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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第四章 立场有别 ...

  •   【第四章】立场有别

      羌霄稍微张嘴,却终究没有出声,倒好像他也本就没想接话。

      “课堂之上不要散漫喧哗。”

      倒是江扬被伍延徳冷冷一瞪,唯有无奈苦笑了一下,却也乖觉地应了:“是,弟子知道错了。”

      他认错认得很痛快,语气却也着实算得上真诚,比起那先前仗势欺人的银冠公子等人倒是一点都不像个本可能张扬跋扈的皇子。

      甚至伍延德这么说他,他也不多加辩解,许是太坚持解释难免会让人有受到对抗的不快,而对方毕竟是老师,这里也毕竟是学堂。

      伍延徳见他应得利落倒是满意了些许。

      然而转念又怀疑他应得也未免太利落了,这么快,倒不像仔细思索后当真惭愧的样子,许是擅长以柔克,又或本就深谙如何不与旁人起争执的法子。

      而聪明人往往拧巴,既然想到这里,这避免争执的法子也就反而更令人不快。

      伍延徳沉声道:“古来闻过而终礼,知耻而后勇。有些人油嘴滑舌根本就不知何为赤诚,两片嘴皮上下一碰就觉得很给人面子了,却不明白这般事事敷衍自恃金贵也迟早是要反噬己身的。”

      江扬不由讶异地挑了下眉,就连一旁的羌霄也令人不易察觉地抿了下唇。然而江扬到底还是皱眉垂下头去,这次他的苦笑也不免更诚恳了些:“是,多谢先生教诲。”

      别人明明指桑骂槐骂的是“有些人”,他却反而直接应了下来,倒也当真像个没什么傲气的。只可惜他这么一应却也叫伍延徳不好再“说”下去。

      毕竟“有些人”可以说,皇后嫡子却不好说。

      伍延德眉头微拢,许是又疑心起对方此举是否故意。是不是有心拿身份压他?还是当真只想认下这错了结此事?

      这自觉饱读诗书的聪明人显然多思,最终却也只能道:“七皇子您也莫怪老夫严厉,您是诸位皇子的哥哥,理应自觉为众表率,您若不能以身作则,老夫也难免失了管教他人的立场。”

      江扬倒是点头点得诚恳又坦白:“事无规矩不成方圆,弟子理解,弟子虽然一向不爱守规矩,但既然已经坐到了这里,就不好坏了环境耽误其他人上课,也不该凭白给老师们添堵。您教训的是,弟子并没有什么好记恨的。”

      但他坦白得太过也就难免脱离了客套的恭敬,往往是约定俗成的格式才让人觉不出错,而诚恳到这样的坦白却反倒容易叫只想听些附和的人不喜。

      江扬那时的道行毕竟还浅,还没摸清见了伍延德这样性子的该人说什么样的人话,就也难免受挫得频繁。

      伍延徳驳斥道:“什么叫老夫教训的是?若殿下觉得老夫教训的不是难道就应当记恨了?”

      “……”江扬叹了口气,“我不是这个意思。”

      伍延徳冷道:“殿下还是少作解释为妙,巧言令色鲜矣仁,到底是难登大雅之堂。”

      江扬张了张嘴,一时倒还真说不出什么话了。

      其实他原本也不想辩解太多,只是方才几次直接认错,好像反倒令这位先生对他误解更深,才让他觉得推心置腹没准更好。

      可惜他倒想开诚布公,却不想反而弄巧成拙,倒也是令人无奈。

      他想了又想,到底也还是苦笑着应下了:“是,我知道错了。”

      “在这南书房老夫便是殿下的师长,殿下应自称‘弟子’才对。”

      “是,弟子知错了。”

      同样的话他竟像是说了好几遍才让这事将将过去。江扬默默对自己挑了下眉,暗暗松了口气,也觉今天似乎…不是很顺。

      又不觉看了眼一旁的羌霄,后者方才从从始至终没说什么,也不知对这场变故有什么看法。

      只见对方仍是那般动也不动地坐在那里,就像一片色泽寡淡的背景,就好像他对刚才的一切既无所察也不在意。

      按往常来说,江扬其实会觉得这样比较好,毕竟他自己野惯了,又一向不愿牵连旁人,更何况只是这么点小小的“误会”,又何必扰得别人在乎?可他不觉却又有些怀疑这人的性子会不会有些冷过了头。

