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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第四章 ...


  •   当天晚上,亚兰蒂尔没有按照约定去剧院看戴芬的演出,他请花店给戴芬送去了一束香槟色的玫瑰,附上了一张表达歉意的卡片。而他本人则待在饭店的房间里,点了一份简单的晚餐,匆匆吃过就开始阅读李默梵的诊疗记录。
      关于李默梵的诊疗记录非常详细,每一页都写满了字,密密麻麻。
      从记录上来看,三年多来,李默梵的生活几乎一成不变,每天早上五点半就被换班的护士叫醒,七点钟早餐,十二点午餐,之后是两个小时的强制睡眠。从记录上来看,他服用的镇静类药物剂量相当大,入院时双腿不能行走,被诊断为营养缺乏性神经损伤,在三年多时间里缓慢好转,上个月起能够下地行走,但不能持久。治疗的方法乏善可陈,电击、音乐、各种各样通过对话进行的心理干预,李的情况始终稳定而毫无进展,从不说话,对医护人员态度冷漠排斥。
      十二点了,亚兰蒂尔揉了揉因为长时间阅读而有些发胀的眉心,合起手里的文件夹站了起来。他打开里间的衣橱,里面有一只上锁的小皮箱,他从衬衫口袋里取出钥匙,小心地将它打开。箱子里安静地躺着一个皮面的笔记本,他将它取出来,抚摸着已经有些陈旧的封面。
      此刻他脑海中出现的是白天刚去过的那间窄小单调的病房,这样的日子过了好几年,那么之前呢,他又想起了那个病人手臂上露出的伤疤,上面有圆形的凹陷,是用香烟头烫伤的,也有刀子的划痕,他暂时只能辨认出这两种。五年了,心中的那个声音并没有因为时间而远去:“亚兰,你将会有个弟弟,你一定会喜欢他。”
      亚兰蒂尔把笔记本翻开,本能地翻到其中一页。这是一本日记。

      5月13日 星期三
      这几年,我不知为什么开始讨厌春天,或许因为春天是心理疾病高发的季节,本来已经稳定好转的病人,很多到这时候就变得躁动,让我忙得不可开交。今天快下班的时候,治疗中心送来了一个病人,一个只有十二岁的中国男孩子,怀特医生毫不犹豫地让我负责,把他分到了我这里,我想是因为我也是中国人的缘故。这里很少有中国病人,我想他家境应该很不错,但我还是很吃惊,这个孩子看上去惨极了,身上到处是深深浅浅的伤痕,大部分还没有愈合,脸上因为殴打肿胀得厉害,完全看不出原本的容貌。他的名字叫李默梵,我费了一点力气才弄清楚是哪三个字。送他来的是一个三十多岁的棕发女人,穿着讲究,长相在西方人里勉强算中上之姿,但不知为甚么,她给我一种俗艳的感觉,那双绿色的眼珠总是转来转去。她说自己叫克莱娜,是这个孩子的家庭教师。李默梵一直在昏睡,据说来之前被打了一针镇静剂。我发现他身上脏污得可怕,就让护士先给他擦洗换上病号服,量血压,做各种常规检查。
      在这个过程中,克莱娜一直在滔滔不绝地对我说话,拼命抱怨这个孩子给她带来了多少麻烦,而她又是多么好心地在帮助他,没有抛下他:“您想象不到他有多疯,他八岁就失去了母亲,他的父亲根本不懂得怎么给一个孩子成长需要的温暖,这个孩子早就疯了。我带着他在英国生活,他变得喜欢用刀片自残,喜欢把脸往墙上撞,不去上学,不肯吃饭,天天自己抠着喉咙逼迫自己呕吐,不肯出房间一步。他还喜欢用香烟头烫自己的胳膊,您能想象我过的是什么样的日子吗?”
      我对她说,这样的情况应该及时通知孩子家里的亲人,我必须承认当时自己被她说得有些发晕。她听了又开始尖叫:“他不肯去医院,就要呆在屋子里,要我陪着他,天知道这么个孩子怎么会那么迷恋我。他根本不肯让我通知他父亲,或者家里任何一个亲戚,还自己写信大骂他们。他威胁我说,如果我敢通知他的家里人,他就自杀。”我尽量让自己耐心地忽略这位克莱娜女士那忽高忽低的尖利的声音,而去听她究竟说了什么。后来我发现她一边说一边在注意地看我的表情,她重视自己说话的效果远胜于关心那个昏睡的孩子。但她无休无止,开始倾诉她因此付出了多么大的爱心和牺牲,我不得不打断她:“我想我必须提醒您,作为医生,我有责任通知他的亲人,而您只是家庭教师,无法为他的病情负责。”她狠狠瞪了我一眼,显然非常生气我居然没有同情她,然后马上换了一种甜的发腻的语气,说:“您说得很对,我一定会慎重的考虑。我现在得回去为他收拾几件衣服送来,我非常关心他,您真的不知道我付出了多少。”她总算走了。
      我在医院呆到晚上九点钟,巡房用了一些时间,布莱恩太太突然想拉着我说话,她的强迫症还是很严重,每晚临睡都要跑五次以上的洗手间,才能放心躺下入睡。诺尔顿医生又过来找我讨论他那里一位病人的情况,看到我很忙的样子,就建议我转一个新病人到他那里去,由他来负责。我谢绝了,诺尔顿医生平时大多数时候都很傲慢,我不需要他的好心。离开的时候李默梵还在睡,护士给他又打了一针营养剂。
      我现在也要睡了,这真是忙乱的一天。

