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繁花之歌》赤崎苍焰

5、终

　　夜幕降临之后，源上和朋友们漫步在大学城的周围。在满天的气球和彩灯中，源上作为这四个人里唯一一个脱单的人，却感觉不到任何的节日的氛围。
　　没有高桥陪伴的平安夜，不免有些寂寞啊。源上这个时候看着在甜蜜爱情气氛下相形见绌的星空，圣诞歌谣似乎都被隔绝在了耳道外。
　　他的眼睛里，耳朵里，脑子里，全都是高桥的样子和声音。他似乎看到高桥在对他笑，用轻柔好听的声音喊着他的名字，踮起脚尖用骨节分明的纤白手指抚摸着自己的头发。
　　果然没有高桥在，是不行的。这五年的时间里，从他在水房里看到那双清澈又明亮得惊人的眸子开始，这个人已经彻底地融入在了他生活中的一部分。就像两棵树的根彼此缠绕在了一起。
　　源上想起了与高桥一起度过的第一个平安夜。那是高三的寒假，广场上来来往往的都是欢度在节日中的情侣，而他闲来无事之时穿着黑色的羽绒服，踱步到了学校图书馆，想把之前借阅的书还了。
　　他在门卫面前出示了学生证之后，门卫才打消疑惑放源上进去，一边开门一边嘟囔着：“假都放了还要回来，现在的学生都这么爱学校？”
　　源上虽然对“都”这个字有些在意，不过不关他的事他也就没有多问。空气冷得好像随时就会飘雪，源上出门前没有带手套，手里又拿着书无法将手插进口袋里，只能用哈出的热气暂时取暖。不一会儿被冻红的手被热气染得湿乎乎的。
　　他在图书馆外停住——里面不是像他以为的那样一片漆黑，而且亮着白色的灯光，隔着奶白的玻璃好像通往另一个世界的通道似的。
　　这个人同他一样，都没有约会吗。源上这么想着，脑子里却忽然浮现出一张露出腼腆笑容的脸——他连忙摇摇头，将脑海中的画面赶走，走进了图书馆大厅。
　　白的像洗过一样的白炽灯下，背对着正门坐着一个小小的身影。穿着白色的衣服，乌黑的短发柔顺地垂着，露出一截的后颈白皙得仿佛要跟灯光和他的衣服融为一体。
　　源上一眼就认出来了这个人是谁。眼前的画面和脑海中的那一幕重叠在了一起，源上先是觉得不可思议，继而一种心事被看穿的感觉让他感觉无地自容，不由得想要逃离这里。
　　可是，来不及了。
　　高桥注意到了木质大门被沉重推开的声音，他回过头来看到了源上。
　　而源上恰好定格在了想要逃离的那一瞬间：他的右手还握着门把手，左脚却已经伸了出去，整个身子卡在半途出也不是进也不是，尴尬得要命。
　　高桥带着疑惑轻轻喊了一声他的名字。
　　“源上君也来读书吗？”
　　源上想要立刻否认，脱口而出的却是：“啊，嗯，算是吧……”
　　高桥眼睛里又充斥起了夏日祭奠里，萤火似的光。他向源上招招手，又指了指自己身边的背包：“一起坐怎么样？我带了牛奶和糖果，还有暖水袋，——你的手都被冻红了。”
　　不知道是不是源上的错觉，他觉得高桥的眼睛里流露出一丝怜惜。但仔细看过去，也许只是因为在灯光下高桥的眼睛太过明亮，而好像是在闪着泪光一样。
　　源上知道自己现在最应该做的就是找借口推脱掉，然后夺门而出。但他好像被高桥温柔的笑容下了咒似的，脚下不受控制地就那么走了过去。
　　啊，真没出息。源上忍不住在心里给了自己一巴掌。
　　一直走到高桥所坐的桌子前，高桥把源上手里的书接过来，又把暖水袋塞到他手里。原本源上的手已经被冻得有些麻木失去知觉，在一下子接触到如此的温暖之后，不免有些又酸又胀的疼。
　　“咦，源上君喜欢看悬疑小说吗？”高桥看着源上带来的黑色的书，道，“这本书我也读过……”
