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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第 16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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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过去的四年里,颜叙曾听无数人说过不下几百遍的“土木工程不适合女生”。
然而绝知此事要躬行,如果说大四毕业那年眼看着系里找工作的男生纷纷签下中国建工、上海建工和各大房地产的工程部门,而女生十有八九是处处碰壁,最后只能在考研、考公务员和转行重新开始三条路里选择未来是让她彻底心寒的顶峰,那么第一次真切感受到这个领域性别歧视的客观存在的,是大三的暑期实践第一次下工地的场景。
眼看着班上的男生在施工现场活蹦乱跳得心应手,而平日里绩点再高学得再好的女生都顿时跟蔫了似的,畏手畏脚地缩在建筑物的阴影里不敢往几米深的基坑里跳,那一刻颜叙忽然清醒地意识到她即将面对的是怎样的未来。
“你们这还算好的,本科的时候有一次我们去参观一个市政隧道的项目,现场的都是有点年纪的老工程师,比较封建迷信,说在竣工之前不能有女人下去——
因为红颜是祸水,地下工程最怕的就是渗水。就因为这,我们系里几十个女生到了项目现场都不让进去,只能站在门口干等着我们看完回来,你说惨不惨?”
邹钦铭歪着嘴回忆道,“但没办法啊,这就是土木工程这个行当的真实情况。”
“你以为我们有多愿意去现场吗?”
颜叙撇撇嘴,心不甘情不愿地把手上的安全帽往脑袋上扣。
今天是地质基础工程的现场参观课,对这种需要实地考察的课颜叙向来是又爱又恨——
出去放个风总比待在教室里昏昏欲睡来得强,何况跑一遍现场记住的东西往往比上一个星期的课都多。
然而每次下工地的标配是个女生就不会乐意——
任凭你平时长发飘飘空气刘海清新可爱,安全帽都能把你一秒变成土鳖。
“快看那个妹子,不知道的还以为是去踏青春游的呢。”
邹钦铭奸笑着朝前排一个长裙及地的希腊姑娘指了指,满脸幸灾乐祸地等着看她撩起裙摆在施工现场上蹿下跳的场面。
“也许人家后面有约会呢。”颜叙见怪不怪地说,
“除此以外我实在想不出第二个会穿着裙子来工地的理由,还是在大冬天。”
“好好的一条裙子,配上这橘黄色的安全背心也是醉了。”
邹钦铭嫌弃地用手指戳了戳一旁的行头,
“还有这厚底鞋,硬得跟什么似的,还比不上我的狗头一脚蹬一半舒服!最让人不能忍的就是这帽子,我说荷兰人都是色盲还是怎么着,安全帽设计成绿色?!我可以拒绝戴它不啦?”
“当然可以,只要你不怕万一哪里掉下个构件把你砸成智障。”
颜叙回答得格外淡定。
邹少爷一时语塞,傻愣了几秒才结巴道:
“这、这玩意儿戴不戴也没什么影响吧,以前我们班上的女生嫌它太丑从来都是象征性地罩在脑袋上,我看也没什么事啊。要我说啊,安全帽也就是个摆设,真要出了安全事故一顶小小的破帽子能起到多大作用?”
“你就把它松垮垮扣在头上当然没什么作用。”
颜叙立刻上纲上线地教训起邹少爷来,
“建筑工程施工管理的课上不是说过嘛,安全帽的防护设计是有科学依据的——
表面光滑半球型的设计,使落物易从安全帽上滑落下来,起到减缓冲击力的作用;
顶筋的设计起到了增强壳体顶部强度的作用,在外力冲击下,安全帽不易破损或出现裂纹;
内部构件的设计也起到了缓冲的作用,最大限度地保护作业人员的安全。”
“停停停,你怎么跟我们大学里的系主任一样啰嗦,听得我脑壳疼,我戴还不行嘛。”
邹钦铭佯装不耐烦地打断了颜叙一本正经的说教,手脚麻利地把安全帽安全鞋安全外套一股脑往身上穿戴整齐,
“你将来啊应该去当项目经理,天天盯盯这个催催那个的,管起人来一把好手。或者去做采购也不错,你别说,我们公司还真有专门负责采购现场装备的,新进来的员工人手发一套行头,还在上面刻了名字,用到离职的时候再回收利用。”
“这还要回收?”
颜叙不可思议地皱了皱眉头,
“不是我说啊,贵公司也太抠门了。安全帽的平均使用年限是2.5年你难道不知道?超过两年半就该扔掉了。”
“安全帽还能过期?!”
邹少爷惊讶地张圆了嘴,
“这我还真是第一次听说,看来同济土木的专业性确实比我们学校强。不过就算知道又怎样,你以为哪家公司会有人文关怀到真的每两年半就全部更新换代一次?国企我不知道,但像我们这种私企房地产是绝对不可能的,花出去的那都是白花花的银子!”
