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形婚》ceer

52、番外三

　　“啪、啪！”两巴掌打完后，沈安末咬紧牙关愣是没吭声，眼中迸出一点因为疼痛而产生的泪花，利索地从沙发上爬起来，提起裤子回头怒视着爸爸。
　　沈郁翔被儿子满是不服的眼神气坏了，指着楼梯更严厉地压制回去：“你还生气？你有什么可说的？给我上楼反省！”
　　安初面无表情地站在一边看着爸爸和弟弟冲突。
　　安末狠狠转身，登登登地跺着楼梯，好像在发泄心里的不满，爬了一半停下来，愤愤看向沈郁翔，小嘴蹩鼓了半天突然大声吼了一句：“要是阿河爸爸，肯定不会这么揍我！”说完，他冲刺着跑回了房间。
　　沈郁翔被儿子怼得说不出话来，就那么傻在那里。他冷静了一会儿，看向安初试图评理：“偷东西……他还有理了？”
　　安初小大人似的叹了口气，也冷冷地看着爸爸。
　　“你知不知道怎么回事？”
　　“不知道。”安初硬邦邦地回答完，又补充：“反正我相信沈安末肯定不会无缘无故偷东西。”说完，他也跟着上了楼，留下沈郁翔一个人对着空屋子满腹纠结。他觉得，刚刚安初那种客观冷淡的样子特别像阿河。
　　安末趴在床上揉着屁股，心里满是不甘。安初走进来关上门，看了他一会儿，才说：“活该。”
　　安末回头瞪着哥哥。
　　“不许哭。”安初命令他。
　　“我才没哭！”安末擦去眼泪逞强。
　　安初没再继续揪着这个问题，有点责怪地对弟弟说：“你不该提阿河爸爸的。”
　　安末不吭声。他说出来时已经有点后悔了，但是他实在忍不住。
　　这是沈安末第二次挨揍。潘小姐虽然对儿子下得了狠手，对孙子却完全舍不得；宝心基本是放养孩子，所以也从来没动过手；阿河一贯讲理，更不会动用暴力；只有沈郁翔遗传了潘小姐的不良作风。
　　沈安末第一次挨揍是两年前，他五岁时，虽然那时他还是个幼儿园中班的小孩，但那件事至今让他记忆犹新。
　　那天是个天气大好的周末，沈郁翔跟阿河带两个孩子在公园玩。孩子们要吃冰淇淋，可是卖冰淇淋的店在公园外，沈郁翔就带着安初去买，安末跟阿河留在公园里等着。公园里有面砌好的镂空花墙，设计很独特，有不少高高低低的平台，大概是留着将来摆放花盆用的，安末很感兴趣，非要往上爬。
　　阿河看了看墙，对他说：“这面墙是用来装饰的，不是用来爬的。”
　　“哪里写着不可以爬？”安末仰着脸反驳。
　　“那倒没有。但它本来就不是为了攀爬设计，你爬上去会有危险。”
　　“我小心点……”安末央求。
　　阿河无奈，再次检查了墙体，蹲下来耐心地跟安末解释：“如果你一定要爬，有可能会摔下来，可能会摔断腿或者摔破头，这样你也要爬吗？”
　　“要！”安末根本不惧任何隐忧。
　　“好吧……”阿河站起来看了一圈，这面墙并不高，而且建在土地上，地上都长满了草，即使摔下来也不会伤到，于是他允许了：“那么你要小心，爬的时候要是觉得害怕，就马上叫我，如果感到失去平衡要摔倒了，一定要往我这边倒，知道吗？”
