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理还乱》虺人不倦

1、与尔同销万古愁

　　迎仙楼总是很热闹的。酒菜点心一应俱全，加之价钱合理，童叟无欺，食客向来络绎不绝。酒楼分上下两层，楼下的大堂宽敞明亮，其中不乏推杯换盏的豪情侠客，富商巨贾倚在娇女怀中大快朵颐，偶还能见得三两绉绉书生吟诗作对，临了还不忘在雪似的墙壁上挥毫泼墨一番。至于游士歇脚于此，也能讨得一壶好茶喝，点一碗白面或几个馒头，就上几碟清口的小炒，慢条斯理地吃上半天。
　　至于楼上嘛，只有四五个雅间，是老板用来招待私客的，常常锁着。

　　陆小凤理了理衣襟，摸着自己脸上那两撇整齐的小胡子，悠哉悠哉地走进了迎仙楼。
　　才进门，便有眼尖的伙计认出了来人，陪笑着迎了上来“哎呦，陆大侠您来啦！您稍坐，我去叫我们老板。”伙计将他引到一张空桌前，抽下肩上担着的麻巾掸了掸浮尘。
　　“有劳了。”陆小凤坐下后，轻声道。
　　伙计去了。片刻，程老板顺着楼梯从楼上下来，快步流星地来到陆小凤桌前，十分恭敬地拱了拱手道：“贵客临门有失远迎，还望海涵呐！”
　　“都是朋友，程老板何必如此客套。”陆小凤伸手拉他坐下。
　　“陆大侠今日前来是为何事？不如到楼上雅间一叙？”程老板低声谨慎地问他，毕竟陆小凤很少到他这里来正经吃饭的。
　　见状，陆小凤先是一愣，而后哈哈大笑起来“无事，只是来照顾照顾你的生意罢了，要些点心。”
　　“哦……好好好，您要什么尽管说，我立马让后厨给您准备。”程老板紧张的神情顿时舒展开来。
　　“嗯……”陆小凤低头冥想片刻，道：“半斤红豆米粉团，半斤芝麻糖，半斤酸枣糕，半斤梅子饼，一斤桃花酥……哦，对了，再要半斤蜜饯。”
　　“要这么多东西，陆大侠是要去看朋友吗？”程老板招来伙计吩咐下去，随口问道。
　　“对，看朋友，很重要的朋友。”
　　“陆大侠……”程老板叫了陆小凤一声，想说什么，却没有后话了。
　　“程老板有话尽管说。”
　　“陆大侠可还记得小女秀娥吗？”
　　“秀娥？那不是四年前我在镇外野郊林中救下的姑娘吗？怎么了？”陆小凤的记性一向很好。
　　“是啊，想当初小女被那群绿林响马掳去，若不是陆大侠及时出手搭救，那此生我们父女恐怕就再难相见了呀！”程老板叹了口气，又接着说“只是……只是小女自获救以来心中便一直挂念着陆大侠，这都已到婚嫁年龄了，可还是迟迟不肯出闺呀！”
　　闻言，陆小凤只得尴尬地笑了笑，又伸手摸起了自己的小胡子。
　　“在下知陆大侠至今尚未娶亲，您若是不嫌弃的话，不如……”
　　程老板的话还没说完，陆小凤就一抬手将他止住了“令千金花容月貌，淑雅贤惠，又岂是我陆某这等闲云野鹤能与之相配的，程老板还是另谋如意郎君吧。”
　　程老板自是心有不甘，想开口再劝，却被一伙计的叫喊声打断了思绪“点心来喽！”伙计用右手掀开挂在后厨入口处的白色帘布走出来，左手里还拎着一个红木制成的大食盒。
　　那伙计几步走至陆小凤跟前，露出一排整齐的白牙“陆大侠，您的点心备好了。”
　　“多谢。”说话间，陆小凤忙接过食盒，施展出轻功本领，眨眼间消失于人前，只留在桌上一个皱皱的纸团。
　　跑堂的伙计见得此景惊得目瞪口呆，程老板无奈地摇了摇头，伸手拿过纸团，展开，竟是一张千两银票。

　　百花楼很美。
