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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8、第二十八章 ...

  •   这晚上没有风,月亮隐在云层后边发出暧昧的黄光,我瞅瞅墙上的时钟,看几页书,又不安地丢开,心里有股期盼带来的焦躁。

      爸爸说他要来……

      一直等到晚上十点半,等到月亮的光已被越来越厚的云层遮盖,窗外黑得伸手不见五指,才恍惚听见通道那边传来了细碎的脚步声。

      父亲是跑着来的,他穿一件宽大的黑色夹棉外套,脚上蹬着布鞋,衬着他满头花白发丝,就像一头蹒跚的老熊,英雄迟暮,晚景凄凉。我看他跌跌撞撞的来,很想叫他小心点,当心脚下别绊倒,又不敢出声,怕给人听见。

      “呵,吴邪。”父亲停在栅栏前,昏黄灯光照着他发红的脸,眼睛里亮晶晶的,满是爱和喜悦。

      “爸爸。”

      “老黄跟你说了吧,今晚我要来看你。”

      “嗯,说了。”

      “好。”爸爸点头,朝外边儿看了看,“这段时间跟老黄聊得比较多,他还是很同情我们的,毕竟他是医生,不像那些人……没个道理的,就把你关了这么久,关键是没有解决的办法,难不成关你一辈子啊?就算你自己同意,我跟你妈也不能同意。”

      “嗯……”我不知该怎么接上话,只能嗯了一声。

      “老黄约今晚上看你的人喝酒去了,你放心。”父亲咧嘴一笑,“这些看管的人也不认真,其实不认真最好,谁会把这当回事啊,你要是真有问题,就该解决,而不是把你关起来,反正大多数时候你都没问题——我和你妈都这么想,你没问题,我们家吴邪没问题。”

      是吗?

      我不确定这是父亲的气话,还是他和妈妈真的这么认为,或许他们只是不甘心,并愤怒于唯一的孩子被囚禁,却始终得不到解决。但不论他们到底怎么想,我已敏感地察觉到,父亲似乎对张家不再那么信任了,甚至有一些……反感?

      这似乎不妥。

      我想说两句,父亲已将话题岔开了,他又朝外看一眼,确定没有人来,才小心翼翼地敞开那间宽大外套,从里边掏出一个油纸包来,通过栅栏的缝隙塞给我。

      “快吃吧,爸爸专门给你带来的,你瞧你,又吃了几个月的素……”

      油纸包上散发出一股熟悉的香味,是我从小就爱吃的王家烧鸡的味道,三十年老店,童叟无欺.小时候我就爱吃,大了更爱,那次出发往古潼京前,还专门买上几只,和王盟啃了个痛快。

      我感觉胃里一阵涌动,唾液在口腔里跳跃,但我还是用力忍住了,“爸爸,这……不好吧,又是肉。”

      “肉怎么了。”父亲横我一眼,鼻子里冷哼着:“我说你能吃肉,你这又是几个月没吃了?过年是一月底,现在四月中旬,你自己算算。你又不信佛,一个大男人天天吃素,身体受得了吗?别,你别跟我说那些,他们张家的讲究让他们自己遵守去,我不管,都是瞎扯的……什么你吃了肉不好,怕刺激你,刺激你什么了?过年时候我给你带来的肉,你不也吃了吗?有事没有?”

      的确没有。我默默摇头,除夕那夜的年夜饭至今还被我回味着,它也的确是我也一年多来唯一一次吃饱吃好。说实话,那晚上吃的时候我很忐忑,甚至很恐惧,我真怕吃了那些肉就会像小哥说的一样跌入深渊,不能控制自己,但是……那一切并没有发生。

      不知是讽刺亦或阴谋,那顿饭没有造成任何明显的效果,我依然是我,他们也依然是他们。唯一被它改变的东西是:父母,甚至包括胖子,都开始对小哥的安排产生了怀疑。这种怀疑现在仅仅停留在他们心里,但越往后去,它就会慢慢萌芽,滋生出另一种东西来。