　　“知道啦！”安末已经乐颠颠地开始迈着小腿爬了上去，阿河伸手护着他，但是始终没有碰到他。安末越爬越高，很快就站到了花墙顶上，大概一个成人那么高，他小心翼翼地站起来，才发现原来自己已经处于这样的高位了，不由得有点害怕。他蹲下来，想往下走，开始觉得腿脚打晃不听使唤，不由小声咕哝着：“好高……”
　　阿河在他面前伸着手，有点焦急地鼓励他：“没关系，慢慢下来，你可以的。”
　　但是安末越来越害怕，即使是蹲着也发抖，他觉得重心不稳，不由惊叫起来，身体已经开始乱晃，摔下来之前，他遵循了阿河的话，朝前倒去。阿河稳稳地接住了他，安末缩在他怀里松了口气。
　　安末正在庆幸劫后余生，但是阿河紧接着就把他放到了地上，自己也随着蹲了下来，问他：“有没有伤到？”
　　安末活动活动胳膊腿，摇摇头，正要笑嘻嘻地感谢阿河叔叔，却见他直接坐到地上，手捂着前胸，脸色突然变得苍白。安末吓了一跳：“阿河叔叔你怎么了？”阿河说不出话，只朝他勉强笑笑。安末反应过来：“我去叫爸爸……”
　　阿河怕他一个人会走丢，赶紧拽住他，这个动作却加重了疼痛，他用力把孩子搂到怀里，生怕他再跑开。安末愣了一会儿，想起阿河说过揉揉就不痛了，赶紧伸手帮他揉着胸口，阿河松了力气对他摇摇头示意不用，安末就不敢再动了，只能干站着看。又过了几分钟，沈郁翔带着安初回来了，远远就看出不对劲飞快跑过来，阿河已经缓过了最糟的状况，抬头朝他微笑，表示自己没事了。
　　沈郁翔吓坏了，一个劲儿内疚自己忘了把药留下来：“怎么会突然心绞痛呢？”
　　阿河没说话，反而是安末主动承认了错误，沈郁翔听着，看了看花墙脸色就变了，站起来把安末按到墙上，对着屁股就是两巴掌。从来没人打过他，安末一下子懵了。
　　沈郁翔还疾言厉色地斥责着儿子，阿河已经站起来，到他身后就给了一脚：“你干嘛打孩子？”
　　他的声音中气不足，还很虚弱，但是能听出他生气了。阿河说：“是我同意他爬的，你要怪就怪我吧。”翔不想跟这个护犊子的计较，也就没申辨什么。
　　安末心里很愧疚，咬着嘴唇不敢哭也不说话。阿河走过来，严肃地说：“我已经给你说过了，花墙不是用来爬的，爬上去会有危险，你明知道有危险还要上去，这是你判断失误，懂吗？”
　　安末点点头。
　　“你本来会摔在地上的，那样会伤得更严重。爸爸打你这两巴掌，就是你原本应该尝到的痛，让你记住下次要多考虑，明不明白？”
　　安末偷眼瞄了阿河一下，有心道歉，又张不开嘴。
　　阿河见他知错，便微笑起来：“我也是，明知道有危险还同意你爬上去，这是我错了，你砸下来就是给我的惩罚。爸爸打了你，是他不对，所以我也替你打他了。现在我们都扯平了，好吗？”
　　“好。”安末觉得他说的有道理。
　　于是这事件就这么过去了，但阿河的话给安末留下的印象实在太深刻，他因此得知，每个人都会犯错，每个人都要为自己的错误承担后果，大人和孩子都是平等的。没有谁可以粗暴地解决什么问题，即使是爸爸，也要讲理。
　　安末回想着往事，又一次加深了对爸爸的怨愤，他明明什么都不知道就先打人，这下，安末本来想说出来的事情，现在也不想说了。