颜叙轻轻叹了一口气:
“也对,天下乌鸦一般黑。”
这天下班以后的聚餐上,几个同事一边把盘子里蘸着蛋黄酱的薯条往嘴里塞,一边漫无目的地从设计方案闲扯到国际政局。
“对了,中国好像很多地方都在闹独立对吧,我对西藏问题尤其感兴趣,□□是不是早晚的事?”
同组的一个西班牙小哥忽然不依不饶地追问肖杨和颜叙问道。
对于政治这种敏感又枯燥的话题,颜叙向来是不参与讨论的。原本指望肖杨能敷衍过去,谁料他竟轻松地笑着耸耸肩,一脸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样子。
那个漫不经心的动作让颜叙忽然意识到,这个男人虽然长着典型的东方脸,从小在国内长大,普通话溜得不得了甚至还能听出隐约的京腔,但他的潜意识里早已不认为自己是中国人——
国籍上也的确不是。
不知道为什么,颜叙心里却莫名涌起了隐隐的愠怒。
“放心,中国只有一个,过去现在未来都是,不劳烦你操心。”
她面无表情地对着好事的同事说,
“对了,加泰罗尼亚地区想脱离西班牙的事怎么样了?”
西班牙小哥一愣,脸上有些挂不住,只得不自然地笑笑让这个话题翻篇。
散伙以后大家纷纷离开。
肖杨住的地方在鹿特丹另一边,以往都是顺路先送颜叙到火车站。
“你今天心情不好吗,说话很冲啊,看不出刚才西班牙小哥很尴尬么。”肖杨不识趣地问。
“没有。”
夜色中肖杨看不见颜叙板起的脸,但从她冷冰冰的声音中便能猜出一二。
“女人都是口是心非的动物,说没有就代表一定有。”
他深谙套路,自信满满地说。
“没什么心情不好的,只是他要挑事抓着这个话题不放,我就也揭他国家难堪的老底,如数奉还罢了。”
颜叙的语气有些尖酸,末了还不忘阴阳怪气地补一句,
“哦不好意思我差点忘了,你不是中国人,你当然无所谓。”
肖杨一头雾水,对她突如其来的讽刺毫无防备:
“你说这话是什么意思?”
“没什么意思,只是忽然想到了香蕉人这个词——除了黄皮肤之外连骨子里都是白色的了。”
颜叙慢悠悠地展开了论述,
“肖杨,你拿着美国护照享受着美国公民的待遇,但你身体里流的是中华民族的血。落叶还知道归根呢,一个人如果连本都忘了,那就是失去了身份认同,是不是有些可悲。”
“等等,也就是说你今天晚上莫名其妙的发火,是因为我?”
肖杨似乎找到了头绪。
颜叙不置可否,用一个沉默的侧脸表达着对他的不屑。
他细细回忆着先前的场景,忽然想明白了什么,忍不住笑出声来:
“你是不是觉得我耸肩是代表不在意?”
她依旧没有搭理他,只是倔强地横了他一眼。
肖杨坦然地继续往下说:
“我那是表示不知道。说实话,离开中国这么久我的确不常关注国内时局,本身对政治也不怎么感兴趣。但多说多错,有时候不吭声不理会是最好的回应,这也是我保护祖国的态度和方式。我不是你说的香蕉人,也从来没有忘记过我生在长在中国。”
其实颜叙也不知道,为什么会那么容易被他的态度激怒。
肖杨的解释就好像一粒定心丸,让她在情绪到达顶峰之后逐渐镇定了下来。冷静想想,他的说法也不无道理。
“哎,回不回应对你来说很重要吗?”肖杨忽然问她。
“嗯。很重要。”
颜叙的语气缓和中带着坚定,
“以前在国内的时候我从来不关心政治,但出了国以后,时常有人看笑话似的故意问你中国有哪些弊病和矛盾,这种莫名强烈的爱国情怀就会瞬间被激发出来——
也有可能它一直都存在,是每个中国人与生俱来深埋在骨血里的天性。祖国就和母校一样,是心里永远温暖的家,是即使自己抱怨千百遍,也决不允许别人说一句坏话的存在。”
他有些惊讶于她较真的样子,从来没有想过这个满脸写着我是政治白痴的小姑娘谈起民族荣誉感来还挺像模像样的,不由地被她的情绪感染:
“所以你每次都像今天一样直接反驳回去?”
“是啊,而且是有套路地回敬。”
颜叙本想为刚才的情绪化向肖杨道歉,却没能找到合适的机会,见他并未把她的小性子放在心上,说话也就随意了起来,
“如果对方是西班牙人,那就怼他加泰罗尼亚问题;
如果是英国人,就搬出苏格兰和北爱尔兰;法国有巴斯克,德国讲巴伐利亚,意大利问威尼斯,东欧扯科索沃,北欧就统一说拉普兰。”
肖杨忍不住噗嗤一笑,想不到她懂的还挺多。笑完以后他像是无心提起,又像是若有所指地开口道:
“哎,以后,别光凭你自己的揣测和意淫就怀疑我。”
“……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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