      最可怕的是人心,这些梦中的事再一次证明了这点。人心真正可怕的东西,并不在于它到底会险恶到什么地步去,更在于……即使最善意的安排,最温柔的保护,也有可能在某个时候缔造出最糟糕的结局。

      那晚上的事小哥没有问过,我也不提,但我估计胖子会跟他泄露,包括我吃了肉。在那天之后,我的饮食照旧,清汤寡水,见不到一点荤腥,我心里当然不喜欢这样,但出于对他的信任和感情,还是默默接受了这样的安排。

      如今,烧鸡就在我手里,我也真有点儿忍不住了。父亲殷切地看着我,脸上似喜似悲,我在他的目光里同时感到喜悦和哀凉,撕开油纸就往鸡腿上咬了一口。

      反正都吃过了,再吃几次也一样吧。

      那之后,父亲便经常来看我,在黄医生的帮助下,他一次次抓住了守卫的松懈漏洞,溜到我面前。有时,他会停留几个钟头,我们父子俩坐在地上聊天、喝酒、吃东西,铁栅栏仿佛已不存在,这座控制我的囚室成了我家的客厅;有时候,父亲却只能呆上几分钟,往怀里掏出一包油纸裹着的烧鸡,更多则是装在饭盒里,由他们亲手烹制的佳肴,再叮嘱两句便匆匆离去。

      那大约是我从梦境所见的,囚徒生涯中最好的时光。

      黄医生也经常来看我,借诊疗的名义,他可以更加光明正大地进来,告诉我外头的事,也从另一个角度传递父母的消息。黄医生会跟我说哪天我妈哭过,哪天我爸抽了很久的闷烟,嘴里嘀咕着该怎么办才能把我放出去。这些事父母自然是不会同我讲的,爸爸告诉我的都是好事,什么远房亲戚生了双胞胎啊,小时候的邻居老许换了新车啊,你妈身体最近不错,我上周体检医生说我心脏简直像三十岁的人……

      我不知这些说法里有几分是真,几分经过了善意的美化,但我愿意相信它们都是真的,相信在我不能踏足的世界里,每个人都过得非常好。

      他们还带来其他人的消息:解家的人来过又走了。胖子回北京后,每周都会打电话来问情况,比亲兄弟还惦记。小花最近特忙,但上个月也抽空来拜访我父母,说他在杭州买了房子,以后来这边有落脚的地方,也就更方便经常过来了。房子是门对门的两套,一套小花是帮秀秀买的,秀秀最近忙着结婚的事儿,去男友老家那边了,不然这次也要跟他一起来。忙过那段时间后,秀秀马上就亲自过来了,带了不少北方的好药材,一股脑儿都留给了我。

      另外还有黑瞎子,他之前好长一段时间没音讯,不知混哪里去了,年初知道我出事儿,于是也两次登门,虽没见着人,但这份心意领了。黑瞎子说吴邪是个好人,这么总关着也不是个事儿,老张那边……要不我去跟他说说?

      我想他应该真的去说了,只是没有说动,毕竟,那个人的固执我们都早已领教过。

      至于我的好伙计王盟,他几乎已不能算我的伙计,自被关起来后,我就没给他发过工资,但他并没有走,一如既往地帮我理着盘口上的生意,此前略有毛刺的几个柜台也没有翻天。眼见着一年多都是王盟在把持局面,于是有人开玩笑,说咱是不是要改朝换代了?吴老板总不见人,莫不是已经……现在就看王老板的?他反手给人一嘴巴,说你再瞎扯我他妈立刻废了你。

      上月过端午,听说王盟拎了一后备箱的东西进我家门,也是他陪我爸妈吃的晚饭。

      前天,黄医生告诉我,连那两个高中生——现在是大学生了,连黎簇和苏万两个小年轻,都趁假期来了一趟,虽然他们不清楚具体发生过什么,但也表达了对吴老板的祝福和关心。

      ……

      不知不觉,时光已走到了学生们放暑假的时候……太阳似乎升得更高,蓝天变得更艳丽,白云颜色转浓,庭院里所有枝条全裹着层叠的翠色,绿花了人的眼,蝉鸣声此起彼伏,一切都褪去了春日里的柔媚,显得更加突出而刚强,灼烈日光,倾盆大雨……

      唯一不变的好像只有我。

      我在那段时间里的状态确实争气,差不多有两个月完全没发作过,头脑清晰,行动如常。连通道里的守卫都忍不住问我:你是不是已经好了?

