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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 1 章 ...

  •   “很多年后,你也开始回望历经的生命。记忆模糊如云山雾罩,那些被时光侵蚀过的缺憾却仍依稀可见,它们顽强伫立在洪流中,岁月从未将它们冲离。你终于明白,今天会过去,明天也会过去,而昨天不会。

      过去的永过不去。”

      虞啸卿被浓雾困锁。

      不是初入禅达的那场,也不是杀进缅甸的那场……是将上南天门的那场。当他意识到这一点,他便开始奔跑。然而青苔肥厚、泥土湿软,腐尸般嵌进他的靴底、阻拦他的脚步。他的耳膜被心跳锤击,鼻腔被呼吸剐蹭,这脱力感终于让他想起,他已垂垂老矣。

      一切源于尚未翻开的命书——他的苍老将自南天门始,自空城计始,自“攻击立止”的军令始。

      从此再无止境。

      “锄头,伍班副好像快醒了。”一阵窸窣,“我去叫人。”

      “诶——先把窗子开了,屋里太湿,透个气。”

      微风吹动水雾,覆上虞啸卿的眼睫,他的视野因此一片模糊:“……水。”

      成才顺手拎起水壶:“行,你等会儿,我去打热水。”

      “你去。”病患指吴哲,相当理直气壮。

      “我?也行,那你留这儿等医生。”吴哲一愣,但没想太多,“我正好去护士站,打电话给队长通报一声。”

      “成,顺便给史班长也打个电话。你存他号码没?”

      “好像存了,”吴哲掏兜,“我看看。”

      “不然还是我去,省得你来回——”

      “张立宪,磨蹭什么?!”

      吴哲下意识转身就走,连对方喊的什么名字都没注意细想,直到接通袁朗的电话。

      “行,知道了。”袁朗口吻是一贯的漫不经心。估计满脑子除了任务和A人也没剩几枚脑细胞,吴哲腹诽。

      “你队员已经中毒中得开始说胡话了,你身为队长就这么一句?”

      “我看是你胡话连篇。就算伍六一得了失魂症,我又不是神汉会招魂,多说两句有意义吗?要相信战友,相信现代医学。”袁朗很勤奋,或许是装作很勤奋地敲键盘,噼里啪啦一阵杂音,“我还赶报告,没别的事挂了啊。”

      “烂人。”吴哲忿忿挂断电话,提着满满一壶热水往回走,老远就听见病房里的争执。

      “这位同志,请你配合我的工作!”圆脸的小陈护士气得两颊泛红,“你再这样我要叫上官护士长来了!”

      “别别、千万别,他麻药还没醒,净说糊涂话,陈护士你别生气。”成才费力地把自己插进两人中间,“伍班副,人家也是为你好,你就配合一下,中不?”

      “我说过很多次,我没病!至于你……我知道你。”虞啸卿竟然还维持着勉强的心平气和,“你男人是要脸的,所以请你自己出去。”

      “……什么?”

      “我说最后一次,让开!”

      “怎么会有你这么不讲理的病人?麻药刚醒就想出院?出了事谁负责?”小陈护士不退不让。

      “出事自由虞某一力承担!虞某便是立时死在医院门口,也与你无半分瓜葛!”

      “怎么了这是?我就出去打两个电话,你们就发动第三次世界大战了?”吴哲放下暖壶,翻出杯子倒水。

      “你回来的正好,”虞啸卿把吴哲推到小陈护士身边,“管好你的女人。”

      “你讲啥子?!”这是小陈护士。

      “啊?”这是吴哲。

      成才吞下一大口凉空气,开始打嗝。

      小陈护士此时浑身上下白里透着粉,粉里透着红,好像进了蒸笼。她看看虞啸卿,又看看吴哲,最后把托盘一股脑塞进成才手里,慌不择路地逃跑了:“给他量体温!”

      吴哲和成才还沉浸在从天而降的鸳鸯谱里,虞啸卿已经风风火火拉出行李箱,东西倒了一地:“我衣服呢?张立宪,取我的枪来!”

      “你到底怎么了?”吴哲绕过病床,把水杯塞给他,“你现在很不对劲。”

      “是你脑壳坏咯。”虞啸卿突然蹦出一句怪腔怪调的四川话,“几点了?还不立刻回训练场!”

      “……他不是张立宪。”成才低声说,虞啸卿猛抬头,后者被他眼里的煞气吓得一抖,“我也不是什么团长,别开玩笑了,伍班副。”

      “我现在没心情说笑。”虞啸卿套好伍六一的作训服,转向超负荷运转的吴哲,“通知龙文章来见我!”