　　源上一边暖着手一边坐在高桥对面，手上的知觉连同他的理智一同回到了躯体里。源上觉得自己比刚刚自然许多。但这本书不是他的，他又不想给高桥留下一个不爱看书的印象，于是不着痕迹地把话题绕开，“这本书很血腥的，你不怕吗？”
　　“嗯，嗯……”高桥有些不好意思地揉了揉额头，“其实是有点怕的，每天吃饭睡觉的时候脑子里就会浮现那样的画面……”
　　源上被他这样的反应逗乐了，一下子笑了出来。高桥不生气，也跟着傻笑，过了一会儿，他问道：“喝牛奶吗？”
　　“现在不会再想起‘那样的’画面了吗——”源上故意加重了语气，他不知自己是出于什么样的心态，只是觉得去逗高桥，看他露出小动物似的表情来，是件很有意思的事。
　　似乎他的话又一次把高桥拉扯进奇怪的回忆里，害的高桥好看的小脸一下子又变得惨白起来。
　　源上只得安慰道：“不过那些都是假的啦。”高桥这才安下心来。
　　不过高桥又说道：“但哪怕是虚假的东西，只要曾经为人们带去了生命的慰藉，那它也可以是真的存在过的。”
　　源上想到了自己孤独而又短暂的童年，被他家老头子以“净看些幼稚的东西”为由，扔掉了那些承载着他纯真幻想的童话故事。
　　源上点了点头，道：“文学创作好多时候，其实都是一种心理上的自我安慰。好像在跟那个年幼胆怯的自己说，别哭，也不要怕黑，你将会有一个非常美好的世界。”
　　高桥原本就明亮的眸子里，好像被忽然点燃似的，一下子更加亮了几分。他好像无比赞同源上的观点，用力点了点头：“我看过源上君发表的文章，很喜欢。”
　　绕是源上听惯了奉承，被当面这么夸奖还是有些不太自然，他摸了摸头顶，道：“我有点饿了，给我牛奶喝吧。”
　　高桥拉开黄色的帘子，露出银白色的铁皮暖气，上面烤着两盒牛奶。高桥向源上的方向扔了一盒。
　　牛奶盒在空中划了条弧线，源上想抓住它，却没有抓牢，像弹珠似的在源上手掌跳跃了几下，才落到源上的怀抱里。
　　相比越来越凉的暖水袋，此时的牛奶要更加温暖一些。
　　高桥重新拉好帘子，把吸管插在牛奶盒子上，吸着牛奶用手擦去窗户上因为暖气而产生的白雾。
　　烟花和彩灯透过薄薄的玻璃窗，映了进来。
　　“今天外面好美啊。”高桥不禁感叹道。
　　源上像刚进门时那样看着高桥的背影，他的身子太单薄了，就好像随时都会被吹倒的小树苗一样。
　　源上只觉得远处隐约飘来的圣诞赞歌，和如此绚丽背景下的高桥，动人得好像长了翅膀一样。
　　他悄悄走过去，一下子从背后——高桥那双看不见的翅膀那里，抱住了高桥。
　　“源上君？……”高桥似乎被吓一跳，手里的牛奶盒没拿稳掉到了地上。
　　源上的脸埋进高桥柔软的头发里，他的头发还带着洗发水的清香。
　　“别动……让我抱抱，好吗？”源上用压低的声音说道：“虽然不太确定……但是，其实那张被偷拍的照片，你不是在看喷泉，而是在看我，对不对？”
　　高桥触手可及的脸一下子变得粉嫩，继而发烫。他的心事被戳穿了，而且还是在这样的情景下。他稍微动一下身子，就能感觉到源上的体温和气息透过厚厚的棉衣，朝他的四肢百骸冲击而来。
　　“你，知道了？”
　　“嗯。我去试过——从那个角度看过去，其实是跑道。”源上将怀里的人抱得更紧了，“高中的那段时间，我一直在晨跑。操场里只有我一个人，还有一个隐藏在黑暗里，从来都没有看清过的影子。”
　　“那你，是什么时候……”
　　“第一次在那边看到你的时候，我就认出来了，那个很小的影子就是你。”