      我想说大概是吧……然而再一考虑,这句话还是没能出口。

      平静中酝酿着风暴,虽然没有失控的行为,我却能感知到它——我感到一股无法形容的寒气始终盘踞在体内深处,虽然和之前的感觉不同,但我肯定它就是那股黑暗的烈火,曾让我目呲欲裂,疯狂嗜血,如今它似乎睡着了,也可能是在等待新一轮的成长和蜕变,甚至在策划着什么阴谋。

      它让我感到恐惧,却无法将这股恐惧告诉任何人。

      这是一种天知地知,我知你不知的孤独预感,我抓不住它,但我清楚地知道,它迟早还会控制我。

      茫然的等待中,我时常思考一个问题:他……小哥他知道黄医生偷偷站到了我这边,父亲也经常来见我吗?他对此怎么看?

      我想小哥一定是知道的,就这么点地方,就这么些人,以他的深沉和精明,会不清楚父母和黄医生背后搞的小动作吗?他一定什么都知晓,可他并没有说什么,假作不知,保持沉默,甚至有些刻意回避的态度,那段时间他来见我的频率都低了很多,一个月能见一次就不错了。

      不过频率低,并不代表我们就彻底生疏了,相反,我们最亲密的接触,就发生在那段时间里。

      我想……他大约也感觉到了什么,如同我心内那股预感一般,不祥的未来图景也在他的脑子里酝酿,于是……

      而他对父亲和黄医生的放任,或许正是另一种形式的反抗。张家和吴家,包括身为外来者的黄医生,都对他的安排表示不满,小哥对此只能默默承认。而他自己想要反抗的,大约是这无解的命运本身吧。

      我们都束手无策,像海中孤舟,只能被波涛挟持着前行。张起灵并非神仙,小哥只是个人,他救不了我,只能做一些心知肚明是无用的反抗,并在消极中等待,等待那不可能的微茫希望。于是他像个凡人一样不由自主地放纵:放纵父亲来看我,放纵他们给我吃肉,然后看我没有因沾染荤腥而变得疯狂,哪怕它们的确在我短暂的平静里一点点谋划着即将降临的惨烈。

      他从这里头汲取希望的幻觉。大约他也想看看,看他的判断是不是真的错了,我是不是真的沾了荤腥就会发狂,是不是真有什么不可战胜的黑暗力量在掌控一切……他禁闭我那么久,用尽一切方法,事情却没有任何改善,反而越来越糟糕。无路可走中,即使是他也会去产生幻想:难道真的令我保持平静,靠一些亲情和爱情的滋养,就能够让我的疯狂消退,回到平静中?

      他只是一个人,他的判断真的错了么?

      不,他并没有错,只不过,这样的对错,在那股过于强大的力量面前渺小得不值一提。

      既然谨守戒律也不能治愈我,那不如让我享受崩毁前的最后一点人间烟火,满足我卑微无望的期待。

      于是他来了,给我想要的,那也是他一直以来的渴望。

      我记得很清楚,那天是我的生日,我偷吃过父亲送来的蛋糕,甚至喝了两杯酒,然后早早睡下。笔记本摊在桌上,两支笔放在它右边;台灯中,熄灭的灯泡上犹带着一点热度,外套稳稳挂在衣架的第三个钩子上。窗户闭合,一丝风也钻不进来,两颗寥落的星星在窗帘后边悄然闪烁。

      夜色深深,房间陷入浓郁的昏暗,我平躺在床上,薄被遮住胸膛,四肢放松,头发因许久不曾修剪已长到了脖子上,此刻,它们垫在我与枕头之间,像一层薄薄的羽翼。

      这夜我就躺在无形的羽翼上,似乎即将飞起来。
note作者有话说
第28章 第二十八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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