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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6、14.1 ...

  •   宝心被强烈的心悸惊醒。
      距离儿子的百日宴过去了两周,恐慌还是会突然间袭来。经历过几次毫无征兆的发作之后,宝心逐渐平静下来,可以自己控制了。正好端端地坐着,强烈的心悸和喉咙处的窒息感就一并暴发。她心里知道,这都不是器质性的病变,身体完全可以承受,没什么可担忧的,所以紧张很快就可以纾解。可是,内心最深处的恐慌却没那么容易放过她,她的恐惧并不来只源于自己是否会死,还来源于更缥缈却也更具体的东西。
      姜闯的脸。平静的水面。车轮碾过一个人的□□飞溅出的鲜血。混乱的人群。法槌敲击的巨大噪音。新生儿皱巴巴的皮肤。捂住孩子嘴的自己的手。这些画面翻覆纠缠,剪辑出一段段没头没尾缺少逻辑永远无限轮回的cult片,她深陷于其中无法自拔。
      白天的时候,宝心可以凭借眼睛看得到的世界来强逼着自己清醒,可是深夜里,她睁开眼睛也是漆黑一片,同时感到无法控制的眩晕,像是整个床,整个世界都处于深海的一个漩涡里,海浪毫不留情地拍打着她的口鼻,无法呼吸,心跳像密集的鼓点一样响在耳畔。马上就要死了,真的马上就要死了。宝心发不出声音来,她感到自己的意识正在飞快丧失,无限的恐惧,周身无法控制地颤抖。
      强烈的濒死感令她全身脱力,无法动弹。可是,她不想这样死,这样死得太窝囊了。不管多么丢脸,她必须向人求助,这人近在咫尺。于是,她用尽最后的力气,拿手指捅了捅沈郁翔。
      翔的睡眠质量一向很好,但是这几个月带孩子,究竟还是警醒了些。他迷迷糊糊地“嗯”了一声,睁开眼睛。
      宝心仰面躺在床上,双眼失焦,茫然看着上方,正张着嘴急促地呼吸,脸上、脖子上汗津津一片。她的胸口剧烈起伏,似乎马上就要死了。
      沈郁翔还没清醒,被吓得呆了几秒,马上反应了过来。
      “没事的,没事的……”翔坐起来打开床头灯,握住宝心的手轻声说。她的手在痉挛,却因为感到了他的温度突然用力钳住了他。又湿又滑的触觉让翔觉得不太舒服,也觉得她越发可怜,于是他也用力掐着她,试图让她恢复感觉。
      这个状况维持了十分钟,宝心渐渐停止了痉挛,眼睛转了转,看向他,似乎是恢复了神智,眼神里有惊恐,有失望,转而呈现出深深的悲哀。沈郁翔松了口气,紧接着,他看到一滴泪从她眼角滑落,她脸上是那么无助绝望的表情。如果姜闯还在的话,看到她的样子大概会心疼死;如果她是阿河……沈郁翔将心比心地想着,不由地也觉得心疼起来。可是,命运就是这样的,谁有办法呢?他抽了张纸巾,仔细地给她擦了擦脸上的冷汗,然后一言不发,轻拂着她的头发。宝心久久凝视着黑夜,不敢闭上眼睛。沈郁翔打了个呵欠,像哄孩子一样隔着被子拍着她,自己已经困得眼皮都睁不开了。
      “关灯睡吧。我没事了。”宝心说。
      “就让它开着吧,我又不怕光。”说完,沈郁翔面朝她这边躺下来,闭上了眼睛,很快便呼吸均匀了。
      宝心也侧身朝向他,贪婪地端详着翔的脸,欧化的立体的骨骼,剑眉上挑,长长的眼线。他越来越粗重的呼吸传来温度,喷在她的鼻尖,女人敏感的嗅觉立刻记住了这种独特的味道。床头灯在他背后形成漂亮的光晕,他宽大的影子遮住了她,处于这片阴影里,就觉得非常安全。
      很奇怪的感觉,就像明明有篇呕心沥血写作的文章还没结尾,就那么仓促地画上了句号,可是下一个灵感立刻迫不及待地跳了出来,要她展开新的想象。
