原来在家的，便留意去看，见是他和王训夫妻，并荀娘与几个婢仆，一同在安排典娘的婚仪。

　　中堂里好热闹，小舟没有过多迁延，想回房安静呆着，却又在经过东南别院时，望见了另一番繁忙景象。吴娘领着众多小奴，正在庭院中央搭建百子帐。这是皇朝风俗，也是汉魏千年相因的旧礼，到了亲迎吉日，新婚夫妇就会在帐中度过初夜。

　　小舟大抵知道这样的礼俗，但亲眼得见还是第一次，她不自觉地慢慢靠近。百子帐已经成了形，状若一个圆顶的亭子，中央耸起一个尖，四面用青毡遮蔽，独在面东处开了小门。

　　“其日牛马嘶，新妇入青庐。”

　　小舟忽然想起一句诗，口中就顺而念了出来，亦露出淡淡的笑。可她这般情状，又是久立于此，倒都被不远处的吴娘收入眼底。吴娘从她的脸上瞧出了“羡慕”的意味。

　　吴娘对小舟的怨恨已非一日，但几番作祟也都无疾而终，此时抓住把柄，少不得要见缝插针，说几句腌臜话。

　　“哎呀，你们可得好好用心，这里头的器物，外头的毡席，都不能碰坏的！”吴娘肚里有了计较，只当不见小舟，对着搭帐搬物的婢仆大肆宣讲：

　　“我们小娘子有福气，一嫁过去就是当家主母，不必受舅姑的约束，再等夫婿高中状头，承了侯爵，那就是堂堂正正的侯爵夫人！岂是什么人都可比的？要我说，女孩儿家生得再是美貌，也顶多两三年的风光，只须得有个好出身，才能享一辈子富贵呢！没出身，没靠山，就算是官家嫡出，也只能做个小妾，有什么出息！”

　　这话说得太明显了，不必想就知道话里指谁，但小舟并不急着生气。她是想，这吴娘素来不积口德，也曾多次讥笑典娘是妾生的丫头，如今这般改口，大约是因为典娘所嫁的门第不低，她也急着高攀，假装卖力，骗些赏赐。

　　“吴娘好辛苦，又是忙又要说话，倘或累着，婚典那日谁来扶新妇呢？”想定了，小舟不慌不忙地朝吴娘走过去，脸上笑着。这吴娘虽是下人，但因是典娘乳母的身份，尽管为人不尊重，众人还是与她二分薄面，故而小舟并不能直接挫她。

　　吴娘原是想将小舟气走，实未料她能搭讪着过来，便也慌忙掩饰，眼珠子乱转，陪笑道：“我们什么粗人？这点事，不怕的。”

　　小舟见吴娘这般口是心非的样子，也是不敢正面放肆的，便更作亲热之态，一把拉住了吴娘：

　　“我方才恍惚听见吴娘在说什么好听的故事，什么妾，什么嫡出、靠山的，是不是说，嫡出的女儿才能做正配，享富贵，否则就算出身再好，也还是庶出的名分，风光不了两三年？”

　　吴娘既是不敢当着小舟再言，小舟便将她的意思反着说，她也只能咽下这哑巴亏。况且，就论嫡庶，小舟是卢纪与其妻赵氏的独女，是正正经经的嫡女，反而典娘是庶出，吴娘若敢回口，则必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也不知是要贬低谁了。

　　因此，小舟辩得机巧，吴娘听罢脸色立马又青又白，顿时不成了气候，不过暗在心里咒怨了一通，默默到墙根下头站着去了。

　　小舟置之一笑，也不记恨什么，转身出了别院。

　　“卢姬。”

　　才出了院门没两步，正要跨上石阶，小舟忽听有人唤，是熟悉的声音，却不是熟悉的称呼——是在叫自己吗？

　　“典娘？”