      他知道有些人活着总想对世事保持一定的距离,竭力维持一种类似旁观的冷静,那固然也能凭疏离换得一些安全,却也难免要错失许多参与生活本身所带来的快乐。

      他担心对方也这样,那就很难开心了。

      “夫以铜为镜可以正衣冠,以史为镜可以知兴替,以人为镜可以明得失。今天我们就来学习一篇左传的名篇,《郑伯克段于鄢》。”

      伍延徳摆开书册,目光在屋子内大概逡巡一番竟也落到了羌霄那里,后者蒙着双眼,倒是在自己瞎了的这点事实上过分磊落,其人桌上也果然空空荡荡,只摆着只清闲的右手,此刻由拇指尖微微掐着食指碾出了一道凹陷。

      伍延徳的目光落得格外顺畅,就好像他早就注意到了后者:“羌…公子,怎么上课了你也不拿出笔墨书本来?”

      羌霄的身份理该算是质子,可是自从五年前其人泄露北楚起兵的意图后,北楚那边虽没明说废了这人的身份,也没通过外交手段再提质使相关的事宜。却也在私下里发了对他的悬赏,是以这皇子的身份也是公认的名存实亡。

      但是后夏不同于别国,对他仍是以他国皇子的名义相待,于是两相尴尬之下也没人能说准该怎么才算正确的称呼。

      伍延徳这一个“公子”基本算是称呼得中规中矩,只是那个“羌”字被却凸显得未免有些叫旁人不适。

      江扬虽不在这个“旁人”之内,却也觉出了其他人的古怪。

      除了羌霄。

      羌霄只是回道:“我是个瞎子。”

      他说得平淡,并无自哀自怜,反倒平淡出了一种平淡的理直气壮,仿佛一个瞎子本就不需要什么书本笔墨——

      可又难道不对么?这不也是常人会认可的常理吗?

      伍延徳当然猜得透这一层常理,他却不恼,反而慢条斯理地开了口:“囊萤映雪凿壁偷光。人若好学,那无论条件多么艰苦他自己也会想办法克服,而不努力的人就算白得了天下最精明的眼睛他也能找遍天下的借口怠惰。羌公子的眼睛虽然不好,但这世上也并非没有能叫盲人摸得出来的书。你就算瞎了,你的手也还是好的,如何就不能提笔写字了?”

      羌霄安静了须臾,开口倒仍是平缓温和:“既然如此,那不妨我先寻一下合适的书本再来吧。”

      “混账!给我坐下!”

      羌霄起身起到一半,果然就已惹得伍延徳震怒:“南书房也是你想来就来想走就走的么?!”

      “我并没想来。”羌霄道,“而今倒是有些乏了。”

      “你!放肆!礼义廉耻都被你读到狗肚子里去了吗?!”

      “‘礼义廉耻’倒是人人都爱拿来扯皮,只可惜我不喜欢,便不听阁下继续了。”

      “你…!”伍延徳却是霍然拂袖冷笑,“倒也难怪!难怪只因为父母送你为质你就卖国求荣不知廉耻!”

      “伍先生!”江扬闻言本能阻拦,可惜震惊之下到底没能拦住伍延德。

      伍延德还是道:“你叛国投敌自绝于天地!罔顾人伦道义做出如此不忠不孝之事!皇后娘娘又怎么会特许你这种人进我南书房?当真是识人不明!”

      “够了!”

      伍延德不由瞪向了他。

      江扬抿了抿唇,眼见除了羌霄外众人皆是神色各异地看着自己,尤其是伍延徳在被他打断后,显然还有一口硬气哽在喉间直瞪出了几多愤慨,似就等着要听听他还能说出些什么“意料之内”的混账话。

      他不免神色复杂,也只能自沉凝中勉强笑笑:“这种话…先生还是别说了吧。”

      “七皇子,这是又对老夫有什么指教了不成?”

