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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2、沧浪污我我污沧浪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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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一月初的时候,宫中发生了很热闹的几件大事。
一是宫中培育的八十余种菊花一齐盛放,冯太后因此开了一场赏花会,二是两国联姻的事情,连着大大小小几个庆典,宫中红妆三月未退。
先说那场深秋的花宴邀请了各个世家的才子佳人,宴会上,冯太后离开了上座,喊宫人在即墨染身边添了椅子,一副慈蔼长辈的做派,将数位才貌有加的青年才俊介绍给了即墨染。
即墨染在一番狂轰滥炸式的交际中,俨然一副无动于衷的模样,太后也不觉得她有丢自己的面子,反倒将她往自己的陷阱里坑,“染儿许是害羞了,太腼腆可不行,她这不是没看上你们,或许是因为太满意了,你们可得好好表现,良婿可比才子难当。”
“染儿,人说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你可相信你父皇和哀家的眼光吗?”
即墨染结果浅真适时递来的茶盏,揭盖细细吹着,思索着如何作答,眼睛偷瞥一眼上座的即墨浚,他一脸无言肃穆,难测心中想法,但这一眼,倒是和他的对上了。
即墨浚沉思道:“母后,染儿还小,此事太早了。”
太后凤眸一眯,只反问:“早吗?宫中也需要冲冲喜了。”
即墨浚沉下脸,“她现在身体不佳,几位哥哥也还未有正妻,母后,你不能一意孤行。”
对太后的苛责一出,高台之上,气氛一时降至冰点。
太后却并未展露出她的恼怒,低头看了一眼自己手指上的蔻丹,挥手喊退了这一批的公子,让身边的李公公,传唤花园中的两位皇子上来。
即墨博是第一个到的,踩着台阶登高台时,他将目光先滞留在了浅真的身上,随后沿着身侧,将即墨染、太后、即墨浚略眼打望一番,心中虽然无底,但还是沉着性子,行完了礼,在太后的赏赐下落了座。
太后是沿着皇帝的话,找即墨博他们,谈姻缘之事。
即墨博毕竟是烁帝和黄皇后的独子,也是原本名正言顺的太子,太后摸着狐裘,闭眼思索一番,一锤定音道:“博儿,早先羅舍国的和平大臣,来我朝建交时,说是羅舍皇帝希望两国结秦晋之好,他有一中原后代的妃子,生下的八公主也是黑发白肤,只是眼珠是蓝色,长相算得上异邦美人之最,博儿,你觉得让她做你的皇子妃,如何?”
即墨博咬舌,将高台上每个人的神色尽揽眼底,大约猜出了事情的经过,神色闪躲,看向太后的眼神,是不敢忤逆的挣扎。
太后笑道:“博儿,你平日应我的话是最快的,今日怎的,是不听话了吗?”
即墨博有一瞬的惊恐,那是面对死亡的眼神,浅真还从未看过即墨博这样的表现,也没想过,他会这样,但想到自己桌上消失的那封信,浅真手心被冷汗浸湿,大约有了头绪。
即墨博一咬牙,强迫自己答应了,“一切听从祖母的意思,感谢祖母的好意,将这么好的婚姻赐给孙儿。”
“唉,这就对了。”太后的笑容变得意味深长,“最近看的出你长大懂事了,正经娶了媳妇,可得更加上进,好好来帮你皇叔和哀家治理国事。”
即墨博跪下谢礼,失神道:“遵命。”
即墨帆就是在这时姗姗来迟的,冯太后好似一只不大看重他,奈何他笑得多好,行礼行的多恭敬,太后都没有对他多上几分心思的意愿。许是即墨帆母亲地位低贱,这皇宫,就没有谁是真的打心底把他当做一个皇子那样看待的。
即墨帆还没有起身,太后玩弄着身旁一株并蒂紫菊,一边漫不经心道:“你宫中有两位侧妃,你更喜欢哪一位?”
即墨帆摸不清这一番话,冷汗顺时就在额头上聚集。浅真回想起,即墨帆不像即墨博那般好女色,宫中就只有两位侧妃,先进门的就是半年前替即墨博收拾烂摊子,娶的罗家庶女,而后进门的,就是浅真之前看见的启氏。
即墨帆不敢拖延太久,让人怀疑,只道:“两位侧妃都十分好,启氏治下有方,罗氏贤良淑德...实在,难分高下......”