　　“原来我这么早就暴露了吗。”高桥声音轻得好像水面漂浮的羽毛一样，随时就可能会沉落。他将手覆盖到源上圈在他身前的手上，源上看不到他的脸，却听得到他声音里带着的盈盈笑意。
　　“不过，能被你知道，真的太好了。”
　　高桥发自内心地说道。
　　说到这里，源上又笑了：“我一开始也以为你是在看落日，但是，落日怎么会在东边呢。那群蠢货差点就把我误导了。”
　　“所以原来源上君，——”高桥侧过头用温柔的上目线看向源上，但他看不到源上的全脸，又舍不得挣脱他的怀抱，只得想象着他此时会露出的表情。高桥一字一句地道：“这么早就注意到我了吗？”
　　后来，他们被进来巡逻的门卫骂了。
　　“喂！是你们把地板搞成这样的对吧——哎，你们在干什么？”
　　在烟花中，他们跪坐着擦地板上的牛奶，明明没有说什么两人却都笑得像个傻子，如此地度过了高三那年的平安夜。
　　源上想着当时的情景，只感觉失去了做任何事的兴致，哪怕是吃以前最喜欢的火锅，都觉得索然无味。他匆匆向朋友告别，像在追赶着什么似的，回了学校。
　　高桥回来的时候，已经十点多了。他匆匆忙忙洗漱完毕，换着睡衣说道：“今天圣诞节，外面好热闹啊。”
　　“是啊，好多店铺都是买一送一。”源上说道：“我们一群大老爷们想要去点火锅店的情侣套餐，被轰出来了。”
　　“那你们是挺了不起的……”
　　高桥的睡衣是白色的，上面画着天蓝色的风车的图案，洁白得在灯光的照耀下好像在发光。他看距离熄灯还有点时间，便打开电脑趁着记忆还热乎，开始着手写论文。
　　源上打了壶开水，将牛奶烫热了，倒进杯里放到桌上。高桥顺手接过来喝了一口，“对了，”高桥想说话，只得快速将牛奶吞咽下去，“我开会的时候碰到伯父了。”
　　“嗯？我家老头？”
　　“伯父说想明天邀请你，还有我一起吃牛排。”高桥喝完牛奶的嘴边留下一道白色的印子。他添了一下嘴唇，却没有舔净。源上忍不住用手指轻轻替他揩去嘴角的牛奶——
　　再一抬头，意识到高桥的脸，距离自己太过近了。那双放大的眼睛在他眼前静静地睁着，透过眼底，似乎可以看到流动在星轨上涌动的光。
　　“嗯，我知道了。”源上将视线转移到挂钟上——他看着时间在他眼前流逝。
　　高桥怔了一下，保存好文档，关了电脑走进浴室。再出来的时候，他重新洗漱过，源上盘着腿坐在床边不知在想些什么，嘴角却洋溢着抑制不住的笑意。他见了高桥，却没有像往常一样张嘴就去刻薄他，而是依然乐呵呵地傻笑着。
　　这很出奇。高桥认为。
　　窗外落起棉花糖似的飘雪。圣诞的赞歌在夜空中飘扬。
　　金色的风铃挂在圣诞老人的驯鹿上，清脆的
　　声音荡出很远。就在这么一个温暖得像躲进了被阳光编织的羽绒被的一个下着雪的冬天。
　　“圣诞快乐。”高桥说着，走向坐在床沿铺被子的源上，在他面前轻轻俯下身子。
　　突如其来的吻让源上来不及反应。
　　在高桥落荒而逃似的关上灯让整个房间被黑暗攻陷之后。源上的嘴角还残留着淡淡的牛奶清香——他看向蒙着头钻进被窝的高桥，像一只猫似的弓着脊背蜷缩成一团，源上用手隔着被子抚摸他，高桥浑身抖了一下，缩得更厉害了。
　　这个人真是的，强吻了人，自己反而害羞了。
　　源上眼前浮现出刚刚的画面里，高桥的神情无处躲藏：好像有着某种情愫，从他的心里上升到了嘴边。
　　“晚安。”源上说。他的嘴角不禁上扬出了好似打开天窗将星光全部放进来的笑容——
　　他的全部心房，早已经被高桥眼里的星空全部占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