　　楼美，花美，楼的主人更美。
　　位于偏巷之中的百花楼宛如一个温婉恬静的少女，独自享受着只属于她自己的那份宁静。
　　“摇啊摇，摇啊摇，摇到外婆桥，外婆夸我好宝宝……”陆小凤浅浅地哼唱着短小的歌谣，只是那歌声实在是不敢恭维。只见他来到百花楼前站定，冲四下里瞥了几眼，纵身一跃翻进了二楼大敞着的窗子，手里的食盒还稳稳地拿着。
　　陆小凤进得堂屋，见花满楼正安坐在铺有鹅黄色图锦刺绣桌布的圆桌前，悠哉悠哉地品着雨前茶，那情那景，犹如一幅精巧的画作。他缓缓走近，脚步落的极轻，生怕惊扰了那画中的人儿。
　　虽说陆小凤的脚步声极小，可花满楼还是敏锐的察觉出了异常，警觉地问“谁？”
　　陆小凤也不作声，继续靠近，这次他连呼吸都屏住了。
　　“陆兄，是你吧。”花满楼忽得笑了，肯定的语气中裹挟着小小的自信。
　　闻言，陆小凤轻叹一声“为何你每回都能认出我？”他把食盒搁到桌上，自己也坐了下来。
　　花满楼泯了口热茶，浅浅一笑，道：你的脚步声我识得，除非你脚不着地，不然声音再小我也分辨的出。你身上的味道我更是熟悉，那怕你浑身上下都涂上女人用的脂粉香膏，或是在臭泥里泡上三天三夜，我也嗅的出。”
　　陆小凤挑了挑眉，又撇了撇嘴，回道：“你这样实在是太不可爱了。若说你是瞎子，这世上恐怕就找不出几个明眼人了。”
　　花满楼还是笑笑，转而轻轻地问“今天不是初七，你怎来了？”
　　早在多年前，二人便立下一约定，每月初七，不论陆小凤在哪、在做什么，都要来江南看望花满楼，而花满楼不论在做什么也都要在百花楼里准备好一桌美酒佳肴，等待他这位好友的到来。
　　“我说我初七会来，又不是只有初七才回来，多来看你几次不行吗？你嫌弃我？”
　　今天的确不是初七，而是廿九，当然这月初七陆小凤已来过一次了。
　　闻声，花满楼笑了笑道：“怎么会嫌弃你啊，我高兴还来不及呢。只是你突然前来，我好酒未温，好菜未烧，怕是要扫你的兴了。”
　　陆小凤拿过一杯斟好的茶水，白釉的茶盏，黄澄澄的茶汤，映衬在一起甚是好看。“若无热酒，热茶也不错嘛。”说完，一饮而尽。
　　“今天不吃菜了，我请你吃点心。”陆小凤放下空茶杯，顺势打开了食盒的顶盖，又将三层食盒拆开放好，各色点心无不整整齐齐的码着。
　　一股点心独有的清香和甜腻之气扑面而来，花满楼以鼻嗅着“你去了迎仙楼？”
　　“是啊，你不是顶喜欢吃那里的桃花酥吗？”说着陆小凤便从盒中取出一块桃花酥送到了花满楼的嘴边，那红润的唇瓣冷不丁地受到糕点的触碰，不由地微颤了一下。
　　花满楼咬住了递来的桃花酥，在舌的配合下慢慢送进嘴里，金黄的酥皮和软糯香甜的馅料在细细地咀嚼下混合交融，吞下肚去，口齿间亦留下桃花沁人心脾的芳香，妙不可言。
　　“好吃。”花满楼檀口轻启，吐出一句，脸上洋溢着满足的笑容。他伸手去摸桌上摆着的食盒，接而眉头稍皱，嗔怪道：“你买这么多干嘛？吃不完的。”
　　“你才吃了多少？怎么知道吃不完？”陆小凤耸了耸肩，抓起几块芝麻糖丢进嘴里，嚼碎。
　　花满楼自知与陆小凤理论占不得上风，也就不再作声了，只是自顾自地吃着点心，一块接着一块，花满楼吃的那样乖，那样优雅。
　　陆小凤就那么直勾勾地瞧着他吃，开口调笑道：“这大户人家的公子哥就是不一样啊，吃个点心都这般超凡脱俗。”
　　“你少揶揄我！”花满楼已不再吃点心了。