太后玩腻了手中的花,也听腻了这番含糊的言辞,一挥袖,将花盆推开些许,李公公立马喊人将花盆拿走。
太后道:“我原打算着帮你提拔一个做正妃,可你做不了主意,难分高下,那便等你分清高下,过几日给我一个答复。”
浅真回想,这两个侧妃的娘家,先进门的罗家女儿的娘家多少还是有权势些,但嫁进来的是庶出的女儿,论起地位,总归四斤八两,冯太后是真的很不喜欢即墨帆,连正妃都不愿给他像即墨博那样联姻,连门当户对的妻子都没有,像极了要将他置于人下,让他无法翻盘。
即墨帆脸上有失望,但是淡淡的,领命谢礼后,自嘲地叹了口气,倒是让浅真很是不解。
太后当场利落地解决了两个皇子的事情,还替即墨浚安排好了联姻这样的国家大事,皇帝就算再有意帮即墨染推脱,还是失去了主导地位,让太后重新兴冲冲地为她介绍起了各家的公子哥儿。
太后说来说去,说到了何鸿达的两位公子身上,“染儿,我知道你在平一那学过画画,何大人的长子作为你师兄,你们却未正式见过面,此次机会难得,我喊他们来好好和你谈谈。”
何霜林对于画画以外的事情,就是块纯木头疙瘩,果不其然,长大版的木头疙瘩以熟悉的姿态,来到了浅真的面前,他身边的何霜华依旧大大咧咧,甚至在看见浅真的时候,忍不住多看了一眼,又赶紧和自家兄长说了一句悄悄话。
于是,浅真又被何霜林从头到脚的看了一眼,许是从身形上确认了弟弟说的,他蹙了一下眉毛,算是认出他了。
两兄弟的小动作,在太后看来,更像是多今日赏花宴会的小主角即墨染的青眼有加,可这之后,两兄弟的表现,算是这些世家公子哥最惨淡的。
两人和即墨染面面相觑,无论太后如何引话题,即墨染都不愿接,何霜林更是将不耐烦写到了脸上,而后直言不讳说自己不久之后要去羅舍游学。勉强和稀泥的何霜华,在说到正题上的婚姻大事时,看着之前熟悉的三小姐,也是笑容勉强,太后以为他还是有意于她,却换来何霜华的立马否决,说自己有心上人了。
浅真回想起来何霜华和路蓟嘉那八字不见得有一撇的事情,忍不住在太后黑脸时笑了。
一场赏花会,让太后不再作妖了几天,可等太后缓过神,便是对即墨浚的威胁。
直接将那些世家优秀的少年,带到了即墨浚的寝宫,她想要做的事情,恐怕也不需要掩饰,不需要担心别人知道她的用意。
初雪的一日,即墨染带着浅真,前往了即墨浚的寝殿,即墨染穿着两件厚披风,抱着暖炉,让浅真搀扶着,在浅浅的雪地上,走得格外小心,浅真知道即墨染厚重的披风下,衣裙更为臃肿。
自从游暮来为她看诊,以及发生上次那件香薰的事情,即墨染对自己的身体,对自己的性命更加小心,有很多原先需要浅真察觉照顾的事情,她现在自己就能注意得很好,可以说让浅真省心,也心疼她不少。
两人小心翼翼地在雪地上留下脚印,步伐虽然缓慢,两个殿落之间,相差也没有多远,远比即墨染想象的近多了。
即墨浚的寝宫中素来寂静,除了四周暗自潜伏的侍卫,寝殿前面也就只有几个守夜的公公。
即墨染眼中充满着坚毅,交握的双手不住的摩挲,浅真看着人替他们通传,才想起,自己还没问过即墨染,深夜前来浚帝寝宫,所谓何事。
此时也来不及再问,她只得跟着她,再次进入这一座天成最尊贵也最寂寞的人的居所。
即墨染脱了两件毛裘,让浅真帮她拿着,两进门后,便走到即墨浚的跟前,义无返顾地跪下了。
她道:“父亲,孩儿前来领错。”
浅真只得跟着跪下,焦急却不解地盯着她。
即墨浚坐在椅子上,伸手向搀她,即墨染推开了他的手,仰头道:“烟苒不求您原谅,但希望,你能成全孩儿。”
即墨浚不解道:“此为何意,你先将话说清楚。”
浅真默默听着,才知道即墨染心中藏了这么多事。