      将近一个月的时间,沈郁翔天天都回这边来。他也不解释什么,潘小姐每天都喜上眉梢地做家务,看孩子,就像看到了胜利的曙光。为了主动对抗恐慌发作,宝心也开始主动干点简单的活儿,收拾收拾房子,洗洗碗什么的。如果光从外表看起来,真是其乐融融的一家人呢。
      深夜里,惊恐还是突然把宝心惊醒,沈郁翔总是能在第一时间醒来,然后冷静地安抚她,她自己也越来越能熟悉应对,发作的时间慢慢缩短,周期变长。终于有一天早上醒来,她感到久违地神清气爽,整个世界似乎焕然一新。生命的某个阶段终于过去了,下一个马上就要开始,她接受了成为一个妻子,一个儿媳,一个母亲的现状。于是她知道,她好了。
      所谓心理疾病,确实是想开了就好了,问题就是,没有办法想开。很多人都对心理疾病有个误区,认为是那人自己非要钻牛角尖,但是,其实这种观念是错误的。既然已经是疾病,就是自己无法控制的状况,就像身体受了轻伤,是可以自己愈合的,但是伤势过重就必须就医,否则会威胁生命。人的精神这个东西很奇怪,可以强大到支持凭着意念突破重重困难活下去,也可能脆弱到受不起一句重话就自动放弃了生存。宝心以为她好了,从姜闯的死亡中走了出来,甚至爱上了别人,其实这只是她把伤痛转移了而已。失去爱人而无处发泄的哀痛,转变成了每天都在承受的、暗恋枕边人却求而不得的伤痛。她旁观着他们的恩爱,明知自己不可能插足其中,一遍遍感受心碎的滋味。她要的就是痛苦,这种痛苦可以让她忘了对姜闯的怀念,以及愧疚。
      大年三十,宝心尝出潘小姐的年夜饺子咸了。从初一开始,沈郁翔又开始过上了两头跑的日子,潘小姐的期望再一次落空了。

      “我不知道你从那个时候就爱上翔了。先婚后爱,感觉如何?”阿河问,宝心今天带来的是西瓜,挖成一块块地让阿河自己舀着吃,他仔细品味着带沙的汁水。西瓜很快就要过季了,来年的西瓜会比这个更甜吗?他不会知道了。
      “……滚。”宝心简短地回答。
      “而且他还不爱你。”
      宝心笑了,可不是吗。
      “诶,你爱他什么?”
      “我不知道啊。”宝心说的是心里话。爱,是种本能。她原本以为自己不会再爱上谁,再对谁产生这样的感情,可是在短短一年后,她就无法克制地爱上了另一个人,哪怕那人根本对她毫无感觉。怎么说呢,有的人就是会源源不断地产生爱,有的人就是要孜孜不倦地索取爱。相互给予当然是最好的模式,可是那种自己能产生爱的人,就算碰到一个不爱自己的对象,也能毫无保留地爱上他。
      阿河开玩笑:“我就不明白了,那时是我特批他天天回去照顾你的,也是我第一个发现你的情况,我更了解体贴你,而且我觉得我对你比他更好吧?为什么你却爱上了他而不是我呢?”
      宝心嗤笑。爱情是没有理由的,有人会放弃各方面都更出色的人,爱上街头小痞子,有人会不屑高雅的美女,爱上不拘小节的女汉子。可是也有些爱是因为机遇,因为某些特定的时间地点,有个特定的人的存在。那些被惊恐袭击的深夜,沈郁翔在那里,他身后的光晕,投下的阴影,都成了宝心产生爱的源头。就算后来他不再那里了,那盏温柔的床头灯也给了她无尽的想象跟安慰。同床共枕,呼吸相亲,她无可救药地违背了自己绝不会爱上别人的信念,陷入对他的单恋中。
      但是宝心没有细解释,随口说:“可能是因为你的属性。”
      “我什么属性?”
      “你是个受啊。”
      阿河因为身体原因一直脸色不太好,此刻却从脖子到耳朵都羞得泛红。“…滚蛋。”他咬牙切齿地说。
      “呦,难得这么健康。你可放松点,一会儿又心绞痛了啊。”宝心打趣了半句。
      “翔跟你说的?”