      吴哲宕机前执行的最后指令是砍上虞啸卿后颈的手刀。

      史今就着车里微弱的灯光看一页扫描件,纸张被攥得柔软发皱,油墨也渗进指纹。他抹把脸,按压胀痛的太阳穴。

      成才从后视镜里看他,递过一瓶红牛:“要不是伍班副情况实在不好,咋说也不该麻烦你。”

      “太见外了。”史今刚熬夜突审完逃犯,眼下是两片难以忽略的青黑,“六一现在怎么样?”

      “闹得不行,只好上了镇定去做脑CT。医生没看出什么问题,说可能是残余蛇毒诱发的幻觉,等代谢完就没事了。”成才发了阵呆,低声说,“可我觉得不是。”

      史今闭眼假寐,从浩瀚残卷里捞出的半页史料压上胸口,沉甸甸地。

      赶到医院的时候还不到六点,朝霞血一样糊得满天都是。成才领史今走进住院楼,突然问:“史班长,世上真有鬼神?”

      史今没有回答。也许不该给六一讲那个故事,他想。

      病房活像被扣进一口大锅,严丝合缝的,连吴哲挺拔的军姿都戳不破。镇定药力还没过,虞啸卿只能躺着,但这已足够让吴哲成才汗毛倒竖。见史今进来,虞啸卿眼神出现微不可觉的波动:“你先出去。”

      吴哲热泪盈眶地握住史今的手:“史班长,小生可算把你盼来了!”

      “你辛苦了,这里我看着就行。”史今和气地笑。

      “成何体统,还不快走!”

      吴哲啪地一并脚跟,举手齐眉:“是,师座!”接着半秒不耽搁地溜了,没忘记捎带上成才。

      史今站在床边,半晌一笑:“你好,虞师长。”

      虞啸卿回以僵硬的颔首。

      “如果我当时在,就不会让你受多余的罪了。”史今瞥见对方颈间尚未消退的红痕,笑得很真诚,“抱歉啦。”

      虞啸卿挪开视线,熟悉脸孔上的陌生神情是一记重锤,敲碎他摇摇欲坠的世界观。吴哲的滔滔不绝并非完全没有效果,至少他正开始尝试接受眼前的荒谬局面。史今不太说话,可总没闲着,不是替他掖被角,就是帮他调点滴,虞啸卿终于忍无可忍,命令他坐下。

      “嗐,照顾成习惯,让你看笑话了。”史今坐下没一会儿,又削起苹果来,“你也别太担心,难说再睡一觉,起来就又回去了不是?难事虽然难,但总会过去。”

      虞啸卿不以为然。正因事情都已过去,只能接受结局才让人更觉无力。五十余年后的禅达,天色已然大亮。日色明媚、彩云缱绻,他看见一切难以想象的美好与和平。但他看不见南天门。炮轰和枪鸣湮没在积尘下,昨日犹触手可及的金戈铁马被时光灼为灰烬,洋洋洒洒从指缝流失。他从未想过自己会这样从战争中脱身,屹立的钢枪失去战火滋养,满腔热血都被冰封,他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衰老下去。

      苹果奢侈的香气把虞啸卿拉回现实,史今戳着一瓣苹果支在他嘴边:“来都来了,别亏待自己。人活着哪能事事如意,总得学着随遇而安。”

      “家国不安,夫何以安?!”虞啸卿很有原则,就是不吃。

      史今看着这张过分熟悉的脸,这脸上的倔强也似曾相识:“吃点东西,等你恢复体力,咱们上山。”他几乎就要伸手去揉那一头支楞的刺毛,可最后还是放下了,“去南天门。”

      虞啸卿猛地扭头:“你再说一遍。”

      “你乖乖听话……好好休息,下午班长、唔,我包你能溜号去看南天门,成不?”

      “张……告诉你的?”

      “他没说,我自己查的,费老鼻子劲了。”史今拍拍前胸口袋,“虞师长,我知道你。”

      “……知道多少?”虞啸卿听过的鬼话太多,以至于总是心存怀疑。

      “虽然不算多,但应该足够了。”史今还是笑眯眯地,“师长吃了苹果咱们再聊。”

      虞啸卿瞪着史今,发觉这张脸就算换一副表情,照样能把人堵得说不出话。

      史今复述的史料勉强让虞啸卿的眉头松快半分,可他想要的更多。虞啸卿抢过扫描件,目光急切地在短短数百字的记录上搜刮,很快发现了蹊跷:“‘……孤军……惨烈卓绝……胶着多日’这不可能!”历史从来冷酷,犹然在目的鲜活生命灰飞烟灭,抱负与热血一并殉葬,也不过留下区区半页纸。他的手指逐一划过模糊的字迹,“孤军”——他好像捕捉到什么,然后他立刻放手。

      “咋了?”史今不明所以,“啥不可能?”

