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8、第六十八章 因人做戏 ...
-
【第六十八章】野心昭彰
黑夜中的静默似乎格外鲜明，持续得久了，恒阳老人就也无奈地笑了出来：“……你知不知道有些话说出来便显得假了？”
“我知道。”叫人意外的是羌霄反而温文地笑了，他微笑的样子时常夹了点清浅的温雅，似极漫不经心，也像是并不当真有心，所言所行就也很难叫人觉出几分真诚来。
他这点就和江扬不一样。江扬闹归闹，却是别人都能看出来的闹，而当他不闹时就也是别人都能看出来的真心了。这人有些顽劣的机灵劲儿，但多不用在常人眼里的“正地方”，他既不耍聪明求名，也不耍聪明求利，遇到正事反而倒有些死犟的固执，有时坦诚直白得近乎愚蠢——
可是世人也大多不明白，有些事若能到了极致也就自然成了本事。比如你总也不害人，那么别人就算鄙薄你软弱可欺，也会觉得凭你这人还做不出什么坏事。而江扬他就就有种让人信他的本事。
这点羌霄就不行，羌霄他许是太聪明了吧？他固然可以藏拙，可他偏偏又像是不够那样的聪明，他明明有一副那么叫人想令他伏低的皮相，却偏偏连懒得争锋而假做的温和都反而倍显刺人。
于是他活在世上就难免有些尴尬，左右都不像，就也只能像他羌霄了。
此刻他噙着那笑，只似这仍只不过是一场平和的交谈：“所以……您是觉得我在说谎。”
恒阳老人的声音却仍像是平和的，其实他对羌霄的态度也莫名总是很和善的，只是话已至此他话里的内容也该难免令羌霄有些不安了：“听说昔年你在大月鲜少出门，我只是好奇，你又是如何对这大月生出这许多情深义重的？”
这话就直白得甚至都不能说是质疑了。
羌霄却也像是有恁厚的脸皮，如玉的脸上红也没红，只是挂上轻轻的笑，像是什么玉雕的美人像般不动如山：“哦，是么？我倒也记不太住了。”
倒也真像是随手就甩出了一把无赖。
内室的老人也到底是叹了口气：“……其实我知道你终究还是很看重飞儿这个朋友的。”
羌霄只仍是含着那笑，没有回答，就算没人看到那笑容也没有丝毫变化。
“——否则你又何必非要今日‘一鸣惊人’呢？”
恒阳老人仍是温慢的，却也不太像是想给他机会狡辩，就直白地说到了底。
“你这么做，不过是因为你知道那赵家娃娃无意间却钳住了飞儿的软肋，她若真用那李澄先的一笔烂账让你师弟自觉欠了她康家，那你师弟也自然会对他们一退再退——只要不碰他的底线，他一向是个慷慨的好孩子。可你却不想他在这无尽的纠缠里吃亏，就干脆把这笔烂账也扯上了自己，这样他就算想对他们宽容大度却也要顾及到你，他舍不得你受害也就自然迁就不了他康家——其实你所做的，不过是因为你看准了你师弟的心性。可是——
这对你又有什么好处呢？”
老者徐徐地说着，竟像是自觉看透了羌霄，后者默默地听着，微微地垂着眼，面色未变，却也莫名沉默得有些久了，直到老者说到最后一句，他也才轻轻阖了阖眼，拇指尖从食指上移开，留下一道没有旁人可见的压痕。
他只笑了笑，低低道：“是啊……”
却又像是自觉那声音被不觉压得太低，于是抬了抬调子：“那又对我有什么好处呢？除非这本就不是我在意的好处。”
屋内的老者却是笑了，笑得像是不能自抑，笑得羌霄也终于微微变了变面色：“……你瞧，你若不是慌了神，又何必在这个问题上就开口否认呢？”
羌霄沉默地抿紧了唇。
“你又怎会在乎这一点好处呢？飞儿本就是你的朋友，你随手帮他就算舍了些利益也本就没有什么，问题的关键本也只是你会帮他到哪种地步……也是你肯为了与他的情谊牺牲什么。人有七情六欲，本就欲念驳杂，于人——亲人，情人，朋友；于物——金银钱财、奇珍异宝、兴趣所在；于名利地位；于声色犬马；于万人之上……甚至是连一人——也不愿在其下。
问题的关键本就只在于取舍。人要有所得，就要能舍——霄儿，我知你就是这样的人。你不必拿飞儿敷衍我。”
老者缓缓地说着，却又是那么稳，一句句都像是不消笃定就已确定的事实，羌霄的指尖压紧了力道在指腹上来回滑动，刺出的痛感像是别进了骨头。
“你说你不过想要保一个大月的安稳，才会浸淫进这中周的官场——可是霄儿，权力这东西很有意思，你生在北楚恐怕比我更清楚。就算你当真清清白白地进去，当真所求不多没有私心——到了最后也很难再清清白白地放手。”
老者最终还是长长叹了口气：“……霄儿，你总不肯说你到底想要什么，便是你对飞儿的那份真——也是就连我都看不准到底能真上如何，你说飞儿……又能信你这份情义多久？”
“……”羌霄沉默得久了，“可我，就没想过对不起他。”
