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江文学城
下一章   目录  设置

1、阳朝关 ...

  •   玉瓮里的蝈蝈翠绿翠绿的,简直比真玉还鲜艳,肚子一鼓,叫起来就压下了整个夏天的蝉鸣。
      “福喜,你看孤王今日的仪容,可还好吗?”从前的王子已经是一国之主了,这时候却有一些紧张。老宦官是伺候公子熙十几年的老人了,并不怯懦的上前替他整了整腰上的穗子香囊,说,“主子爷也二十四五了,容貌不像从前那么白嫩,不过老奴瞧着是极好,又稳重又有威仪。您是一国之君呢,当然好。”
      君王其实也并不太在乎福喜说了什么,只在殿内来来回回的踱步,几趟下来,又问:“福喜,什么时辰了?”老宦官答:“约么着辰时二刻。”说完看了君王一眼,又补了一句,“这会子,大将军应当是才到城门。您也知道,这大胜还朝要打马游街,得让全国的百姓瞧瞧我们宁国的大英雄。大将军要到皇宫,且还早着呢。”
      “孤王……”君王想反驳两句,但又想不出要如何开口,有些恼怒:“胡言乱语些什么!有时间在这里瞎想,还不快去膳房看看菜式,有一样不得贺将军胃口,你们就都得挨板子!”
      福喜低头掩了偷笑,答道:“诺——”正要赶往膳房时又听君王说:“多备些‘玉人怜’,边关没有那样的淡酒,偏贺……总之你多备些。”福喜憋笑憋的咳嗽了两声,抖着肩膀遍退下了。
      窗棂上落了一只黑蝴蝶,时不时抖一抖翅膀,许是须臾,也许是过了许久,被殿外的铁叶子摩擦声惊走。朱漆描金的门槛儿上跨过一只玄色金纹的战靴,黑袍玄甲的青年女子就这么不疾不徐的走到君王面前,“臣,不负圣恩得胜归来,特来拜见吾王。”
      君王匆匆搀起战将,欣喜地道一声“卿家礼过”,便拉着人到桌前坐下,“你一去这么久,边关苦寒定然是吃了不少苦头。”
      “为国为君,不觉辛苦。”大将军便随着君王指引坐在桌前。
      “倒说起这场面话来了。卿家怎的与孤王生分至此?”君王奇到。
      大将军一笑:“我是真的这么想的。”这话将君王逗得大笑。
      笑过之后就是半晌不语,大将军问:“王上怎么这样盯着微臣,莫非是这几月不见,就不认识了吗?”
      君王便说:“孤王瞧着卿家……憔悴了。”
      “臣整日里好吃好睡,有酒喝有仗打,蛮子首领智计武功都不如臣。臣在阳朝关的日子再惬意不过,怎么王上倒觉着臣憔悴了?”大将军说起边关事宜,脸上的笑就比六七月份的晴空太阳还要晃眼。
      君王也跟着她笑,说:“孤王看不到你,心里便总是悬着,乍一相见,自然是觉得你在外面吃了苦。”
      君臣二人就这么你来我往的说笑,一来一去就想起了多年之前……
      多年之前,那时候的君王还被称作公子熙,那时候的大将军还是个初露锋芒的小将。
      “我给你们说,回了京一定得到晴晚楼来,这儿的玉人怜最正宗不过。更重要的是,这儿的姑娘,一个儿赛一个儿的温柔漂亮!”贺小将军一身猩红简衫束着马尾,大大咧咧的呼朋唤友,就直奔宁国都城最大的风月场晴晚楼。
      同行几位年少的小将军心里是拒绝的,逛窑子就逛窑子吧,还要跟个女同僚一起逛窑子,那个女同僚比他们还兴奋,还熟门熟路,总觉得心里有一道过不去的坎儿。
      “哟!”贺小将军一个不慎撞到了旁人,忙道一声:“得罪。”
      公子熙看了一眼贺小将军,道一句“无妨”,便走了。之后就是贺小将军满脸纨绔像地向人扫听刚刚撞了头的是哪一位世家公子 。
      有人说:“那是王上与涟姬夫人的儿子。”
      贺小将军思索了一下,问:“公子熙?”
      之后便是周遭人等几句劝诫:“嗯,这人身体不好,又一贯不得王上宠爱,你是有兵权的武将,多少眼睛盯着?少要与那些王子接触,别把命搭进去。”
      那人见贺小将军还是一副心不在焉的样子,一皱眉:“我说,知道你好这口,但你也别忘了色字头上一把刀,这要是一不小心成了刀下亡魂,那可真没处哭去了!”