　　“我说的可都是实话呀，七童若觉得是揶揄，那可就冤枉死我啦！”陆小凤做了个委屈的表情，伸手抚掉了花满楼嘴上残留的酥渣。
　　黄昏将至，柔和又略显深沉的日光透过格子窗洒在花满楼的脸上，美的让人心颤。所谓的“陌上人如玉，公子世无双。”大概说的就是他这种人吧。
　　陆小凤不敢再多看下去，连忙环顾四周，以便转移注意力。
　　屋子里各色花儿争奇斗艳。屋内美花香宜人，倒是把买熏香的钱都给省了。这楼阁虽叫“百花楼”，可这楼中的花儿绝不止百种。花满楼喜欢花，他手下伺弄过的花草总是长势喜人，那些花也该是喜欢他的。
　　陆小凤站起身来，走向花架“你这蔷薇开的可真好。”
　　“蔷薇？我这里没有蔷薇呀，你看见的应该是藤本月季吧。它们的确很像。”
　　陆小凤尴尬地挠挠头，又指着另一簇花儿道：“这杜鹃花也很好看啊。”
　　闻言，花满楼失笑道：“哪来的杜鹃，是五色海棠。”
　　花名一连说错了两次，陆小凤一屁股坐回到凳子上，赌气似的不说话了。
　　听陆小凤那里没了动静，花满楼倒“扑哧”一下笑出了声“我原以为你只是五音不全，不懂琴瑟而已，如今才知你陆大侠竟连花草都分辨不出。”
　　见状，陆小凤也勾唇笑道：“来时伯父还托我劝你，现在看来大可不必了。”
　　“我爹？你去花府了？”
　　“嗯。”毕竟点心钱都是老爷子给的。
　　“他让你劝我什么？”
　　“劝你莫总是一个人待在这百花楼里，再闷出病来可就不好了。”
　　“我本就好清静，再说了，又岂是一个人呢，不是还有这满楼的花儿陪我吗，你又常来拿我寻开心，我怎么会觉得闷呢，是父亲多虑了。”
　　“花伯父也是为了你好，这不现在还正忙着帮你物色贤妻呢。”
　　“根本是多此一举，有谁愿意和一个瞎子待着一起过一辈子呢。”花满楼无神的眼眸中竟显露出无限的悲伤。
　　“我就愿意。”
　　“陆兄，你又乱开玩笑了。”
　　“七童……我是不是开玩笑，你听不出来吗？”陆小凤盯着花满楼那俊美的容颜，十分认真地说道。
　　话音落下，屋子里静的出奇。他们就这么静静地，静静地聆听着彼此的心跳。

　　良久，花满楼才又倒满一盏茶，推到了陆小凤的手边“喝茶吧。”
　　陆小凤哪里还会再喝，他忽得站起，走到花满楼身后，张开双臂环住了花满楼的肩头，又把自己的脑袋深深地埋进了他的颈窝里，他在他耳边轻轻呢喃着“只怕患病的不是你，是我。别人家大姑娘白给我都不想要，我却只想看着你笑，一见你笑我就高兴，高兴得要命。你说我是不是已经病入膏肓了？”
　　陆小凤的一言一行都让一种无名的□□袭上花满楼的心头，那难以平息的燥热正拼命撕扯着花满楼引以为傲的理性和冷静“陆小凤……”花满楼唤着他的名字，伸手去摸他的脸颊，结交多年，他知道陆小凤是个令人很舒服的男人，同时凭着触感去想象，陆小凤也一定是个很英俊的男人。
　　陆小凤看着花满楼的手，那是一只长年抚琴的手，修长的手指白皙而娇嫩。那不该是只男人的手，更准确地说是许多女人见了花满楼的手也会自叹不如的。
　　“陆兄，你没病……你的心意我都懂，只是……人言可畏。”
　　“我才不在乎什么狗屁人言呢！”的确，他不在乎。陆小凤行事乖张，在江湖上可谓是人尽皆知，他若是惧怕那些流言蜚语，恐怕早就被唾沫星子淹死了。
　　花满楼也不回应，只静静地听，满面愁容。
