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奥锡维亚纪年》煎炸的饺子

11、第 10 章

　　那片墓地除了几个巨大的坟包之外，什么都没有。

　　野草被提前铲光了，土地看起来也似乎被提前平整过，但是现在空旷的地面上鼓起了几个坟包，想来，那里就是掩埋尸体的地方。

　　乔伊斯站在旁边。空地周围仍是荒芜的状态，乱七八糟地长着杂草和矮灌木，脚下的土地虽然经过了清理，但估计要不了久，那些翻出来的草根就会重新扎回地下，汲取养份，长得比之前更茂盛——她见过掩埋尸体的荒地，没有经过任何装殓的尸体在土壤中会很快地腐烂，为土壤提供养料，种在上面的荨麻和荆棘会发了疯一样地生长。

　　或许根本等不到那时候。冬天一到，林中遍寻不着食物的野狗就会闻着气味刨开土面，把尸体重新拖到地面，把骨头啃得七零八落，而在枝头久候的群鸦将在它们散去后，飞下来啄食剩余的腐肉。

　　恩佐来这里做什么呢？

　　今夜是个月圆之夜。

　　每个月有两邻的两天能看见满月——严格来说，其中的一天月亮并不十分圆，但是一般人很难分辨出来。

　　恩佐就站在月光下，半弯着身躯让黑猫跳到地面。

　　黑猫在月光下优雅地走着，宛如一个精灵。它两只眼睛中间的坚瞳都扩大到接近圆形的形状，似乎对这个地方产生了巨大的好奇。最终它在一个比较小的坟包上停了下来，转过头看着恩佐：\"喵~\"

　　乔伊斯屏住呼吸，眼睛一眨也不眨地看着这一切。

　　恩佐没有动，只是朝那个方向抬起了手，而黑猫在看到他有动作之后，迅速地离开了那里，一眨眼就找不到了。乔伊斯顾不得找猫，借着月光，她看到恩佐抬起的左手背上好像画着什么东西，还没看清他的手又重新放下了。

　　恩佐取出一只两指粗的黄油蜡烛放在地上，乔伊斯还没看清他的动作，蜡烛就被点燃了。他拿着蜡烛微微倾斜，融化的烛油就滴在了地面上——仿佛要拿它照亮似的，他右手拿着蜡烛，左手又朝着原来的方向伸出了手。

　　这次乔伊斯看清了，他手背上画着的是一个圆形的符咒。

　　她正想开口问他这是在干什么，却听到一阵闷闷的声响。

　　喀啦啦……

　　这是土块滑落的声音。

　　乔伊斯四下寻找，发现就是刚才黑猫停下又突然跑走的地方，地面好像正在上升。不，严格地说，那一块地面正鼓起一个包，就像下面有什么东西正在往上顶，把已经填平的地面顶开，裂出的土块顺势滚到了一旁——她正要往前一步仔细地看看，却发现有什么东西正在挠着她的靴筒。

　　她深呼吸一口气，缓缓地朝下看去——黑猫不知什么时候跑到了她的脚边，正用她靴子上的铜扣磨爪子。

　　是你啊。你跑到什么地方去了？

　　松了一口气，她蹲下把猫抱了起来，重新关注到恩佐那边。

　　那一小块地面开始龟裂，土块不断地滑落，渐渐地，有什么东西露了出来。

　　一个头颅。

　　乔伊斯瞪大了眼睛，捂住了嘴。

　　头颅已经高度腐烂，完全看不出原来的样子。乱麻一般的头发搭在头颅上，里面混着沙土、草根和一些黑色粘稠的、软烂的东西，脸上的皮肤不知被什么东西啃食得坑坑洼洼，没被头发盖住的那只眼睛已经没有眼皮，眼球要掉不掉地挂在眼眶里，缝隙中还有米粒大小的蛆虫在蠕动。这个头颅和仍然留在土壤下面的尸体已经成了蛆虫的温床，不久之后，它将孕育出一群又一群的苍蝇，飞向更加污秽的角落。

