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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1、第九十一章 飞蛾扑火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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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十一章】飞蛾扑火
看这天色是迟早要落一场雨的。寺中的雅室倒是清净,瑞文王在火上热匀了酒器就将其坐稳了上去,炉火虽小得温吞,不多时却也烘出了悠长的酒香。
那和尚还端坐在一旁,被迫陪他闻着这酒气入鼻,他倒也真不怕扰了人家的清修破了出家人的戒。
那和尚倒是只垂首安静地替人布了菜,及至此时此刻,非但是不曾开口说过一句话,也甚至像是听都丝毫去来听他们之间的交谈。
倒是瑞文王掀开盖子瞧了瞧壶里热酒咕啾小沸的模样,拿着银器搅了搅,调小了火,才像是得了什么趣儿般悠哉怡然地笑了:“绿蚁新醅酒,红泥小火炉,晚来天欲——雪,能饮一杯无?”
他倒好歹是没刻意迎合今日的天气改出个“晚来天欲雨”来。瑞文王这人实在有些诗酒墨客的清雅,却也多少有点那些所谓文人的附庸风雅,稍嫌刻意,讲究……形式,有时就实在慢吞吞地拿乔拿得别人没了脾气。
毕竟一拖是烦躁,一拖再拖就也叫人连烦躁都乏了,就连容承最终都叹了口气。
窗外的雨云有种寡淡的晦暗,层叠相连绵亘万里——
……
那一日的天也是如此覆了无边的云,晦涩的云层却像是冻土,像是铅。
那是一个夹了雪的冬日,雪粒子被冻得像盐,像是化过边儿后的几粒重新黏一起黏出来的,夹了晶莹的一点冰核,被风洒在冻红的脸上砸得人生疼。
少年本在皇后那里请安,一个女人突然冲了进来,她发髻散乱,看来竟像疯了一样,赶来的侍卫控制不及,屋内乱做了一团,那原本躲在皇后身边偷偷打量着少年的孩子却突然看清了闯进来的疯子,竟在被吓哭的时候细细弱弱地哀叫了一声……“娘”。
瑞文王温文地叹了口气,却避开了容承的视线:“……你那时还很小,可能不记得了。
后来在外面便听说贤妃病死了。不过你在宫中,大概也知道这是个托词,毕竟宫妃上吊自尽也不是什么光彩的事,这事本也没有什么。
只是此前不久却刚有柳妃病故身陨的消息。我少时敏感多思,难免联想得多些,就也秘密查了一查,才发现柳妃栖风殿里的宫女已被秘密处置了,就连贤妃重鸾殿里的,也是被杖毙的杖毙、发落的发落——
这里面,鬼是一定有鬼的,只是显然上面有人按着,不让人查。”
“其实……这事由我这个外人说出来,可能有点像是挑拨你与他们的关系,但……” 瑞文王顿了顿,终究还是瞧向了对面的容承,到底是叹了口气,“……算了。还是看你想不想查下去吧。你若继续再往下查,自然很快也会明白我为什么忍不住提醒你了。”
他其实没说出什么更多的线索,但容承一时却被这些早已模糊的记忆惊得不敢再问,屋内一时沉默,少顷,江扬也就只能古怪地开了口:“你……为什么会对柳妃身死的事那么在意?”
对于这点瑞文王倒是答得坦荡:“柳妃在我幼时多有照拂,对我算是有恩的。许是愧疚她阿姊当年悔婚我父亲,她对我父子二人其实一直都不错,其实那事又哪怪得到她呢?当年丹王妃和我父王解除婚约时她还只是个小女孩儿呢……”
他说着倒似回忆般微微一笑,于温情之中却又难免夹了些伤感:“柳妃是个心善的,只可惜红颜薄命,走得太早。”
有些话他未说得太细,听来却已经有些让人怀疑了,为着女子清誉,江扬倒是没再深问下去。只不过看到一旁的容承,神思游离得倒像是天人交战难安,不由也默默感叹——
不过一顿饭的功夫,这瑞文王倒是把自己洗得真够干净,就算他仍似目的不明吧,于容承而言,这祸水也好像都已经被引到了别处去了,可他却还记得那李显扬的事儿呢——
这瑞文王为了叫他过来居然拿李显扬的事做文章,虽然未必当真有那人力物力查清个中真相,也可能只是摸到点怀疑顺势诈了诈他,但背后希望他必然在场的意图却已足够明显——
他费心把江扬引来了,如今却将这酒喝得不疾不徐,倒也不知打的是什么算盘。江扬看了一会儿,却是不打算跟他磨叽下去了。他还有事,今晚……
巧的是他还未开口,有人已经破门而入不请自来。
朴素的木门被撞开得忒急,砸在墙上就也难免忒响,难免让人担心那用了多年的木板会不会就此伤筋动骨。瑞文王眸光一暗,垂眼掩去了不悦,倒没说什么。
倒是容承惊讶得很,看着来人,神色几番变换:“……颜、颜儿?”
