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劝尔一杯酒》浮妄

1、楔子·飞光

　　日出之初，光必先及。
　　先及何处？雒阳偃师之北，邙山之巅。
　　首阳山也是矣。

　　“烧罢。”明明灭灭的光中，不知是谁眼眸扫过山下澄明的雒阳城，低叹，“既是首阳，何来昼长？”
　　火光依次亮起，烛龙迤逦三十里直铺而下，龙尾轻轻地落在雒阳城根。
　　那是北衙六军。
　　他们打着火把，明光甲映了那红猎猎的火，折出幽蓝的光。
　　城脚下须发皆白的老人竟忽地嚎啕一声，发出声嘶力竭的悲鸣。
　　他身后是二百四十六名道袍男女，皆由麻绳束了手脚，一溜跪在护城河前。却是跪也跪得笔直，个个儿高昂着眉脸。
　　这是熙宁四年的霜序。天子着司天监择了吉时，只待过了入定，便是宣化元年。

　　烛龙的尾也出了雒阳。后头城门关了，随着木门被关在后头的，是天子脚下那满城煌辉。
　　城门阖严那一瞬间，所有的光亮似乎都被烛龙吞噬。
　　那年八岁的薛礼跪在掌门后头，颤声唤了句:“师父……”
　　掌门缓缓回首：“危下八星连寰，虚南二哭，哭东二泣，危下四坟墓……师父问你，坟墓星主何凶吉？”
　　薛礼仰头，天色竟早已黑透了。
　　“坟墓四星在危下，主山陵悲惨事也。”他轻声回答。
　　师徒二人同时望向星辉，极目之外那几颗星似乎近在咫尺，幻化出道家第一山的结局。

　　薛礼忽然闭上了眼睛。
　　下一刻，秋日夜穹中竟孤悬了一枚火球，周围四十里亮如白昼。
　　整座首阳山化为巨大的烛，衔在火龙口中。
　　三千年前因了不肯食周禄，伯夷叔齐饿死在首阳山中。三千年后因了不肯受招安，冲天火光亮起在首阳山上。
　　火光燃到山顶时，角钟响起，空荡荡的一声教人心头发蒙。随着这一声嗡响，烟花绽在首阳山顶，司天监遣了太史令站在司天台上，烽火台似的一声一声朝外传。
　　那年八岁的薛礼听清了，他们喊的是：“既是首阳，何来昼长？改元宣化，教民振纲。”
　　老掌门从烟花腾空时便怄着的一口血终于抑制不住地涌上来，到嘴边时还咕嘟咕嘟地冒着血泡。

　　这是一场行为艺术，一出杀鸡儆猴的表演，一个时代的谢幕。
　　从此道士横行的光景不复，各山毁宗灭道驱逐弟子，只剩了数栋破败庙宇供人香火。
　　首阳山飞光宗的下场鉴犹在前，今圣当了一宗师徒的面将帝都护城山付之一炬，放眼望去满目焦土。飞光宗二百四十六名弟子被砍了二百四十五个，只剩了一个掌门亲传的弟子，模样儿俊俏可爱，才堪堪逃得一命。
　　想来也是，修仙之人成了仙，倒将皇帝抛在轮回中，教天子颜面何置？

　　只有薛礼知道他为何能留得一命。
　　宣化元年的第一个时辰，他和师兄师姐被押入文昭殿下。文昭殿内天子端坐于陛阶之上，十二旒冠冕上插了玉笄，允耳端端地垂在脸颊。
　　他当着百官的面问：“这世上当真有道？”
　　每个师兄师姐都说有。
　　天子又问：“得道便可成仙？”
　　每个师兄师姐都说可。
　　“那朕能成仙么？”
　　每个师兄师姐都说能，但伴随着这个“能”字的是此起彼伏的嗤笑，似是不屑，又似是自嘲。
　　大道之行，人人皆可成仙，哪怕是烧了六道第一山的熙宁皇帝。
　　“道”之一字，何来公平？

　　于是他们的头颅挨个儿滚落到地上，却一个个睁着眼，嘴角似带着笑意。
　　最后的最后，薛礼的膝盖下面浸满了同门的血浆，他抬头看着天子，这才发觉他已扶着太监的胳膊拾级而下。
　　“朕可成仙否？”天子弯腰，微笑着问他。
　　薛礼看了他许久，缓缓摇头。
　　这样的屠夫，仙人怎会收他？
　　“好孩子。”天子笑将起来，双手搭在薛礼肩上，“子不语怪力乱神。世上本无仙人，何来成仙一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