即墨染道:“您说过,浚帝得到母亲的心头血,但您没有说过,那一瓶血大抵是无用的吧。如果有用,太后、太后为何还会屡屡想要我...想要我早早成婚,诞下后嗣。我知道父亲想让我安心留在宫中,受您庇护,但是......”她还是说不出口,埋怨不了他,虽作为父亲,虽作为天成之主,九五之尊,仍是保不了自己。
听闻这些,即墨浚胡须颤抖,眼神哀伤。即墨染继续道:“好听的话,孩儿懒得说了。医师为我诊治过,说我是很难活过十八岁的,太后娘娘定会让我在死前生下另一把‘钥匙’,可我不想,不想牵扯上新的无辜的人,不想让自己的孩子陷入无尽的争夺和混乱之中。”
即墨染哑声道:“不要像他母亲和外婆那样,这是我的心愿。”
“所以,与其让自己受太后胁迫,让我的孩子们收到她一生的压制,我不如先发制人。”
这个“先发制人”说得掷地有声,浅真震撼万分,看着即墨染摸上自己在厚重衣物下难显弧度的小腹,她浑身如遭雷击。
即墨浚的反应也没有多好,激动之下,他放在桌上的衣袖带着端盘上的茶具都摔碎在地,东西都摔碎在即墨染跟前,即墨浚后知后觉再去扶她,即墨染不从,即墨浚担心在一地碎屑中弄伤她,只得作罢。
即墨浚还抱有一丝侥幸,“染儿,你在吓我吧。你只是想,还没有做的吧。”
即墨染扯出嘴角一丝笑,绝望道:“如果不是先做成了,父皇您,不可能同意的吧。”
即墨浚跌回作为,指着她道:“你怎能如此不自爱!到底你是和谁...”
即墨染道:“我肚子里的孩子是众望所归,其他都不重要。”
即墨染说完便垂下头,即墨浚一双手捏作拳头,上面青筋爆出,“什么叫做众望所归,没人希望你这样!”
即墨染道:“父皇,你作为皇帝,您需要后嗣,您也需要这把‘钥匙’。”说罢,她垂下了头,不想再言语。
即墨浚怒极,伤极,悲急,他指着浅真,气急败坏道:“我让你保护好她,你和她究竟瞒着我做了多少事?!孩子的父亲是谁?!要是你不愿意说,染儿,你也不说,那我便杀了她!”
浅真愧疚之至,想着自己明明大多数时间都陪在即墨染身边,即墨染就算不再是之前那个眼神清澈灵动有话说话的孩子,但她在她面前终究是赤诚的,怎会如此呢?怎会如此!
浅真想着入宫以来的种种,对上即墨浚的眼神,惊觉恍若隔世,她即墨染怎么可以这样?怎么可以这样以意为之?!
惊讶之下,失望之下,恍惚之下,竟是连即墨浚话中的生死也不顾了!
即墨染果断道:“事已至此,父皇你也不必威胁她,我肚子里的孩子不生下来,我会死,生下来,我也不一定能活,接下来的日子,还请父皇您给我一个尽余孝的机会。”
即墨浚不明白即墨染为何会与他生分到这般地步,与他之间,更像是一场心术大战。
即墨浚沉痛道:“染儿,孩子的父亲究竟是谁?你不说,我也可以自己去查证,栖霞殿的暗卫不可能无缘无故,放一个男子进你的宫殿!”
即墨染咬唇不语。
门外一阵匆匆脚步,有人敲门,“陛下,大皇子打伤了宫外的侍卫,说今日一定得求见!”
......
即墨浚看着眼前一片狼藉,在即墨博进门时,将一张纯金锦绣圆形矮凳怒摔向跪在即墨染右侧的即墨博身上。
血缓缓从他的额角留下,即墨博用右手捂着,抬头将话说了个明明白白。
“皇叔,染儿妹妹肚子里的孩子,是我的。”
即墨染握紧了拳头,浅真无法相信地瞪大了双眼,即墨浚信以为真,“你再说一遍!”又是挥手一掌,打在他心口。
即墨博咳出一口血,加上额头上破的洞,半张脸都是鲜血模糊,他咬牙坚定道:“就是我的。”
即墨浚还欲再打,浅真难以眼睁睁看下去,起身呼道:“不要一一”
即墨染拦到即墨博面前,大声道:“不管如何,父皇,你是希望我肚子里的孩子没有父亲吗?”
即墨博苦笑道:“陛下,你不可以杀我,我身上还有同羅舍公主的婚约。”
“你竟也知道你下月便要和羅舍公主成亲!即墨博你怎敢...你怎敢这样招惹我的染儿?!”