　　中午，学校老师给沈郁翔打电话，说沈安末跟几个同学在学校周围的小卖店偷了东西，被人家抓了。翔一听顿时怒不可遏，赶到学校看了店家的监控视频，沈安末确实是趁人不注意把东西放到自己包里的，赶紧给人家道歉，又压着儿子道歉，但安末死活都不肯低头。回到家，沈郁翔质问儿子为什么要偷东西，安末反反复复就一句：“我不是偷！”沈郁翔实在不耐烦了，就给了他两巴掌。
　　沈安末不服地提到了阿河，让翔不知所措地愣住了。其实听到安末这么说，翔是感到有些欣慰的，他们都记得阿河，这就比什么都好。阿河的教育方式比较理智，但是真的很费心思，他实在没有阿河那种耐心，可安末能说出这话来，证明他也不是毫无道理的。明明都看到了监控视频，他还能这么抵赖，莫非背后有什么隐情？沈郁翔叹口气，他想查查这件事，但是从何查起呢？

　　过了两天，沈郁翔当着安初的面，郑重地给安末道了歉。
　　沈安末有个好朋友，在这家文具店买完东西被找了□□。孩子们回来找老板评理，反而被抢白了一顿，他们告诉老师，却被老师教训不能污蔑他人。孩子们没处讲理，又都愤愤不平，安末想到个馊主意，要去店里拿够这个钱数的东西，这才公平。于是，他就被抓了。但是，当着众多人的面儿，安末又不想说出老板找□□的事情，想给他留个面子，结果就被爸爸气急败坏地揍了。
　　沈郁翔冷静下来后，收到家长群里一个人的好友申请，正是那个孩子的妈妈，她解释了事情的经过，沈郁翔这才恍然大悟：那个文具店的老板是学校主任的亲戚，所以老师才不分青红皂白地没理孩子的诉求，默默隐去了那一段重要的情节。她当孩子们都是傻瓜呢。
　　沈郁翔找到学校，把这件事从头至尾说了一遍，校领导推诿他没证据，让他自己去找证据再来说，态度很明确，就是在打马虎眼。翔冷笑着回去了，第二天，工商局查了文具店，班主任老师也收到了律师写来的起诉书，家长群里翻了天，纷纷口诛笔伐，三个孩子的家长气势汹汹地找来，站在校长室门口要个说法。
　　于是，校方妥协了，文具店老板退了钱，向孩子们道歉；班主任也正面承认了由于自己没有相信孩子的话造成的后果，向家长和学生道歉。几个家长互相看了看，表示接受道歉，沈安末想了想，也带领小伙伴们承认错误，这事情就此了结。
　　回到家里，沈郁翔对儿子道歉：“对不起，是爸爸错了，没问清楚就先打了你。”
　　沈安末老成地摆摆手：“算了算了，也怪我没先说清楚。”
　　翔觉得儿子这样子很可爱：“你不生我气了？”
　　“我也不对，我不该提阿河爸爸的。”安末乖乖地说。
　　安初旁观着这一幕，挑起嘴角露出个不易觉察的微笑。
　　“不，你提的对。”翔摸摸儿子的头，问：“你还记得阿河爸爸什么？”
　　“好多呢……”安末轻声说。
　　父子都沉默下来。
　　“以后，要是再碰到这种事情，你要先告诉爸爸，我会跟你一起想办法解决，好吗？”
　　安末摇头：“这是我自己的事情，我想先自己解决。”
　　当爸爸的意外地看着他，突然一瞬间想明白了好多往事，又勾起了不少回忆。世界不是孩子们想象得那样简单，总有错综复杂的沟沟壑壑，他们还太小太单纯，并且急于向世界展示自己，他们还以为，只要自己是对的，足够强大，就总能获得胜利。这件事背后是如何操作，怎么托人的事情，沈郁翔是不会跟孩子说的。于是他点头，对儿子表示理解，便放他自己玩去了。
　　翔对着房间放空了一会儿，给潘小姐打了电话。