      5月14日星期四
      今天早上,当我到达住院部的时候,那个新来的小病人李默梵已经醒了,并且吃过一碗拌有煮鸡蛋的燕麦粥。他的两只手缠满绷带,所以不得不由护士喂食。我看到他的时候,他坐在床上,穿着一身过大的病号服,看上去很可怜。我坐下来,试着开始和他说话,然而无论我说什么,问什么样的问题,他都不回答,只是用一双乌黑的眼睛定定地看着我。李的脸依然肿胀得非常厉害,再加上裹着的纱布,我根本无法辨认他的表情。我开始时说英语,后来就改用了中文。按照克莱娜说过的话问他许多问题,是不是经常烦躁不安,为什么想伤害自己,是否想念家里的亲人,他都不回答,只是戒备地看着我。但是我发现,当我提到克莱娜的名字时,他的眼睛里明显充满了恐惧,整个人都更深地向被子里缩去。
      克莱娜下午又来到了医院,带来了一包衣服和一叠照片,照片上的李在用头撞墙,用刀子划自己的小腿,把香烟头按在自己的胳膊上,但在每一张上面他的脸都是肿的。“您可以看到,这孩子完全疯了,他的伤都来自自残。”她使劲把这些照片凑到我眼前。我确实吃了一惊,问她:“您为什么不阻止他,而是忙着拍照片呢?”她梗了一下,接着满脸气愤:“您太不通人情了,阻止他,他伤害我怎么办,我得首先保护自己。”
      我告诉她,她必须拍电报通知李的家人赶来,否则医院会代为通知。这时我听到克莱娜用德语骂了一句脏话,她可能以为我听不懂。然后她咕哝着说她会这么做。
      李默梵一整天都相当安静,吃饭正常,没有呕吐、抠喉或者自残的任何行为,我感到他和克莱娜所形容和展示的仿佛是两个人。只是他的沉默让我觉得他可能有自闭的倾向,还需要再观察两天。
      卡洛尔小姐今天出院了,她对我说:“林医生,我不会忘记您的帮助,我还会需要您的支持。”她的母亲已经答应不再逼她练习钢琴和芭蕾,她的焦虑大为减轻。每个病人都有自己的心结,却通常连自己都不知道症结在何处,就抑郁成病,离开现实,来到这座伦敦城中的医院。我确实做过这样的梦:自己在面对一条打满绳结的长绳,努力想解开上面每一个结。