　　陆小凤自然是注意到了花满楼微微皱起的眉头，柔声宽慰道：“龙阳之情也好，断袖之癖也罢，是痴是癫，是错是对，一份茶余饭后的谈资而已，且由着他们去说，到头来无论好坏，都不过是成了说书人口中的一段传奇。我不怕……七童也不要怕……”他暧昧地咬弄着花满楼的耳垂，零星的胡渣还时不时摩擦着白玉似的脸颊。“我绝不逼你，我只想守着你，护着你，我只想看着你笑。”
　　“陆小凤，你不仅是坏蛋、混蛋、穷光蛋，还是天底下头号的糊涂蛋！”花满楼嘴上虽这般嗫嚅着，心底的喜悦与感动却早已翻腾开来。
　　“我一点也不糊涂，我只是喜欢你，好喜欢，好喜欢……”陆小凤用手轻抚着花满楼垂在脑后的发丝。发，质密而柔顺。
　　“我又不是女人，用不着你用这等甜言蜜语来哄骗我。”
　　这时，陆小凤环抱着他的双臂忽得松开了。花满楼身躯微微一抖，他不喜欢这突如其来的自由，伸手去试陆小凤的去向，手却又突然被其拉住了，花满楼这才明白，原来陆小凤已面对着坐在自己身旁。
　　“我不哄骗你。七童，我带你出去玩好不好？去万梅山庄。”
　　“万梅山庄？”花满楼直觉得耳熟。
　　“对，万梅山庄。西门吹雪的万梅山庄。”
　　“我不想去。”花满楼淡淡回着，无悲无喜。
　　面对花满楼的回应，陆小凤一脸诧异“为什么？万梅山庄里的梅花四季常开，美的很，而且……”一语未了，陆小凤忽得想起了什么，饱含歉意地言道“对不起，我忘了你看不见的。”执子的手拉的更紧了。
　　“不关我眼疾的事，我只是不喜欢西门庄主而已。”
　　“西门吹雪？你不喜欢他？为什么？他怎么了？”
　　花满楼无神的眼眸更加黯淡了“他……他身上的杀气太重了，我不喜欢。”
　　陆小凤心叫一声“原来如此。”剑神的秉性怪的很，待人接物又冷若冰霜，相处起来确实不易，花满楼不喜欢西门吹雪倒也是应该的，只是陆小凤都已不记得自己是如何与他相识的了。
　　“你不喜欢，那就不去了。我们去京城吧，妙手老板朱停那里总有些稀奇古怪的新鲜玩意儿”
　　“你是想老板娘了吧？”
　　陆小凤嘿嘿一笑，他并不否认“你吃醋了？”
　　“谁要吃你的醋，酸倒牙！”
　　陆小凤还是嘿嘿地笑“嗳，你说西门吹雪身上杀气重，那我身上是什么气啊？”陆小凤痞里痞气地问，身子有意向前贴近了些。
　　“你呀，一身的混蛋气……”花满楼的唇角泛起了飘渺的涟漪。
　　此时此刻，花满楼再普通的腔调叫陆小凤听来也都是勾人的。
　　只见陆小凤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将对方拦腰抱起，放到腿上，花满楼还没来得及反应，整个人就已被圈在怀中了。
　　陆小凤低头贪婪地嗅着，花满楼身上那种由百花交杂而成的特殊香气，实在让他欲罢不能。“七童啊，你说我身上有混蛋气，那我若不做些混蛋该做的事岂不是很对不起你的鼻子呀。”
　　“胡闹！快把我放开！”花满楼用手推搡着，奈何无济于事。
　　被陆小凤抓到手的女人尚且逃不脱，于他，陆小凤又怎舍得松手。
　　陆小凤用手指顺着花满楼脸庞的轮廓慢慢勾勒“你好美……”他细细端详着，如蜻蜓点水般在花满楼额上落下一个吻“乖，听话。”触碰间，已意味着永恒。
　　吻，轻轻的，却极富魔力。先前挣扎的小兔儿竟瞬间安静了下来，慵懒地倚在那灰狼的怀中，任凭对方对自己“动手动脚”……
　　夕阳无限好，一切正当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