      虞啸卿转过头,漆黑的眼珠子嵌在惨白的脸上,看上去像个活鬼,连声音都飘忽:“……更详细的,有没有?”

      “没啦,几十年前禅达遭了场大火,东西都烧了。记录都是当时的老人凭记忆重写的,能找到的就这么多。”

      虞啸卿闭上眼,他的表情很古怪。好像遭遇了什么不可思议的打击,又好像在接受一早预料到的事实:“上南天门前我的团长跟我说,一天之内虞师必须攻上树堡,否则他们必死无疑。我告诉他,四小时!四小时内我在竹内的尸体上为他们摆虞师的酒桌!他掉头就跟他的兵渣子说四天!做好四天的准备!我很生气——我们是军人,从不搞讨价还价、尔虞我诈的军人!可他笑嘻嘻地说,你本来就姓虞——当时我真想揍他!……他早料到这是没数的事情,我是没数的人——可他还是上去了!‘胶着多日’……几日算多?三日?五日?还是十日?二十日?我迟到多久?我迟到多久?!”

      史今的表情也变得古怪:“……也许你没有迟到。”可他不往下说了,这让他的话听上去像敷衍的安慰。

      “你不用安慰我,这上面写的很清楚!我一直在跟我不思进取的上峰作对,倒每每在关键时刻败阵,一事无成!”纸团从虞啸卿手里落下,掉在史今脚边。他太累了,出口的每个字都附着一块神魂的碎片,“是我错了,我道歉。”

      史今看看他,没再说什么,转身出了门。

      成才牵着条黑背在楼下等他,黑背瞧见史今的身影,高兴得直摇尾巴。“动动来啦,”史今蹲下身,亲热地呼噜了一把狗脖子,“辛苦你替我跑一趟。”

      成才把一袋警服递给史今:“锄头刚上去问了,医生说余毒代谢也就这两天的事……你还要带他出去吗?”

      “去,护士站那边儿就拜托你和吴哲了。”史今拍拍他的肩膀,“放心,肯定还你们一个活蹦乱跳的六一。”

      “嗳——史班长,你真信他说的?”成才叫住史今,指指三楼病房窗户,“锄头上网查了,南天门战役根本没留下什么可靠记载。”

      史今把被虞啸卿揉皱的扫描件塞给成才:“这次咱们救出来的那小姑娘,她爷爷是远征军的老兵,我去调查情况时候听他们说过南天门的故事。”

      “可这儿的人都说南天门上怨气太重,是个死地咧。”

      “这我可得说说你了,成才同志。平时的思想活动都活动到哪里了?让你们领导知道,上党校的事儿可就泡汤了啊。”

      成才脸一红:“许三多个大嘴巴子又到处乱说。”

      “不是三多,六一说的。”史今没等成才反应过来,牵了动动往消防楼梯走,一面挥着手,“帮我给三多带个好!”

      虞啸卿看狗的眼神跟见鬼没什么两样:“……狗肉?”

      “它叫动动。”史今把袋子里的衣服拿出来给虞啸卿,“换上,装成它的训练员,让它掩护你出去。”

      动动是军医院的常客,平时没少来这儿执行任务或是探望它的人类战友。此时它熟门熟路地领着两人往门外走,一路上跟狗打招呼的倒比跟人打招呼的还多。史今落后两步跟着虞啸卿,看那个挺拔的从头发尖到脚后跟都量不出一个弧度的背影,轻轻叹了口气。傻小子老是顾头不顾脚,收队了还能给毒蛇咬一口,活该受点教训。他低头笑笑,快回来吧,班长想你了。

      虞啸卿的脚步被钉在医院门口,扑面而来的盛世烟火将他重重包裹。阳光落上他的帽檐,他眯起眼睛——他的梦原本如此。他在恍惚中被白骨、鲜血与硝烟的洪流裹挟,汹涌奔腾过河山万里。他看见古老而又年轻的国度,这古老源于漫长历史,这年轻生自蓬勃热情。没有战火,没有杀戮,稚童在宽阔河滩上奔跑,手中的风筝线绵延伸展,在他头顶放飞一轮硕大的红日,被如云聚集的和平鸽所包围。他从未怀疑过会有这一天。而这一天终于来临。

      史今把他从美梦的余韵中唤醒:“咋跟这儿愣上了?想被抓回去啊?”