      “怎么可能。”
      “那你怎么知道?”
      “我猜对了?你们俩的戒指,他的粗一点,你的秀气一点。”
      宝心这句话本来是随便说说,阿河却想多了,马上又红了脸。
      眼见他脸色绯红,宝心赶紧道歉:“你往哪儿想呢?好了好了,我不逗你了。”她把剩下的西瓜拿走,让阿河半躺下去,又往他腿下垫了被子抬高一些。隔着蓝白色的病号服,他的双腿触感非常奇怪,比起皮肉,更像是包着浆的什么东西,宝心停顿了一下。下肢浮肿得很厉害,这种状况代表右心衰竭已经很严重,恐怕他撑不了太久了。
      她不动声色地装作什么都没注意:“反正我就是那时候就爱上他了,觉得很对不起姜闯。总有种……出轨的感觉。”
      提到姜闯,宝心沉默两秒,又笑着转回话题:“我可不比翔对你那样一见钟情,我大概属于日久生情的类型。”
      “据说相信一见钟情的人基本都是高颜值。”阿河笑。
      宝心想了想,好像是这么回事:“那你对翔也是一见钟情?”
      “那倒不是。我当时是觉得他挺帅的,可也挺傻的。怎么说呢?白痴美,比起钟情,更像是可怜他。”
      “哈哈哈哈哈……”宝心觉得这个白痴美形容得恰到好处,沈郁翔那样说不清大智若愚还是大愚若智的逗逼,偏偏生就了那么一副好皮囊。漂亮的人笨拙起来确实惹人喜爱,而外貌一般的人就没这个特权了,越是笨拙就越显得难看。上天就是这么不公平。可是反过来,漂亮又聪明的人会让人觉得不可靠,面貌普通却精明的人,却有着独特的气质。这么一想,上天又是公平的。人不能太贪心,很多与生俱来的特性里,占了一两样就已经很不错了。
      笑完,两个人又沉默。不知道该说什么好的时候,宝心跟阿河就不约而同地沉默。沉默在半生不熟的人之间会特别尴尬,在特别熟的人之间,会显得格外温存,也会格外凄凉。
      “是我亲手把他推向你那边的。”
      “不,是你把我推到他身边。阿河,你对别人都太好了,唯独对你自己不好。”
      “所以我最后想要由着自己的性子一回。活着已经不能自主了,至少让我自由地死。”
      宝心无言以对,低头揉搓着阿河的手,直到他双手的绛紫色退去。
      “别可怜我。”阿河说。
      “谁前些天还让我可怜可怜,给他生个孩子的?”
      “那是一时心血来潮。”
      “我才不会可怜你。”
      “我信,你就是个没良心的小女人。”阿河放松地躺下去,任她照顾着自己,心里觉得特别奇怪,跟情敌能这么惺惺相惜好好相处的,恐怕也只有他们两个了吧。他突然好奇起来:“哎我问你,我死的时候,你会难过吗?”
      “明知故问。”
      “那你会哭吗?”
      宝心一愣:“大概不会吧。”
      “我想也是。这么多年都没见你哭过。姜闯死的时候你也没有哭?”
      “哭能解决问题吗?”
      “不哭,你能解决这种问题?
      “至少我可以省略不必要的眼泪。”
      “有时候我很好奇,你到底是在忍耐,还是太理智。”
      宝心叹口气:“都不是,我真的哭不出来。”
      那大概是身体在不自觉地忍耐吧。先是忍耐悲伤,忍到自己崩溃恐慌,之后又是忍耐爱意,一辈子都在忍耐。作为女人……作为人,有什么意思?阿河想起他之前跟潘小姐信誓旦旦地承诺,他可以忍。结果呢?愣是把自己忍死了。
      病房门开了,两人一起朝门口看去,沈郁翔走进来,眼睛略过宝心,停留在阿河身上:“我来了。”
      “今天真早。”
      “嗯,没什么事儿,我就先回来了。”他四处看看,立刻被剩下的西瓜吸引了,端起来吃:“哇,还挺甜。”
      “有阿河的口水,能不甜吗。”宝心说着站起来,离开了病房,顺手把西瓜皮带出去扔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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