　　这确定是一个死人的头颅——没有人能变成这样子之后还活着。是谁把它从死者长眠之地召唤出来？

　　乔伊斯看了一眼仍然全神贯注的恩佐——难道他居然是一个死灵法师？

　　死灵法师召唤死尸、拘禁亡灵为自己所用，与自然相悖，在任何界条中都是邪恶的存在。如果恩佐真的是一个死灵法师，那么乔伊斯现在最应该做的，就是用她靴筒中的匕首刺进他的心脏。

　　可是……

　　乔伊斯看了看怀里的猫。

　　你的主人，真的是个邪恶的法师吗？

　　※※※

　　黑猫安静地趴在乔伊斯怀里，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自己的主人。

　　乔伊斯警戒着周围的一切，恩佐背对着她站在她的面前，映着烛光，在夜色笼罩的荒地上拉出长长的影子——有那么一瞬间，乔伊斯产生了影子才是实体的错觉，好像那个披着兜帽的是一个幽灵。

　　头颅还在继续往上升，好像它的下方有什么东西正在拱着它一样。乔伊斯看着这荒诞又恐怖的一幕，脑子里不合时宜地胡思乱想：尸体必然是躺着掩埋的，治安员不可能费劲挖一个一人那么深的坑……那么，这个脑袋钻出地面的动作就显得太诡异了——“它”并不是随着脊柱的弯曲而抬上来的，倒像是被折断了颈椎，只有头部单独钻出了地面……

　　忽然，她的耳朵里传来一声长长的叹息。

　　就好像什么人被扼住了咽喉又突然放开，那种贪婪地呼吸空气、却又因喉咙的损伤而痛苦不堪的气息，嘶哑而撕裂，让人浑身不舒服，汗毛都竖了起来。

　　黑猫开始躁动不安地撕扯着她的袖子，整个背都弓了起来。乔伊斯看了看恩佐，他正四下张望。

　　“恩佐！”她上前几步走到他身边。

　　“发生什么事了？你在做什么？”她不得不问。

　　恩佐看着她，她却看不清他的眼睛。

　　“我不希望我帮助你做的是一件危险的事。”她说。

　　恩佐偏了偏头，对她伸出手。

　　“碰我。”他说。

　　乔伊斯疑惑地看了看他的手，又看了看他。如果她没记错的话，这是那只画了符咒的手。

　　“这样我就能知道你在做什么吗？”她问。

　　恩佐点了点头。

　　乔伊斯把手覆了上去。

　　好像有什么东西从她的背上扫过，她打了个冷战，惊疑地看着他。恩佐没有对她解释什么，仍然转过头看着那个头颅所在的位置。乔伊斯也看了过去，却被看到了东西又吓了一跳。

　　那里已经不再有头颅了，而是站着一个人——一个高大魁梧的男人，头发散乱，脸上长满络腮胡，额头上还有一道伤疤。他穿着破旧的衣服，披着一件很旧的皮制马甲，脚上穿着厚重的马靴。他手上提着一把沾着血的刀，胸口心脏的位置正在汩汩地流着血，血一直顺着他的衣服往下滴，但他脚下的土地却没有任何痕迹。

　　“那是幽灵吗？”她问恩佐。

　　“不被祝福的亡灵，被定格在死亡的一瞬间。”恩佐的声音很低沉，在这种诡异的情况下，竟然起到了一点安定的作用。

　　那个亡灵张了张嘴，鲜血从口角流下来——乔伊斯又听到了一声更响的叹息，像是一只莫名出现在憋闷钟罩里的鸟一样在她的耳朵、脑袋里乱窜，她整个脑袋都像被敲响的钟一样嗡嗡作响。但更难受的还是那种痛苦挣扎的感觉，好像有一种不属于她的情绪正在占据她的心灵。恩佐拉着她退后了一步，把她挡在身后，她才感觉好过一点。