      江扬自嘲地苦笑一下,终于理解伍延德今日的愤愤,他也觉得自己今天着实“屡教不改”,“辩解”的话也着实太多。但他不由回头看了看羌霄,又发觉有些事并不是他自己想“忍一忍”就能过去的。

      有些事,不说不明白,他也只能尽力和缓道:“世事复杂,往往难以简单判定孰是孰非,您说羌公子…‘通敌叛国’,”

      他不得不短暂地用了别人的论断,

      “然而难道就非得我后夏生灵涂炭才能全了他不‘通敌叛国’的道义吗?那这‘道’又是何‘道’、‘义’又是何‘义’?先生既然也见过我后夏的百姓,也就该知道我这些百姓并不都是什么十恶不赦之徒,既然如此,也不是他们就活该国破家亡生受离难。至于说我母后‘识人不明’,就更是荒谬。我母后敬重羌公子,正是因为他这所谓的‘通敌’才使得我后夏免了战火,我母后身为一国之母,为本国子民感激他,难道不正是应该的么?”

      “七皇子这话说得不对!”伍延德听了却更像震惊,坚决驳斥道,“作为一个楚人来说他这就是卖国!就算于我后夏成了恩情,这私人恩情也不能盖过天下间的道义纲常,反而越是利害相关就越该知道避嫌!我们后夏若只是因为得利于他卖国就对他偏袒维护那天下人又会怎么来看我们!若都如此是非不分只谋私利那这天下又岂非只会剩下拉帮结派的斗争!届时礼乐又何在?道义又何在!”

      江扬摇头失笑,却是低垂了眉眼,沉沉道:“那我后夏就活该被他北楚偷袭?活该举国受这无妄之灾?当年北楚提议互换质子以示修好之意,后来却背信弃义难道就符合道义了?”

      伍延徳怒极反笑:“怕不是殿下真在乎道义,而是在殿下眼中择木而栖的便算良禽,现在他做了你的伴读,你自然也就觉得他做得对了!”

      “……”江扬没看羌霄,他只是道,“不是我觉得他是对是错,这不是什么私人恩义,也不是偏袒维护,恰恰相反,是因为我作为一个后夏人,得他救国,就也自觉没立场菲薄他。”

      “救国救国,你非要说什么救国…”伍延德涨红了脸,压住火气,“可你这所谓救国的恩情却是他叛国而来,我后夏若承了这种恩情又岂非是失了道义?古来都说天子守国门君王死社稷!战场上多少将士抛头颅洒热血死也势要死得英勇无畏,难道我堂堂后夏的皇家就要为了这点利益便罔顾纲常吗!”

      江扬沉默了一瞬:“不是利益,而他给后夏的恩义太重了。”

      “壮士死国死得!难道只为了一时苟活就要无数宁死不屈的君子也得委屈来承他这种叛徒的恩情吗?”

      “不,个人的想法旁人不该也没人强求得来,然而若是代表后夏那就该是后夏的立场,”江扬抿紧了唇,定定地看着伍延德,终是道,“而且我觉得,您把这整件事都看得太轻了,这不该是负责教导皇子的老师该向他们灌输的态度。”

      他不由看了眼周围那些年纪尚幼的兄弟,而伍延德目光凝沉地落在他脸上:“七皇子这是什么意思?是在质疑老夫不忠于后夏?”

      “当然不是。但我觉得你我这样的人还是不该轻言战争为好。”江扬认真地看着他,倒也不避讳,“哪怕口口声声说什么天子守国门君王死社稷,可事实却是越是权贵的往往越会死在最后,哪怕是领兵的将领,也往往不会是三军中死在最前面的。战争开打的时候,我们这些住在皇城里的不会是最先家破人亡的、不会是被迫背井离乡流离失所的、不会是转眼间过往辛苦攒下的一切就可能都被付之一炬的、不是四处逃难连饭都吃不上的。也不是随时随地就可能没了性命的。而那些百姓们是。”