　　宝心走了以后，二楼朝西的小房间空出来，沈郁翔才发现她实在会挑，这个房间里待着太舒适了，就把自己的书房搬了上来。
　　潘小姐跟儿子面对面坐在窗前，翔一五一十地把当年卖掉皇冠给叶飒还赌债的事情告诉了她。潘小姐默不作声听完，长舒一口气，她就知道儿子不会因为一点小事儿就卖掉自己送的礼物，但是没想到其中还有这样的隐情，还好她终于亲耳听到了。
　　“妈，对不起，让你担心了。”有句话叫养儿方知父母恩，沈郁翔是真正尝了一回为儿子担心的滋味，才决定把实情告诉母亲。那时，他其实是可以向潘小姐求助的，可他觉得自己已经成人了，不该再为额外的需求朝母亲伸手。他想向朋友和自己证明自己的能力，他可以一个人摆平事件的，不想让母亲担心，可这件事却成了母子俩多年来的心结。
　　她以为儿子轻视自己的心意。他以为母亲不肯信任他。
　　道理是明摆着的，可是亲情是没法解释的。
　　直到阿河去世之后，他父母虽然伤心欲绝，却仍然没有原谅他选择做个同性恋。他们仍抱持着偏见，认为这件事情是可以选择的，而他只是不听话而已。
　　潘小姐旁观着他们一家的悲伤，突然醒悟，幸好自己还是有机会的。所以之后，就算她再希望翔能接受宝心，再希望他们能为了孩子保持婚姻关系，到底是没开口，任由他们分开了。父母和子女，不过也就是一世的缘分，有生之年该好好互相珍惜，何必为了这些事情折磨彼此呢？
　　母子俩聊了一会儿，话题转到了潘小姐的男朋友身上。前两天，她跟那位男模特正式确立了恋爱关系，家里早年劝她改嫁的亲戚们又蜂拥而至，纷纷说什么那人肯定是奔着她的钱来的，贞女失节不如老妓从良，气得她直想骂人。只有沈郁翔嗤笑一声，说，我妈年轻漂亮身材好，端庄大气，不像你们不修边幅丑人多做怪，有人看上很正常，怎么就是奔着钱来的了？再说了，就算涉及到钱，我都没意见，管你们什么事？亲戚们马上一窝蜂地转而指责他不孝，忘了亲生父亲，自己又离婚，搞得母亲没面子。翔听着，满脸无所谓，让脱离了众人指摘中心的母亲心生感激。
　　时隔多年重新尝到爱情滋味的潘小姐精神焕发，但是怎么也不好意思跟儿子多说，提了几句后刹住了话题：“……反正他跟你爸完全不一样。”
　　翔没说话，只是笑笑。
　　潘小姐试探着：“妈是过来人，时间总会冲淡一切的。等将来，你过去这一段儿，再找个人吧。只要你喜欢，女的男的，我都没意见。”经历了十来年世俗的道德或者说是偏见的压制，她终于重新信任了儿子，还给了他完全的自由。
　　可是翔却无动于衷地愣了几秒，才慢慢回复道：“以前，阿河总问我为什么爱他，我老说不知道，爱情没什么理由。现在他走了，我反而经常在别人身上发现跟他相似之处，我才知道，其实他身上有某种全人类的、善良的共性，就是这一点吸引了我。爱过他，就连整个世界都变得美好起来。”
　　说到这里，翔发了一会儿呆，不知回想起了什么往事，突然笑起来，紧接着就红了眼睛。他抬头朝向母亲，尽力保持微笑，眼中却含着泪说：“妈，我好想他。”
　　潘小姐看着儿子，想到几十年前，他还是个三岁的孩子，摔倒了窝在她怀里，让她吹了吹磕痛的膝盖就破涕为笑。弹指刹那，沧海桑田，她已经不再是那个能为他遮风挡雨的万能母亲，世界上也不再有吹一吹就能缓解的伤痛。潘小姐无言以对，只能伸手温情地揉了揉儿子的头发。

　　世界上有这样一类人，他们可能没有多优秀，却淡泊从容，他们富有幽默感，有着有趣的灵魂。就算面临困境，就算被命运亏待，他们始终顺从地随遇而安。他们看似毫无个性，安于天命，不喜欢抱怨也不抗争，不管命运逼迫着他们做出什么样的牺牲，都会表面上妥协，却在灵魂深处永远坚持着自己的内心。他们永远敢爱他们所爱，恨他们所恨，他们有勇气用嘲笑来对付苦难。他们敏感又宽容，对这个世界温柔以待。
　　世界上还有那样一类人，他们注定独领风骚，出类拔萃，像太阳一样耀眼。他们勇于向前，不怕失败，也不羞于承认过错。他们认准着前方的道路绝不动摇，也绝不三心二意地观察周围的风景。他们不畏惧挫折、艰险和苦痛，他们不认命也不信运，永远踏踏实实地创造自己的过去，现在和未来。他们是世界上注定的强者，表里如一，具有完整并且高度统一的人格。
　　这个世界毫不留情地打垮每一个人，而有些人经历了这些，反而变得更坚强。于是，世界便要将他们彻底摧毁。它也同样公平地杀死那些最好、最温柔和最勇敢的人。如果你不属于这些优秀的人，虽然最终也必将一死，却可能暂时逃离世界的魔爪，得以平稳无聊地度过一生。
　　——海明威

　　母子俩再无话可谈，相对沉默着，将视线投向楼下。时至深秋，天气转寒，槐树在晚风中摇曳，两个孩子跟狗在树下追逐玩耍。
　　那棵树还是宝心刚来时种下的，而今亭亭如盖矣。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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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终于全部完成。感谢各位看完，谢谢留言支持的小天使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