      直到车开到老城区,虞啸卿还怔怔看着窗外,舍不得眨哪怕一次眼睛。他的目光贪婪,吞噬一切未达之愿景。他的热血澎湃,斩杀所有来敌之头颅。当他看见他的梦,他感觉自己正重新变得年轻。

      “请下车吧虞师长,吃饱饭好上山。”史今拉开车门,“咱们还有很长的路要走。”

      两人一狗溜达进小巷里的早点铺,慈眉善目的胖老板热情招呼他们坐下,扔给动动一条肉骨头:“小史来啦?还是找老孟?”

      动动满意地趴在史今凳子下,呼哧呼哧啃骨头。虞啸卿努力把注意力放在菜单上——看着那狗,他没法不去想龙文章孟烦了、想张立宪何书光、想那群有极大可能被他丢弃在南天门的兵,他的袍泽弟兄。

      史今笑眯眯地:“可不是吗,有点事儿想跟他打听,他在家不?”

      “应该在,我才看见他骑自行车回来。”胖老板一指巷口半掩的铁门,“我带您过去?”

      “不用,没两步。我战友麻烦您帮忙招呼着。”史今拍拍虞啸卿放在桌子上的手,“这家店不错,味道正宗,想吃啥随便点,我请客。”又踢踢吃得正欢的动动,小声说,“别光顾着吃,看好你哥。”

      史今到的时候孟护林员正在院里择菜,所里考虑到他刚脱离危险,给他批了半月假在家休息,陪陪孩子老人。

      “史警官!快进来坐!我去给你泡茶!”老孟扔下菜上来拉史今,一边还朝楼上喊,“爸,史警官来啦!”

      “不麻烦了,我今天就来打听个事儿,问完就走。”

      “您说!”

      “我想上南天门看树堡,你有办法没?”史今笑得有点不好意思,“听说那儿封起来整改了,可我想你是护林员,大概总能有办法。”

      炮弹一样的男孩子从楼上发射到史今身上,被老孟提溜着领子拉开:“毛毛躁躁,像什么样子!”

      男孩子笑嘻嘻地,双手捧着茶递到史今面前,难为那茶竟没撒出来:“爷爷给史叔叔泡的普洱!”

      “谢谢啦,真乖。”史今摸摸男孩子的头,“你妹妹呢?”

      “她妈带她出去了,医生说小孩子受了惊得多走动,分散注意力。”

      “挺好、挺好。”史今喝了口茶,醇厚苦涩的香气充盈鼻腔,“老孟,你帮我想想辙?”

      “上去倒没什么,负责修缮的人我认识,打个招呼的事。就是最近天气不好,施工队都停工了,没人接有点麻烦。你别看现在大太阳,说不准什么时候就要起雾,而且那山又陡……要不我送你们上去吧?”老孟说。

      “不用不用,你告诉我啥道儿好走就行,我准能找着。”史今挺起胸膛,他可是钢七连出来的侦查老兵。

      老孟挠挠头:“也行,我上去问问我爸,他对那儿比我熟。”说着脸有点红,“你是我们家的大恩人,今天本来该留你一起吃饭的,没想到我爸的老领导突然来看他,说是几十年没见了。我实在……”

      “那爷爷是军长呢!史叔叔,军长是不是很大的官?”男孩子拉着史今的衣角,眼睛亮晶晶的。

      “当然啦!是特别大的官儿!”史今笑着刮刮小男孩的鼻子,“真不用留,这都是我的工作。老孟,那还是麻烦你帮我上去问问?我战友还在外边儿等我。”

      “这就上去问!”老孟一拍男孩子的脑袋,“一边玩去,别缠你史叔叔!”

      史今站在院子里,沿门框攀援而上的牵牛花湿漉漉地垂在他头顶,抛出一点甜蜜的香气。军长的称谓让他莫名想到高城,如果连长也在,说不得又要给气成磕巴。钢七连的□□从来让人放心,偏也从不让人省心。他安静地笑笑,看含苞欲放的花骨朵垂在眼前,他心里的花儿也刚刚结出花苞,它们和他一样,都在等一个人。六一,班长又想你啦,快回来吧。他皱起鼻子,觉得自己怪没出息。

      没有了小孩子的吵闹,院子变得静谧非常,似乎连楼上的说话声也能被水汽托着,送到史今耳畔。

      “这年头儿还有人想上南天门?南天门上三千坟头,他是打算上去描红不是?”苍老的声音,大概是老孟的父亲。

      “三千零二座。”有人纠正他,“我死了也埋那里,你得跟着。”

      “小、咳、老太爷我还有好多年好活,没兴趣现在就交代后事。”

      “你明明想得很……这是命令!”

