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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烹油 ...

  •   整一个下午,赵珩都在琢磨魏常禄醉酒杀人一事。魏恩朝把他停了职塞到甘露殿去,就能堵住御史的弹劾责骂吗?

      上回魏常禄当街伤人一事便在朝堂上闹得颇大,袁太傅拿了些御史们上疏的折子给她看过。

      宦官嚣张恣横不是一日两日了,也不止魏常禄一人,清流直臣们何以盯着魏常禄一人死磕?

      矛头在于魏常禄所掌的宫市。她记得上次便是他带着小宦官们在宫市采买时,伤了东市贩布的商贾。

      宫市一制由来已久,乃是宫里委派宦官出宫,采买宫里所需的日用品而设的制度。自太元末年便已愈来愈成为宦官敛财的途径,打着为皇帝办事的名头搜刮民脂民膏,好不猖獗。

      魏常禄在她面前哭穷?呵,一个字也不能信。

      他编的话本子里唯一能信的,大概便是他被人算计了。

      只不过算计他的人是谁还有待商榷。

      魏常禄认定是裴元竹不愿出钱而散播消息把自己摘了个干净。

      赵珩对此持怀疑态度。

      虽说裴三郎裴元竹只是裴相的庶子,很是平庸,喝酒攀上了魏常禄才在神策军里谋了个闲职,但他父亲是如今的文官之首,手握中书大权。

      更重要的是,裴相是魏恩朝在朝中鲜有的支持者。如若不是魏恩朝提携,裴相踏不进政事堂。当年韩老丞相因为当廷职责魏恩朝挟君弄权,被贬出了京城,死在了上任的路上。

      裴家不太可能会和魏恩朝作对。

      要么就是裴元竹瞒着家里给魏常禄使绊子,要么就是另有他人从中作梗。

      今晚赵珩难得有胃口多吃了几口饭。

      用过晚膳后,她早早地进了内寝梳洗,点烛看了会儿书后,便掐灭灯烛上了榻。

      夜幕沉沉下坠,月色分外柔和,明月躲在云层里,只犹抱琵琶半遮面地露出半张脸。

      她在黑夜里睁着眼睛沉思,思绪天马行空地飘。

      好久好久,久到她眼皮子开始打架。

      黑夜偷偷藏住她的失望。

      赵珩轻叹一声,闭了上眼。

      半醒半寐间,一阵悉悉窣窣的声音蛇一样钻进她的耳中,一口吞噬掉她朦胧的睡意。

      魏长砚轻手轻脚走至榻前,才发现皇帝陛下正睁着一双黑漆漆的眼珠子直直盯着他,眸光亮得惊人。

      他吓了一跳。

      “陛下怎么还没睡?”

      赵珩眨了下眼,收回目光,只盯着帘帐的顶,低声道:“睡不着。”

      魏长砚沉默了。皇帝打小便睡不好,失眠多梦,梦魇连连。太医院为她调配了特制的安神香,夜夜点着才能睡得安稳些。

      他起身去查看香炉,见铜香炉里竟是空的。

      “陛下怎么忘了点香?”

      赵珩没接话,只静静地侧过头看他熟门熟路地点香。

      安神香袅袅燃起来,她眯着眼透过烟雾打量他,出声问:“魏常禄失手杀人的消息是你放出来的?”

      那被烟雾环绕的身躯明显顿了一下。

      “是。”他低声答。

      赵珩无声地笑了,说:“你过来。”

      魏长砚遵旨过去了,跽坐在皇帝榻前。

      “为什么这么做?你不怕魏恩朝怀疑到你头上吗?朕都能想到的关节,他自然能想明白。”她问。

      魏恩朝可不像魏常禄,他是条老谋深算的狐狸,更是匹吃人的狼。

      不论是与裴家作对,还是与魏常禄魏恩朝作对,于魏长砚可没有半分益处。

      魏长砚看着皇帝,目光一片沉静,他轻声说:“给魏常禄一个教训。”

      赵珩忍不住微微皱了眉。这教训的代价未免有些大,就眼下的形势而言,魏常禄恐怕伤不到皮毛,可若是魏恩朝发现背后作祟之人……

      魏长砚温和地看着她,似乎能洞悉她所思所想:“陛下不必担忧奴,消息是裴元竹他自己亲口放出去的,寻不到奴头上。”

      这倒是皇帝未曾料到的。

      赵珩目光复杂:“你还学会挑拨人心了。”

      他垂眼低声答:“陛下有所不知,裴家早已开始有异心了。能被挑拨的本身就不是一心。”

      赵珩微讶。魏恩朝能执掌朝政这么多年,少不了裴家的鼎力支持。

      细细思忖片刻倒也能想通其中曲折。

      权力的漩涡里哪里有永恒的同盟?虽说自太元年间裴家便已式微,可到底是百年的世家大族,那份骨子里的清高怎么会容忍自己与阉宦沆瀣一气?这些年裴家也算站稳了脚跟,权宜之计自然也到了收回的一天了。