      第二天早上,艾伯尔将军刚到军部就接到了亚兰蒂尔打来的电话:“将军,我正在阅读李的医疗记录。”
      “这很好,格恩医生,还有什么需要我提供帮助的事情吗?”
      “这正是我给您打电话的原因,阁下。您对我说过,需要李默梵经过有限时间的治疗之后,能够不仅说出一个密码,而且还要恢复理智,在公开场合里配合您的指示行动,我的理解对吗?”
      “完全正确,格恩医生。”
      “那么我恐怕不得不告诉您,贝特里医生提供的记录是不够的,那只是他被送到医院这三年半的具体情况,我需要知道他身上发生的一切,越详细越好,三年多前甚至更久以前他过的是怎样的日子。我相信您有这些资料,我希望您能提供给我。”
      他确实在美国呆了五年,这是美国式的直率,将军心想,他把德国的陆军军部还有情报机构当成什么了。他沉默着,但是他发现自己居然已经真的在考虑提供这些详细资料。
      “阁下,我知道您可能感到为难,并不是有意向我隐瞒,”他听到电话那边亚兰蒂尔的声音变得柔和下来,“但这确实是我为了开始工作不得不提出的请求。人的生理和心理都是自然的一部分,自成规律。我想把坏了的钢琴修好,就得知道它哪里出了毛病,然后把断了的琴弦接好,把纠缠在一起的弦理顺,它才能重新开始演奏。”
      “您可否使用催眠术和李直接沟通,我是说,和他的潜意识?”将军试探性地问道。
      他听到电话那边的亚兰蒂尔笑了起来,“这恐怕行不通,阁下。吐真剂不能取代病人的倾诉,催眠术在现阶段还不宜使用,请您帮助我,我们得迈出第一步。”贝特里医生三年前进行了一些询问,得到军部含糊其辞的回答,那个老医生深怕被卷入深不见底的漩涡里。而李默梵过去的经历还牵涉到情报部门,希姆莱很可能会制造障碍或者伺机插手。艾伯尔将军沉思着,但是他这次确实对亚兰蒂尔寄予希望,他想看到他的真本事,因此虽然略有踌躇,他还是允诺道:“我会尽快给您提供更多的资料。”
      艾伯尔将军是那种说到做到的人。两天后,亚兰蒂尔接到来自军部的电话,李默梵的相关档案已经被送到了他所住的精神病院,并且在那里为亚兰蒂尔安排了一间办公室,他将暂时以外聘医师的身份出入那里,直到他对李默梵的病情有了成熟的治疗方案。
      随后,一个装有出入证件的大信封被送到了饭店给他签收,里面说明,每天早上十点和下午五点,军部派车送他到医院以及从医院返回饭店。
      亚兰蒂尔对这一切欣然接受,同时有点遗憾地表示,他的诊所看来暂时只能搁浅了。当他拿着进出医院的通行证回到饭店的套房时,想起了老师丹尼斯·克里斯托夫的话:“格恩,我知道你很急,但是你不能着急,你必须锻炼你的天赋,增加阅历。还有,选择最好的时机进入,德国的高层势力不容小觑。”他安排他到各种机构和场合,医院、疗养院、监狱、军营、警局、孤儿院;接触各种病历,最普通的,最典型的,最奇特的,孤独症、强迫症、情感障碍、精神分裂、自闭症、失语症、情感缺失,当然,还有许多别的准备,五年来他马不停蹄,直到如今。

      米特格尔精神病院的护士们最近在上班时间多了一些乐趣,医院里新来的外聘医师年轻而迷人,上班时总是带不少精美的点心分给她们。年轻的护士们开始互相竞争,看谁能最先得到他的约会邀请。然而令她们有点失望的是,这位格恩医生大多数时间在独自阅读病历,或者是和胖胖的老医生贝特里谈话,和他说话最多的是看护037号的护士伯莎,她已经四十多岁了。
      亚兰蒂尔有几次单独到李默梵的病房里,试着和他说话。李默梵冷漠地看着他,无动于衷。“来,让我扶着你走两步。你能走了,我很高兴。”亚兰蒂尔柔声对他说道,小心地扶着他的肩膀引导他站起来,“你还可以站得更直,让我看看。你的个子没有我高,但是这个高度已经很不错了。”
      李被他扶着在房间里走了一个来回,就挣扎着坐回床上不肯再动了。
      “这样还不够,你需要多活动。来,我们再走一次。”他开始诱哄他,“试试看,不要弯腰扶着床,扶住我的胳膊,相信我不会放开你,不会让你摔倒。我知道你不相信那些人,不用理他们,相信我就行。”
      这次他们在窄小的房间里走了两个来回。李默梵开始不安,努力朝床的方向移动,直到扶住那张铁架子单人床,不肯再离开,并且马上挣脱了亚兰蒂尔的手。亚兰蒂尔没有勉强他,也在窗边的椅子上坐下。他想道,贝特里医生这三年来大概过着相当挫败的日子,李明明能听到别人说的话,有一些正常的反应,但就是没有好转,拒绝交流,让人心存希望却无法达到目的。但是想让艾伯尔将军这样的外行了解到其中的难处几乎同样不易。究竟是那些人对李的折磨造成了这种后果,还是他的沉默不配合招来了更多的折磨呢?从记录上来看,这似乎是同时发生的,双方都陷入了一场恶性循环。他不愿意再想下去,那是一场无声的战争,其中的恶毒与冷酷难以言述。他对李默梵说:“这是给你的。”他往他的手心里放了两块包着精美糖纸的软糖,“你喜欢橘子和柠檬口味,对吗?”李默梵看着手里的糖,抬起头凝视着他,然后低下了头,不知在想什么。亚兰蒂尔拿起了那块橘子口味的糖,为他剥开糖纸,说道:“我会再来看你。”他慢慢站起身走出房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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