　　“他……”她突然觉得这个幽灵看起来很眼熟。她知道这里埋葬的都是那些在战斗中死去的盗贼，但是她见过并且格外留意过的显然只有一个——盗贼首领。

　　“他是首领。”乔伊斯说，“他为什么还在这儿——我是说，他罪有应得，难道不应该下地狱吗？”她又看着恩佐。

　　恩佐摇头：“他还有心愿未完成。”

　　首领的幽灵又吐出一口血，并痛苦地捂住了胸前的可怖伤口。乔伊斯从没见过受着这样的伤还“活着”的状态，有点不忍看：“他还有感觉吗？我是说，像活人一样？”

　　“他感觉不到温暖和喜悦，只有无尽的寒冷和痛苦。”恩佐说。

　　“就像我感觉到的那样？”她问。

　　他点头。

　　“为什么？”乔伊斯不明白。这和她以前所学到的、光明教义中宣讲的那些都不一样——人死之后，善良者升入天堂，作恶者投进地狱，享尽各自该有的喜乐、赎完各自的罪之后一切归零再重新回到人世——那么为什么还会有在人间游荡的鬼魂？

　　“有时，人们执着的意念会让他们死后盘桓在人间。”

　　乔伊斯还想再问些什么，但恩佐又从怀中取出了一只黑色的蜡烛。他用那只仍在燃烧的黄油蜡烛点燃了它，然后就着它滴落的黑色蜡油在地上绘制了一个什么图案。乔伊斯一直不敢放开他的手，便着他一起蹲了下来。

　　她看不懂那个奇怪的图案——蜡油绘画太考验人了，在她看来那更像是没拿好蜡烛而不小心滴下的蜡渍。但恩佐显然知道自己正在做什么，画好之后，他仍保留着单膝跪地的姿势。

　　“你要什么？”他问那个幽灵。

　　乔伊斯蹲在他的身后，看见那个幽灵有一瞬间表情扭曲了，好像正经历重大的痛苦或者喜悦——他朝着空中挥动手中的刀，用力地朝恩佐呐喊，那种好像凭空从她脑中生出的声音就像有什么人正用力地在她头顶敲着大钟，那回荡的响声差点让她昏厥——她只听到“悠——伊——嘶——”这样的声音，完全无法判断他说的是什么。

　　“我承诺。”恩佐面无表情地朝幽灵点头。

　　“见汝魂灵，听汝愿景。成汝心愿，换汝骸骨。”

　　乔伊斯半靠着他，只见幽灵绽开一个诡异的笑容之后，化为一团浓浓的绿色烟雾朝他们笼罩而来，钻进了燃烧的烛火之中，不远处那颗露出地面的头颅则被绿色的火焰包裹，无声地燃烧着，不一会儿，上面的腐肉蛆虫就消失得一干二净，只剩一个牙色的头骨。

　　恩佐一手拿起蜡烛，松开了乔伊斯，朝那个头骨走去，乔伊斯跟在他后面。

　　他拾起那个干干净净的头骨，乔伊斯发现那支蜡烛的烛火变成了绿色。

　　此时林中并没有风，那幽绿的烛焰却总飘向一个方向。

　　“你去哪儿？”乔伊斯见他要离开，忙问他。

　　“他在带路。”恩佐说，“时间不多了。”

　　他们跟着烛焰指引的方向在林中穿行，丝毫不理会脚下的路。恩佐擎着蜡烛走在前面，乔伊斯跟在他身后——他的身形很高大——乔伊斯突然发现。她在女人中间算是个子很高的，但显然恩佐比她还要高很多，而且肩膀也很宽，撑着这件宽大的兜帽斗篷，就像一堵墙竖在她的面前，她完全看不到前面的路。他也毫不在乎自己身后还有个人在跟着，走得十分快速，像是被什么追赶一样。

　　乔伊斯知道，那是时间。

　　他手中的蜡烛快要燃尽了。

　　那么，他在找什么呢？

　　他现在在找的东西，和他之前告诉过她的、他在等的东西有什么联系？

　　恩佐，到底是什么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