      “……您厉害,您厉害还不成么?”

      老孟捏着一张草稿纸急匆匆下楼:“这是我爸给画的路线图,你们过了桥以后往祭旗坡对面走,那里有个拐口叫鬼见湾,附近有棵大榕树,大榕树背后有路。虽然也陡,但在雾天不容易走偏。”他看看天色,“你们得快点,看样子傍晚要起雾呢。要不还是我送你们去吧?”

      “真没事儿,你留家里陪老爷子吧!谢了啊!”史今仔细折好地图,摆摆手走了。

      史今回到早点摊的时候,虞啸卿正慢慢地吃一碗稀豆粉。这种味道怪异卖相丑陋的小吃他以前从不吃——他不吃驻地的特色菜,因为那里只是他的战场。战场就是炮灰场,无论精英还是人渣,一颗炮弹下来就全没了的炮灰场。他不吃,不与驻地产生任何多余的关联。他不是龙文章,在亲口尝过那么多美味、亲眼看见那么多城镇沦陷后,还能生龙活虎、或说死皮赖脸地上蹿下跳。所以龙文章能成为他的苦药,尽管他已经无可救药。他把他们丢进绝境,然后跑到几十年后当缩头乌龟。可是现在——现在和平、没仗可打,他正发着一场不知何时醒的春秋大梦。虞啸卿咽下一口稀糊,几乎有点惬意地看街面行人来来往往。没仗可打的禅达看着真是不错。

      “你的光头饵丝,老规矩,没加辣。”胖老板把热气腾腾的大碗放上桌面,回头去招呼别的客人。

      史今在虞啸卿身边坐下,拿个空碗拨些饵丝,又加了两勺辣酱推到他面前:“多吃点儿。”见虞啸卿不动筷子,史今一拍脑门,“坏了,你不吃辣?”

      虞啸卿没说话,又往碗里加了几勺辣酱,拌着饵丝吃了。史今脸上笑出三道子月牙。

      傍晚时分,他们赶上最后一班渡船过了江,找到那棵伫立在江滩的大榕树。动动回到刚执行完任务的战场,兴奋地绕树直跑圈。史今和虞啸卿并肩走在后面。史今捏着简陋的地图研究方向,虞啸卿只瞥了一眼,就径直走进榕树背后的草丛,没一会儿招呼史今:“路在这边。”

      史今拉着动动跟上去,见虞啸卿身边的树上果然有斧子凿出的记号:“真厉害。”

      “碰巧吧。”虞啸卿脸色严肃,不去想纸上莫名熟悉的笔触。

      史今却打开了话匣子:“画这图的人就是个远征军的老兵,说不定还认识你。回头要是有机会,真该让你们见一面。”

      虞啸卿硬梆梆地拒绝了。他想他没什么资格去见那些和他同过命的人。

      两人闷头赶路,爬到树堡附近时已经是深夜。史今把动动送上刷着“施工重地,闲人免入”的墙头:“去,看看有没有人。”

      虞啸卿站在墙下,一言不发。自打史今给他讲过南天门战役的另一个传说版本后,他非但没有高兴,反而更加沉默。夜雾深重,虞啸卿的眼神撞上乳白色的高墙,除了树木与草,他什么都看不到。

      动动跑了回来,没带一个人。史今只好助跑着翻上墙,朝虞啸卿伸出手:“虞师长,咱们自力更生吧。”

      虞啸卿的手很凉,凉得几乎失了生气。史今心里一惊,紧紧握着他,把他拉上墙头。

      “多谢。”虞啸卿的声音也很凉,视线触及树堡的刹那,他恍惚得几乎摔落,史今抱住了他。他拨开史今善意的手,跳下围墙朝树堡走去。树堡还是那个样子,野兽和丘八们的尸体埋在附近,除了让它脚下的土地变得更加肥沃之外,半点也没能改变它。天翻地覆的新世界里,它恐怕是虞啸卿唯一熟悉的老朋友——尽管他只在望远镜里瞧见过它。

