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玉满堂》东南疯

4、告别

　　饭桌上只有父女二人，两人排排并坐着，金景胜不时的给曼珍夹菜，曼珍吃的香也吃的快，金景胜见此终于松下一口气。
　　“爸爸给你请了两位家庭教师，学堂不能上，但也不能什么都不学，对吗？”
　　周晚莲近一年来将独女栓在自己裤腰带上，一年四个季节十二个月三百多天，曼珍就没怎么出国金公馆的大门。
　　曼珍点点头，捡了湿帕子像模像样擦嘴：“我也觉得好，在家里还是太无聊了。”
　　金景胜捧起她的圆脸，低头重重的亲了一口：“真是懂事的乖宝贝，爸爸爱你。”
　　这两位家庭教师是附近学校的女中学生，规规矩矩的穿着蓝布斜襟衫，下面配着黑色的长裙，一个留着齐耳短发，一个同曼珍编者类似的麻花辫。她们对这份工作很用心，金公馆的二楼专门开辟出一套打通的房室，房内驾着小黑板，圆桌上堆着系列的精致的图文书籍。她们对曼珍的要求并不严格，所以她通常都可以嘴巴里含着糖果或者葡萄，边吃边学。
　　这两位年轻的女学生并没有待多久，没几天就被周晚莲逐出金公馆，金景胜万分的抱歉，给她们多开了两个月的薪资。
　　曼珍猜的到原因，因为老师都是女的嘛。
　　但凡稍有姿色的女人，对于娘来说，都是尖刺般不可容忍的。
　　周晚莲坐在轮椅上，轮椅靠着三楼的栏杆，金景胜站在斜下方的二楼，二人互相逼视，又是一番刀枪剑影的争执，金先生没法，又只得退一步，专门请人物色了两个男青年过来。

　　其中一位男青年叫朱念，生的非常斯文，讲话也很温柔，他很懂得怎么跟孩子相处，课前经常会讲一小段小故事，吸引曼珍的注意力。他教课的内容有美术，数学，和英文。曼珍很喜欢他，课间的时候邀请他一起吃水果。
　　这日天气好，正直春夏之交，朱念主动提议去花园里授课。
　　一片绿意完满的葡萄藤架子下，朱念搬来小黑板和桌椅，上完一节英文课后，太阳升到高空，阳光变得刺眼起来。
　　“我们到那边去坐吧。”
　　朱念指了指藤架角落，那里刚好安置着一只长靠背的竹椅。曼珍抱住果盘跟了过去。
　　椅子有些高，粉色裙摆下的双腿晃荡的欢快的幅度。
　　朱念坐近了些，笑意款款的拍了拍她的头，顺手又去捏她的脸，入手软滑细腻，当真是连一粒毛孔都看不到。
　　曼珍朝他调皮的努努嘴，腮帮子鼓得欢，口齿不清的让他也吃，朱念摇头，伸手搂住曼珍的肩膀，脸也贴了下来。
　　“你真可爱，我能亲你一下吗？”
　　曼珍经常被爸爸亲，她无所谓的点点头，甚至还贴心的仰起头，将自己的侧脸送过去。
　　朱念的心脏跳的有些快，快速的扫视了一圈周围，这处比较隐秘，少女身上有一股沁人心脾的香甜，他将唇印了上去，贴了好几秒，这才恋恋不舍的收回来。
　　“那...你先坐一会儿，老师马上就回来。”
　　朱念白皙的脸蛋散染上了红晕，几步消失在枝蔓后。