      贺小将军摸了摸下巴,说:“不会。”
      “不会勾搭公子熙?”那人问。
      “不会成了刀下亡魂!”贺小将军如是说到。
      再之后仿佛没有什么出彩惊奇的地方。贺小将军的确是有趣的人,这点是公子熙不得不承认的。塞外的干花枯草,北地的翎羽,五色面人儿,带竹哨的风筝……公子熙身在深宫朝堂,耳闻眼见不是规矩就是算计,着实是从未见过这般鲜活的人物。
      这一日贺小将军不知又打哪儿得了什么新鲜玩意儿,一副偷香窃玉的做派,惺惺作态地敲着雕花窗:“小公子——小公子——本将军来探望你了——”
      半晌无人搭话,贺小将军推开窗子便翻到屋内,“哟呵,你在啊,怎么也不说话?”
      公子熙皱了皱眉,说:“没什么。”
      贺小将军把手上的东西往桌上一搁,手撑案角凑近公子熙:“跟我你藏个什么劲儿?说说。”
      “还能有什么事?”公子熙把手上的竹简卷起,却被贺小将军探手拿过,顿时有些不悦,“拿来。”
      贺小将军却不理他,抖开竹简瞧了一遍,惹得公子熙一声叹息。
      贺小将军道:“这上面说,太子璋为贪墨者开方便之门,勾结公侯冒领军功,你可是为这而愁吗?”
      公子熙沉默半晌,点头。
      贺小将军笑了,问:“这事你可确认无误?”
      公子熙说:“是。”
      贺小将军又问:“可有证据?”
      公子熙答:“证据确凿。”
      贺小将军便把那笑收了些,问:“公子,我再问你——你可想取太子而代之?你可想……做这宁国的王上,挥毫指点,有一日,教整个天下都臣服于你?”
      “自然……”公子熙阖目一叹,“是想的。”
      一双白皙干净骨节分明的手将竹简卷起,端端正正地奉到公子熙面前,继而就是贺小将军清朗而郑重的话语:“相识数月,知公子仁义睿智,贺氏云寥虽出身草莽,却亦有为国为民舍生忘死之志。”
      “小将军你……”公子熙未曾妄动。
      贺小将军屈膝拜倒:“贺云寥有纵横叱咤之能,不愿庸庸碌碌做一把任人指向的刀兵,我之所向,必要万众归一,再无分歧之政,再无持兵之敌!”
      公子熙皱眉道:“贺小将军的杀气,未免重了些。 ”
      “天下一统方能刀兵不起,重的不是我的杀气,而是诸国君王的野心。”贺小将军抬眼与公子熙对视,不让分毫。
      “小将军这,就不是野心?”公子熙捋了捋袖口。
      “自然是的。可我与诸国战将不同。”贺小将军将手上的竹简再递上一些:“我的公子,也会与天下君王不同!”
      公子熙引着贺小将军到花厅用膳,书房桌角的草笼里,红眼的碧玉蝈蝈像是被人忘了。
      “贺氏云寥生而为刃,愿收君掌上,为君荡敌。”
      想起从前,君王面上十足的柔情,伸手拿过果盘里的橘子,吃了一半想起什么,向门口唤道:“福喜,福喜。”
      福喜便入殿叩拜,耳听君王问到:“淮地贡上的上品柑橘,宫中还有多少?”
      福喜答:“回王上,还有十八筐。”
      君王对将军说:“你远在边关,怕是很久没见过这般新鲜的甜橘了。今年淮地风调雨顺,橘子也比往年的甜,就连孤王常常都忍不住要多吃几个。”说罢扭头吩咐福喜:“留下两筐给孤王,那十六筐,都给贺府送去。”
      “王上万万不可。”将军一惊,继而就要推辞。
      “有什么不可?”君王一挑眉,“孤王把这橘子给你,心里倒觉得比自己吃了还痛快。福喜,快去,教宫人们仔细着些,给将军的东西金贵,磕着碰着,小心自己的脑袋。”
      将军看着老宦官退下的身影苦笑:“臣一个人,哪里吃得了这许多的橘子。”
      君王笑了:“你担心这个做什么,我朝的大将军,还用为了这点橘子发愁?吃不完就待客用,还吃不完就晒成干,用糖渍,再不成就送人,送不完就扔了,几筐橘子,算不得什么大不了的东西。”君王搁下橘子,“说起送东西,孤王倒是想起来,上个月孤王二十五生辰,你虽远在阳朝关,却也送上了贺礼……唉,不知不觉的,孤王,都二十五了。孤王记得,贺卿要长孤王几岁对吧?”