“阿承——”江慕颜拉长的调子里含着一如往常的哭音,听得江扬便有些胃疼。
江扬扶了扶额,就站起来打算拍拍屁股走人:“我有事先走了,你们的私事我就不碍事了哈——”
倒是江慕颜闻声就立即瞪向了他,委屈的哭腔里便多了些愤愤:“阿承你怎么又和他在一起?!你不带我出宫便是要和他鬼混吗?!”
江扬暗暗无可奈何,实在是懒得为这点莫名其妙的指摘生气。
倒是江慕颜看不得他不回答,不觉抬高了调子更激愤了:“那姓羌的已经失踪这么久了你还总缠着容承是什么意思?!”
江扬皱了皱眉,不由沉声:“……这跟阿霄有什么关系。”
他的语气难免是有些冷了,不想再同对方客气,却也不屑与对方撕掰,何况还有容承在那边难做,他就也径直直接同容承道:“我先走了。”
“什么叫你‘先’走了!”江慕颜闻言反而更气更急,“这次被我抓到!下次你还想撺掇容承去找那姓羌的是不是?!你这人到底安得什么心啊!见不得我和容承两情相悦你就总想着让他对那姓羌的心生愧疚念念不忘是不是?!一个死人你都要用来跟我抢——”
“颜儿!”
屋内霎时死一般的静。瑞文王从酒杯后抬眼看向江扬的背影,倒是觉出几分凛冬似的冷来,后者冷冷瞧了眼那江慕颜倒是没说什么,提步绕开这人形障碍就往外走了——
“诶——”瑞文王就也好笑地补上了一句他本该说的,“有些东西就像袭爵,老一辈那里的门道,小的那里也是能走的。”
江扬不由顿了顿脚步,回头挑眉瞧了眼他,虚假地弯了弯嘴角:“瑞文王知道的是不是有一点多?”
“我能知道什么哪——?”瑞文王就也只是笑得闲散又慵懒。
他笑得怡然,哪怕随后容承和江慕颜在他吃斋的屋子里争执得两相难堪,最后狼狈地告辞离去,他也只不过这才悠悠然地努了努嘴,对那始终安静不置一词的和尚笑了笑,举了举酒杯,像是敬他不喝的朋友:“明天我找人给你换扇新门。”
“……不必了。”
那和尚终于开了口,久不使用的声音倒是有些嘶哑,并不能算是悦耳:“佛诞之前。我就要回喀舍里了。”
瑞文王楞了一下,有些真正的愕然从他眼底一闪而过,快得几乎让人瞧不见。他很快就也低下头去低低地笑了:“……瞧我!我都给忘了,你的丧期今年就满了——”
他又笑了笑,却似遗憾道:“可惜我恐怕不能给你送行了。到时我叫人给你准备些东西吧,你若觉得有趣就拿走,好歹路上也有些消遣——”
和尚抬眼静默地看了看他,方才他肃穆沉静时倒不明显,此刻倒显出他竟着实也有副高鼻深目的好皮相。
他却没有反问一句你是当真忘记了么?
他只是褪下了手上的佛珠放到了瑞文王前面:“……你若觉得必要。”
你觉得必要……
那我就也不劝了。
瑞文王沉默了许久,却始终噙着那略有些缥缈的笑意,模糊又暧昧,又怡然得不真实,但他始终挂着那笑,就像拽着最后一缕轻薄的纱,他最终也只微笑道:
“我只觉得那独孤飞是个好孩子,
他有些像你。
像我第一次见你那时。
除此之外……
我便没有什么好后悔的了。”
“……那太子呢?他好歹也算是你看着长大的。”
“……”瑞文王又沉默了一会儿,却闭上了眼,只微微地笑了,“可惜他太偏宠那江慕颜了。便是贤妃……恐怕也不会想要这样的儿子。”
——那是十五年前的冬天。
少年站在殿外看着,疯狂的女人被人拉着往外拖,被愤怒灼烧,像是烧成了漫天飞雪里的一团烈火,挣扎着声嘶力竭:“畜生!你们这群畜生——!你们害死了……哈她啊——!”
她哭喊得不堪重负的嗓子都快要裂出了血,可是天不帮她。
天在上面……
压着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