即墨博不顾一切道:“这样不正好吗?若是我成婚,染儿的孩子正好可以得到出生的机会!”
殿中一时,鸦雀无声。
即墨浚傻了,他痛苦道:“你竟然做的是这个打算......染儿,你知道吗?”
即墨染道:“我知道。”
“你们...”即墨浚瞬间苍老二十岁一般,整个人佝偻着背,老态疲态压垮了他,“既然如此,我还有什么好说的。”
“你们都走,朕要休息了。”
这一声像极了沉重的大门合上的声音,将这一座死气沉沉的大殿,封闭住了。
三人出了殿,即墨染对面浅真探索的眼光,避开了,甚至是自己穿上了那两件大裘。
浅真深吸一口气,将在屋顶上躺得好好的的玄乙喊了下来,让他送即墨染回栖霞殿。
此时地上的雪已经化了不少,两人来时的脚印已经找寻不着,浅真目送着俩人一步一个脚印离开,拦住了一旁的即墨博,跟着他往宫外走去。
浅真道:“不是你,对不对?”
即墨博用袖子擦去眼睛上的血,不答话。
浅真道:“你为什么要帮她?”
即墨博冷笑,讥问道:“你觉得我是在帮她?”
浅真一颗心完全冷了下来,但她给了自己宽慰,风雪又至,她用隔壁抱紧了自己,用着对方听得见的声音,自言自语道:“那天的信,我知道是你拿走的,她的血缘,你...总之,那天的香薰,医师说只有凝神安息的作用,你总不会害她的,对吧?”
即墨博不笑了,一句话也没留下。看见迎面走来的宫人,他用一只胳膊挡住了自己血迹斑斑的脸,挺直背脊,不顾宫人的询问,阔步走远了。
等待她们的究竟是什么呢?是命运吗?
不信命的人,想要主导自己一生的人,终究已经被困局影响了。
浅真便止步于此,转头,回去。
......
即墨博把自己关在东宫数日,宫中谣传是哪日因婚约和陛下起了冲突,陛下忍不住打了他,宫中这些悄声的说法无论如何,只要能够一一传到太后耳朵里,那都是好的。
浅真自那日以后,就很少和即墨染开口讲话了,即墨染一脸忧心忡忡,对于她的话,都不再搭理。
浅真夜里时常会想,当初放不下她进宫,这一切究竟值不值得。可每一次辗转,听见即墨染在夜里微弱的呼吸声,她又恍惚明白了即墨染的选择。
但她,大可不必隐瞒自己。
当浅真不再过问孩子的父亲是谁,不再追究这一切的目的时,而是真心实意帮即墨染庆祝孩子的到来时,即墨染总算露出了一切尘埃落定的满足笑容。
但那个时候的即墨染已经怀有三个月的身孕,藏在宫中,除了浅真和时常来看她的即墨浚、为她诊治的游暮外,任何人都看不到她。
这事情瞒得了三日,瞒得了半月,总归是瞒不了太后太久。太后早在即墨染抱病不再外出之时就提出了,要亲自来看望她,得逞了两次,但这之后即墨染瘦弱身材上小腹隆起难以掩藏,即墨浚便拉着太后冬日前往了南州的一处温泉别苑修养,等到即墨博大婚的前七天,才悠悠回了宫操办主持婚礼。
这一场婚礼,虽说是两国极大的热闹,可当事者的心中,比谁都还冷淡。
婚礼上,即墨浚满脸乌云,在太后的低声提醒威胁下,脸上露给使者的表情才微和。新郎本人也愁出天际,太后一直都很高兴,替皇帝喝了几杯昏睡过去,等到新人入了新房,即墨浚因为头晕被人扶下厅堂,来参宴的众人才觉吐出一口气,当做一场正常的婚礼来看待,言笑晏晏,脱离开这场婚礼外的对话,互相打着官腔,说着家常。
太后坐在台上,醉眼迷离,手臂支棱着脸,身旁的李公公问话,太后不答。
李公公眉眼一条,手臂微颤,伸出手去,轻拍身穿一袭暗红锦绣长衣太后的肩膀,明明只是极小的力气,太后的身子都不曾动弹一下,可是头颅偏就如此......
像是滚落的红酒杯,掉落在案几上,鲜血溅落三尺,更多的血液从太后的失去头颅的脖子喷溅而出。
“来人,有刺客!太后娘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