      贺将军还是端端正正的跪坐在软垫上,垂眸倒道:“是,再过几个月,臣就二十八了。”
      “孤记得,卿家,还未曾议亲吧?”君王笑道。
      “四方未平,臣还有那么多的仗要打,哪有什么闲心议亲?”武将便抬手为君王添了一杯清茶。
      君王端起茶碗说:“孤王最近可是被那群老臣烦得狠了,都催着孤王立后呢。有的说刘大人家的千金温婉,也有的,说王大人的女儿,孤后宫中的修宜夫人端庄……卿家你觉得呢?”
      贺将军答:“刘大人家的女儿臣曾经见过,十分的温雅娴静,想必能得王上喜爱。”
      将军这话一出,把君王哽了一下,握杯的手紧了紧又松开,“朝臣们都说贺将军不通人情桀骜不驯,参你的竹简帛书,孤王的书案都要摆不下了,只得教福喜再设一案,卿家你说,孤王是该信,还是不该信?”
      贺将军俯首:“信与不信,都是王上为君的决断。”
      “哈哈哈哈……贺云寥啊,孤的贺将军。”君王本是斜倚着屏几,此刻直了身子就要站起来,又顺手拍了拍想要抢先起身却因跪坐而有些不甚方便的贺将军的肩膀,“你自坐着。贺云寥,孤真不知道,你到底是愚笨呢?还是聪明至极呢?”说罢,踱步行至贺将军身后,抬眼去看大殿窗外的阳光。
      贺将军依旧坐的板正,道:“为臣子的,便是真有几分聪明,也及不上君王万一。”
      听了这话,君王回身盯住将军的背影——贺氏武将,经大小征战数百场警醒非常,此刻便有枪戟临身时的危机之感。
      “呵,想是谁惹了你不痛快了?少要揣着明白装糊涂,孤已拟好旨意,要迎你入宫为后。”君王几经思量还是放松了下来,笑着哄着,一如当年。
      贺将军回身叩拜:“请王上,恕臣不能从命。”
      “你什么意思。”
      贺云寥抬头,抛了尊卑礼数直视着她的君王,就一如当年的小将军直视着宁国不受宠的小公子,年华易逝,两个人都算不得年轻了,可到底还是存着些当年意气,这一开口,就好像与当年重叠——“贺氏云寥生而为刃,愿收君掌上,为君荡敌。”
      “贺云寥,你是在耍我?”君王敛了面上的笑,俯身去打量贺将军的一双眼,眼里有敬,有诚,偏就没有一点子所谓情爱,“你是……在耍孤王。”
      “臣之所言,从来都是真的。”武将整了整身上的衣刨铠甲又深深拜下,“然贺氏云寥此生之志远在天下,为的是辅佐君王。”
      玉瓮里的蝈蝈还是当年那一只,少年的公子已经长成青年君主,他给他的碧玉蝈蝈换了真正美玉琢磨成的器皿。他也不是真的喜欢一只虫儿,只是心里想着要显示一番——瞧吧,你送的,就连一只蝈蝈我都有好好对待,我是极爱重于你的,我是真的,极爱重你的。
      而此刻的嗡鸣声仿若是在提醒着什么,一国之主便有些恍然地问:“因为……因为你是武将,而我、而孤王如今……是君王。”
      “我王圣明。”贺将军维持着拜倒的姿态未曾起身。
      “你没有告诉我。”一国之主的话里伴随着叹息,“贺云寥,你没告诉我。”
      “我王有鸿鹄之志。”
      宁国的大王空站半晌不知该作何反应,后来竟一勾唇,无声地笑了。然殿内唯一的人此刻正拜俯在脚下,也不知这笑是笑与何人。也许,是笑自己愚笨吧。
      夏蝉叫了半晌,不知在殿外等候了多久的老宦官擦了擦额头上的汗水,听着殿内的君王吩咐——“福喜,贺卿为国争战实属有功,赐酒。”老宦官便心惊胆战的端着玉杯行至殿内,“贺将军……”一句您哄哄王上,到底是咽在了喉咙。
      那武将便直起了身,端过托盘上的酒,抬眼看了君王一眼,敛袖仰首一饮而尽。
      “臣,谢王上厚爱。”
      滴答一声,是两滴眼泪。

  • 昵称:
  • 评分: 2分|鲜花一捧 1分|一朵小花 0分|交流灌水 0分|别字捉虫 -1分|一块小砖 -2分|砖头一堆
  • 内容:
  •             注:1.评论时输入br/即可换行分段。
  •                 2.发布负分评论消耗的月石并不会给作者。
  •             查看评论规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