      看来魏常禄一事只是魏裴联盟分崩离析的导火索。

      她心里琢磨着,手里下意识地有一搭没一搭地摩挲着锦被的金边儿,半晌忽然开了口:“还不够。”

      既然这把火已经点燃了,就要让它烧个够。

      她转头目光如炬地看向魏长砚,也不避讳地说:“魏恩朝停了魏常禄的职,把他安排到甘露殿给朕伴读了,分明是想平息此事。这火一扑就扑灭了,烧不起来。朕要把此事闹大,火烧得越旺越好。”

      皇帝眼睛里仿佛有熊熊燃烧的火焰。火光里,两虎相斗,她只须隔岸观火便能坐收渔翁之利。

      魏长砚眼皮子跳了跳。

      他皱着眉劝:“陛下,谨慎为妙,万一这火烧到您的头上……”

      赵珩的目光渐渐放空。

      好半晌过去了,他才听见她轻声开口,语气里竟有一种视死如归般的冷静。

      “长砚,朕畏寒,因朕赤足茕茕立于雪中。可朕不怕火烧,恰恰也因孑立于雪。”

      魏长砚心口一阵钝疼。

      他记得小皇帝六岁那年,失手摔了只隆嘉太后心爱的玉镯,大冬天的被太后罚跪。她咬着牙闷不做声地跪着,不哭也不闹,安静得让太后都忘了她还在外头跪着。

      夜深了下起雪来,兴庆宫宫门都关了。小皇帝身子骨本就弱,最是畏寒,大冬天的这般跪下去可怎么得了!

      他叫她起来她不肯,想去求太后又被拦在了兴庆宫外头,被女官告知太后已经睡下了任何人不得惊扰。

      那会儿隆嘉太后初初垂帘听政,在前朝受了一肚子气,转头就撒在小皇帝身上。半点不顺心了,动辄吼骂。

      小皇子年纪小,偏偏性子倔得跟驴似的,初时还哭闹,后来发现哭闹撒娇在隆嘉太后跟前压根儿没用,反而越是惹她厌,便硬是把满肚子委屈压得死死的,任惩任罚。

      她以为她乖些,便能得到隆嘉太后的欢心……

      雪越下越厚,小皇帝冻得抖如筛糠。

      魏长砚给她撑着伞,又跑去紫宸殿拿了厚厚的披风和垛子,烧了一只又一只手炉塞在她怀里。

      漫天风雪里,小皇帝瑟缩的身躯是那么渺小而脆弱,孤零零的,却又无比倔强地扎在雪地里。

      那晚他陪着她跪了一整夜。

      意料之中的,小皇帝第二日便病倒了,上不了朝会,得知前因后果的朝臣们对着隆嘉太后又是好一番讨伐。隆嘉太后自然不喜,虽说不再对小皇帝施以此般惩戒,却愈发不给她好脸色了。

      如今,那个在雪地里罚跪的小皇帝艰难而执拗地长大了,回头竟发现她自己仍旧跪在雪地里,甚至比小时候更加孤立无援。

      朝中清流直臣们盼着她有所作为,逼着她表态,空口白纸地做着皇帝亲政,讨伐阉宦的美梦。

      魏恩朝则愈发嚣张,盛气凌人,掐着她的命脉,威逼她继续老实安分地做傀儡。

      这后宫前朝每个人表面都敬着她,却无一人真心实意地爱她、怜她、护她。

      从前紫宸殿的女官李婉仪虽算不得实心为她好,到底陪着她长大,却生生死了在她眼前。

      也许,她说想让他回来……真的只是太冷太孤单了,并无旁的算计。

      他却顾忌良多,拒绝了她。

      夜色又深了些,殿内静悄悄的,似乎能听见砰砰的心跳声。

      魏长砚抬头,猛地陷进皇帝那双静若深渠的眼眸里。

      “长砚,朕要你为朕做一件事,你愿意吗?”

      他眉头微蹙,直觉皇帝如此郑重其事定然不是什么无伤大雅的小事,且威胁到魏恩朝的利益。

      赵珩一错不错看着他,低声说:“朕知你为难。你刚进宫就认魏恩朝做了义父,你觉得他对你有栽培提携之恩。可你认真想一想,这么些年来你在这宫里的每一步,哪一步不是你自己踏踏实实走过来的?他魏恩朝又对你做了些什么?不过是把你当刀一样使罢了,根本不顾你死活。”

      “这点情分,还敌不过朕当年把你从兴庆宫带回紫宸殿,那七年多的情分?朕当初是多么实心实意地信任你、护着你,你扪心自问,对得起朕吗?”

      “你睁开眼看看这天下,我大梁的江山在他手里都被败成什么样子了,朝臣们拉帮结派、尸位素餐,百姓们坐于涂炭、水深火热。就算情分上你不站在朕这一边,道义上你为虎作伥,对得起自己的心吗?”

      魏长砚一时觉得恍惚。

      他陷在她哀伤又柔和的眼睛里出不来了。

      或许这世上有一种人,天生就让人心甘情愿为她赴刀山下火海,粉身碎骨在所不惜。
note作者有话说
第6章 烹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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