他说得平静，却是握紧了拳，他的身体孱弱，就连握拳也吃不住力道，这般握得狠了也就不自抑地颤抖了起来，倒像是什么拿不稳东西的垂暮老人，虽是缓缓压稳了声音，那素来低哑的声音却仍是有些沉，偏偏又被他曳出个拔高的笑音——
像是轻慢、不屑，像是否认。
“可是你能。”恒阳老人的声音却很平缓，平缓得笃定，却又似多少有些怅然得怜悯，“你能对不起他。霄儿，只要你觉得有必要，你不是做不出狠事的人。”
“……”羌霄咬了咬牙，不觉垂狠了头，闭紧了眼，表情是紧绷下来的平静，却又多少像是强压下龟裂的不稳，只像是给那常人本都该有的情绪强行戴上了一张平静的束缚，可又到底填不平这几近崩塌的不稳，便也就叫人瞧得出那平静下的难耐，那种晦涩的复杂又似乎澎湃着挣扎欲出的狰狞——但是他的表情总体看来也只该算是平静，平静地被压到极致，他也就笑了，“……哈。”
他笑得很轻，然而轻启的唇瓣里牙齿交错着碾出了力道，长眉舒展如被春风拂开的春柳，独眉梢一点却又偏偏像是落笔太久而被锁得蹙在一簇的墨。他像是笑的，却又多少像是愤恨，仍是美的，却又有些像是现了一点狰狞原型的恶鬼，明明灭灭，就成了一副复杂玩味的画，仍是瑰丽得夺人——
不，应该说是反而更加瑰丽到夺人，比他那假做温顺的样子不知漂亮了多少，却也漂亮得像是合该没有心。
他天生一副好皮相，却又天生像是寡少了真心。
像是天生恶毒、凶狠，天生一条艳丽的毒蛇，天生自私自利，为了自己想要的就可以将旁的尽数轻弃了。
他这种人活得独，志独，且坚，这样的人最是不难成事，却也轻易就能叫旁人都不好过。
——你猜江扬会不会也这么“看得清”我？
他说：“我的确是舍得了独孤飞又如何？”
他笑了笑，就如梨花初绽，映了碧蓝春水，明丽又凉薄：“难道他不会为了他后夏舍了我么？不过是人各有志罢了，我从来清楚，只是我二人之间的事又与阁下何干？”
这本该是狰狞得仿佛撕破了什么虚情假意的场景，在他说来却也竟是轻易。
屋内的老人最后也只是叹了叹气，隐隐的，竟也像是一夕间苍老了许多。
然而羌霄听了却也只是笑，他笑吟吟的，半眯的眼睛漂亮却空洞，这般轻慢笑来就也像是天生捂不热的蛇，他说：
“我这个人，很不擅长以情动人，也不擅长作戏作得情真意切。所以真话假话对我来说从来都没什么差别，因为就算我当真剖心给人看了，别人也只会以为我是故意如此，是另有目的。其实我不惮说真话，只是别人听了也就算了，既然如此不上心，我又何必枉费口舌？倒显得我竟好像需要上心似的——”
可难道他不该么？
他又不是个孩子，难道不知若想活得好些、再取信于人些，就应该上这一该么？
当然他若不在乎，若只想肆意妄为，倒也的确是不需要死守这一个“该”字，只是当真那样的话在常人眼中就也恁地孩子气了，这话也就该似极怨愤了，可他说这话的语调偏又如此轻慢，就叫人竟也听不出这一段是真是假了。
便也不由想到，许是他这话不过也只是他故意剖出的“真心”之一。
他半眯着眼睛道：“今日先生问我，我也就说一句实话，独孤飞于我不是不可舍，只是如若可以，我也是当真不想舍了这个朋友的。”
一个问题的层次如果被想得太多，颠来倒去地设问质疑循环反复也就只会剩下一团乱麻了。
羌霄这人给人的感觉就拧巴，或许他本身也拧巴，只是拧巴得多了就也叫人仁者见仁智者见智了，东看一片西看一片却又有谁真能说准他是个什么品类的混账？
内室的老人许是也被他拧巴到了，于是沉默了一会儿，最终也只无奈地笑了，开口说出的话也只似慈怜，奇怪的是，他对着羌霄倒似总也不缺慈和，只是有时那些苦口婆心却又像是自知必然失望，于是在开口之时就像是早知了结果，染上了疲惫，你听他如此就会觉得他一开始就自知徒劳。
他像是不抱希望——对于羌霄这个人。
他只是缓缓道：“人既有心，必然是要有所用心，这点无从阻拦，也不过是本性罢了，只是在那之后这舍与得的结果，却也未必不会叫人后悔——”
“我不会。”隔着一扇门扉，那羌霄却似极笃定。
老人只是默默叹道：“你又怎知你不会呢？世事变幻从来无常，就算你心思缜密，机关算尽，又能穷尽多少？这世上到底是有你算不透的。”
羌霄沉默了须臾，却反而沉缓地——仍旧固执道：“……当下决定自然只能考虑当下的事实。若是当下料不到的事，那再来一次我也不过是那么个取舍，何谈后悔？若是当下就料得到的恶果……那就是说，我一旦选择也就意味着我心里承了这恶果的可能，那无论最终失去了什么，既然是自己的选择，也就都不必后悔。我既选得起，也自然担得起。”
“可若你选错了——”
“那便一错到底就是了。”
作者有话说
第68章 第六十八章 因人做戏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