　　小舟回头一看，当真是再熟悉不过的人，只是不解，她为何忽然这样叫自己，而那双娇俏的杏眼里，又怎会都是生疏之态？

　　“我才从平康里回来，母亲说出嫁之前就让我在家中抄经，不必过去了。”典娘稍稍上前，抬首挺胸，双手握于腹部，端着身架，与从前的气度很不一样。

　　自典娘被罚以来，小舟与她少有接触，她的话也少了，心思令人难猜。但小舟也有些底，自己未能帮她达成所愿，又生出许多风波，她应是心结未解。这样想来，小舟还是以笑脸相迎：

　　“那是再好不过的，公主终究疼你。”

　　典娘倒也扬起嘴角，只是目光拂去之时，寒意凛凛，“公主是我母亲，自然疼爱自己的孩子。她疼我，也疼潜哥，我们兄妹的婚事都是一起安排着的，我这里一毕，就是潜哥了。”

　　“你说……什么？”小舟听得清清楚楚，但又情不自禁地发问。

　　“母亲还未与潜哥说呢，我就先告诉你也无妨。”典娘面上的笑容忽若鲜花盛绽，“母亲定了姨母新昌公主的女儿萧氏做长媳，已在准备聘礼了。”

　　也不知是不是因为赵显的话有所启发，让小舟提前有了准备，她对这个消息没有表现得太过意外，或有失态，怔了片时，不过向典娘略颔首，继续踏阶而去。

　　典娘望着小舟踽踽的背影，笑得前仰后合，连连拍掌。王潜将娶的消息是她在道观无意间听琼娘与小婢吩咐时说起的，因此，她觉得自己也不枉被罚了这许久。

　　不过，她原并没想今天就同小舟说，可天赐了这个巧妙的时机，她才走到这院门，便正好听见了小舟反驳吴娘的话。她最讨厌什么庶出嫡出，更讨厌小舟踩在自己头上。

　　……

　　小舟回房时两个婢女正在打扫陈设，这是她伤愈之后王潜提起来增派的，她原不想，习惯了自己料理，但又拒绝不了王潜的关心。王潜的话总是让她心软，让她认同。

　　一待事毕，小舟便遣了婢女离去，然后往内室榻上一躺，不觉时间流逝。掌灯时分，“笃笃笃”三声扣门声打破了房中沉寂，小舟恍惚一惊，以为是侍女点灯来了。

　　“我自己会点灯，你们歇着去吧。”小舟懒得起身。

　　“小舟，是我啊，不便吗？”

　　王潜，他忙得人都难见，这时候来做什么？小舟忖度着，还是下了榻，很快点灯开了门，而却一见，他手中捧着一方四足盘，上头用布盖着，不知所承何物。

　　“这是给你的。”王潜倒不拖沓，即将四足盘递向小舟，面上微笑，“你看看，可还喜欢？”

　　除了去岁的红果，小舟还未曾再收到过王潜的礼物，可今日不年不节，更非生辰，他是哪般用意？

　　小舟缓缓抬手，只是握成拳状，犹疑着才掀开盖布，一看，却竟是叠得整整齐齐的一身衣裙：绫罗料子，绛红底色，绣了仙鹤芝草纹样。大略一望，已觉贵重。

　　“过几日典娘出嫁时你便穿上，一定好看。”王潜也常见穿着简素，不重妆扮，这还是阿峘提起来的，觉得王潜应该给小舟体面，以表重视之意。王潜觉得很对，便命人新做了这身衣裳，这还是他第一次正式地送礼物与小舟呢。

　　小舟没有说话，盯着这华服看了许久，忽然一笑，笑出声来。她不是开心，但王潜觉得是，也跟着满意一笑。

　　公主三月三为她添妆，王潜又赠了新衣，这可真是齐全了，借着典娘出嫁的喜庆，她也算“出嫁”了。

---

作者有话要说：　　小舟：老王你这样下去要注孤生了！
老王：只有我是直男？
小舟：癌晚期。
——————
嘤~今天是我在晋江写文一周年！
（虽然成绩如粑粑，但我可以视而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