      伍延德不由瞠目瞪他,面上震惊赧然,却也不由透出一种恨恨的羞愤。

      江扬尽力放缓了语气,却忍不住认真,叫羌霄也不由好像看了眼他,哪怕后者其实并看不见,只是转向了他的方向:“后夏只是一个小国,哪怕想要独立地主宰本国的命运,却也往往只是大国博弈的牺牲品,自前朝灭亡至今不过短短两百年,恐怕也没有几个地区会像这片土地上的政权一样更迭得如此频繁,得是多么的…幸运,才能让我们后夏有了这十几年的安稳。”

      伍延徳被他说得气血上涌,费力地喘了喘息,才颤声道:“七皇子这是在质疑老夫没有为后夏考虑吗?”

      江扬定定看了看他,也只是摇了摇头,沉稳着竭力平和得不要让人太感觉凌厉:

      “各人自有各人看待世事的观点,不止是效忠家国与否的角度,定然也还有很多因素。您是夫子,学的是古来圣贤之道,您自有您的视角,您身为学者,从学者的角度看这件事觉得它背弃了伦理纲常那自然是有您的缘由。

      他们北楚人,觉得羌公子背信弃义那自然也是出于他们楚人的立场。

      而我,我无论如何都首先是后夏的皇子,白享了民脂民膏这么多年,就不能不为父老百姓们的利益考虑。

      北楚强国霸权、中周自诩正统推崇王道,然而无论它们哪个大国都不会将后夏的牺牲等同它们自己的牺牲去顾忌。所以明明是在这样的前提下,羌公子还选择帮我后夏遏止了一轮战事的兴起,我便更感激他。”

      伍延德闭了闭眼,咬牙道:“所以你是觉得我也该跟你一样不问是非只管去包庇他就对了?!”

      “并非包不包庇,您私下里自然可以有您的看法,只是作为后夏给他安排的师长这样斥责他不合适。于我的人民有恩的人,我不能反而忘恩负义就这么眼睁睁地看着他因此受辱。”

      “你、你想做什么?!”伍延德不由惊怒,怀疑他可能利用皇子的权力做些什么肆意妄为的。

      然而江扬只是微微苦笑,诚然也认真得笃断:“天地君亲师,好像只要定下了这样的关系,所谓的下位者也就再没了抗辩的立场,就连世道也会帮着前者去戳那些试图反抗的人的肺管子,然而我不觉得这对。

      羌公子本来也没必要过来,他是因为我才被迫来的,可我既然是后夏的皇子,就没立场让后夏的客人因为我的缘故而被迫委屈在一个对他不友善的环境、被迫定下一个不利于他的师生名义、被迫去承受不该他承受的所谓的来自师长的压迫和斥责。他的…麻烦,已经够多了,不需要我再给他多添些麻烦了。

      抱歉了伍先生,但既然南书房容不下我的客人,我就也不会再连累我的客人过来了。”

      他把话都说完了,才终于看向身旁的羌霄,后者表情倒淡,虽是偏向了他的方向,仿佛也听了,却也仿佛始终无动于衷。

      但江扬也好像只记得此人目有不便,也只是伸出手去轻轻拉了下对方的手,只觉得那手骨秀而凉,修长归修长,却未免有些白得单薄,唯有指腹掌心令人意外地覆了大片的茧。

      后者虽不言语,倒也任他拉着带了出去。

      江扬走出几步,也到底还是又忍不住回头看了看,看着屋内的伍延徳好像当真气极,又多少觉得自己或许太给人添堵。

      他也不想如此行事,虽然这位夫子确实有些咄咄逼人,但讲道义的总比不讲道义的好,只是观点不同,在他看来本不至于此。而对方年纪也毕竟不轻了,舞文弄墨的身子骨大抵也没他们这些习武的年轻人健朗,若是只事关他江扬自己,他如何也还是不想去惹对方气苦。

      只是有些事,到底是他不能坐视的。而这世上其实有许多事,哪怕看来很小,也仍是他无论如何退步也无法不能两全。

      其实那时的江扬就应该明白这个道理,只是他自小贪心,他总是贪心。

      而那一日也到底是以七皇子独孤飞携伴读“负气离去”草草收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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