      史今紧追几步,发现虞啸卿正在一分一厘地用目光丈量眼前的陈旧事物。他停在门外,把折好的地图放进前胸口袋——那里现在还有一包红河,是出发之前特地从行李里拿出来的。上一盒丢了,但这盒不会。史今摩挲着烟盒上的塑料膜,细碎的窸窣声让他感觉安心。

      也许是冥冥中的默契,碰上如此匪夷所思的事情,他和虞啸卿却都从没提起过回去的问题。他笃定伍六一一定会回来,虞啸卿好像也笃定自己一定会回去,虽然他们谁都不知道到底要等多久。

      史今在出神。他在回忆那个从老孟家听来的故事,这故事他给伍六一讲过,也给虞啸卿讲过。故事的前半段其实很老套——和许多令人扼腕的传闻相同,突击队渡江后,等待发起总攻的虞啸卿接到停止攻击的命令。这注定了炮灰们的死局,因为虞啸卿应当是一个神智正常的师长。神智正常的师长会在短暂的暴跳如雷后被迫向现实妥协,即便他不妥协,他身边的人也有的是办法叫他低头——但是虞啸卿似乎并不像所有人想的那样正常,他在命令到达虞师的前夜失踪,只给他的副师长留下一块寿布。虞家在得知情况后联合醴陵杨氏全力斡旋压下该事,并力争让虞师主力于四天后攻上南天门,收复西岸失地。虞师由此声名大噪。尤出乎众人意料的是,率军凯旋的竟是神隐数日的虞啸卿,他亦因此役战功受少将衔,深受上峰倚重,升任副军长。时过境迁,当年的真相早已无从考证,就连虞师的英勇事迹也随着禅达的大火一并化作飞烟。从耄耋老人口中得知的散落片段又能有几分成真?史今琢磨着这个故事,只觉得处处诡异。时间过得很快,夜色转淡,天边已生出鱼肚白。他把烟盒塞回口袋,走向虞啸卿。

      虞啸卿直挺挺地站在树堡内的一面墙下,他在念字。手电筒的光照范围不大,一次还照不完一行。他念得很慢、很认真,那些凌乱的刻痕仿佛也随着他的声音,鲜血淋漓地刻进他的身体。史今站在他身边,追随他手中的光去看墙壁上的字迹:“谁的名字?”

      “先锋队的名单。”虞啸卿嗓音沙哑,他的喉咙干得快要烧起来。他看到许许多多他认识的人,那都是龙文章一个个挑出来的兵。他心力有限,很少记得底层士兵的名字,可这上面的很多名字他都知道。因为他羡慕他们,他做梦都想和他们一起……但他现在永远失去这个机会。他手里的电筒停在名单的三分之二处,迟迟没有往下挪。

      史今说:“还记得我给你讲的那故事不?为啥不往下看,我的猜测说不定很准。”

      “我凭什么信你?”虞啸卿看着他,通红的眼睛好像盛满了血。

      史今握着虞啸卿的手移到下一行:“不管我猜对没有,你总归是赢了,我们都赢了。惨胜也是胜,胜了就不算完全辜负牺牲的人。他们拼死拼活,无非也为一个胜。你们老把过去背在身上,那太累啦。天南海北虽然不大,可要背着这么一堆负累,就哪儿都去不了了。”史今的手机忽然响起铃声,是个陌生来电,“我是史今,你好。”

      对面的声音因信号问题而异常模糊:“冒昧打扰,我是袁朗。”

      史今向虞啸卿笑笑,示意自己要出去接电话:“袁队长,这里信号不好,你稍等,我出去说。”

      虞啸卿站了很久,开始念剩下的名单。天色渐渐亮了,不用手电也能看清楚,而虞啸卿的视线依然挪动得很缓慢。可名单再长也总会被念完,他的目光落上最后一行名字。他看见了他的朋友,他还看见——他难以置信地描摹完名单末尾的三个字——他的眉头舒展,他笑了。他深呼吸,拷在心上的枷锁融断在湿润的空气里。

      史今还在跟袁朗通电话,温润嗓音乘着晨风降落在虞啸卿的耳膜:“我知道,一定看好他。袁队长放心,再见。”动动围着史今脚边打转,见虞啸卿出来,响亮地吠了一声。

      史今挂断电话,站在台阶下看虞啸卿:“找到答案了?”

      虞啸卿也低头看史今。他说:“我从现在开始相信你。”他觉得周身暖洋洋地,像泡在禅达附近的温泉里,他放松身体,让自己掉进一双满漾着水汽和阳光的眼睛。

      ——当史今开始微笑。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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