　　曼珍吃饱了，便将果盘放到一边，她歪着脑袋发了一会儿呆，正要去把老师给叫回来给自己讲故事，藤架后一阵曦曦碎碎的动静，忽而钻出一个人来。
　　此人九、十来岁的模样，五官顺眼好看，长手长脚的身穿布衣布褂，脚上一双旧得发灰的布鞋。
　　正是因为这丝顺眼，曼珍朝他笑了一下。
　　吴敬颐没笑，抬手摘下额前的树叶，随手扔掉地上。
　　他沉着眼，警惕地回望了一圈，随即朝曼珍走近两步，二人隔着两米左右的距离。
　　“你不该让他亲你。”
　　“什么？”曼珍从长椅上跳下来，围着少年转了一圈，她抬手咬住自己右手食指，细细的咬了两下指腹。
　　吴敬颐任她看，沉着的立在原地，语气里带着刻板的严厉：“我再说一遍，你不该让他亲你！”
　　曼珍非常不喜欢他的口吻，仿佛自己做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情，刚刚对他升起的好感陡然飞散：“关你什么事？”
　　吴敬颐冷哼一声：“的确不关我的事....”
　　两条浓黑的剑眉紧紧内收，他沉吟着想了一会儿，这才说道：“男女授受不清，他是男的，你是女的，不管是什么身份，他都不应该亲你。”
　　曼珍郁闷且苦恼的挠了挠后脑勺：“那我爸爸经常亲我呀！”
　　吴敬颐差点儿翻白眼，大步朝前逼近，压低声音道：“不要装傻了，金先生是金先生，那怎么一样？”
　　曼珍抬腿去踹他的小腿，吴敬颐的脸色当即变白，背后涌起一层冷汗：“你！”
　　金曼珍扬起下巴，有模有样的眯眼哼了一声：“是你想多了！”
　　说完她就转身跑了，撒开丫子要多快有多快。

　　吴敬颐不是金家的家生子，其母吴悠曾在多年前，同金景胜有过一段稍纵即逝的露水情缘，又过了几月，她居无定所身无长物，怀着身孕求到金景胜常去的消遣场所，只道自己夫亡他乡，求男人念在多月前的欢喜上，能收留她一番。
　　九年来，吴悠在金公馆做佣人，吴敬颐长期营养不良长的寄宿在金家屋檐之下。母子二人低调谨慎，也鲜少惹来言语官司。
　　这日吴敬颐回去得晚了些，吴悠等在房内，旧木桌旁隔着一只素净的蓝瓷碗，碗内盛着早已冷掉的甜鸡蛋汤。吴敬颐跛着腿进来，吴悠冷眼盯住他，任他一瘸一拐的走到面前。
　　“跪下吧。”
　　吴敬颐尊言跪下，膝盖贴在生冷的石砖上更是难受。
　　吴悠是典型的江南水乡精致靓丽的长相，对着金景胜柔顺的眉眼中只剩下冷酷和寒意，她摊开手朝鸡蛋汤随意一指：“你这人啊，给你好东西，你都不会珍惜。虽然冷了，也算是娘一片心意，喝了吧别浪费。”
　　吴敬颐跪着喝完冷汤，喝完之后用双手高举着瓷碗，以碗口对着母亲，里面空荡荡的不留一滴液体。
　　“很好！”
　　吴悠用下巴喏了一声，吴敬颐跪着前移两步，将瓷碗放回桌案上，再次跪着回来，低低唤了一声娘。
　　“你只要好好听娘的话，以后会有好日的，且给我等着！”
　　金家女主人卧病在床，吴悠等候多时的时机终于来了，她的唇边挂着深谋的讥诮，起身拍了拍膝盖嘱咐：“不要乱跑，别人会说闲话的，知道了吗？”
　　待母亲一走，吴敬颐趔趄着冲到外间的恭房，布艺布褂下全是虚空的躯干，贫弱的胃部受不住黏腻甜浓的冷汤，他半跪在地，扶着木板墙，对着两只木板下的臭气熏天的黑洞大吐特吐。

　　朱念是一位认真负责的好老师，金景胜从女儿口中数次听到朱老师的好话，特意摆了一桌好饭好菜招待他。
　　招待一位是一位，还不如两位一起招待，于是金家的两位家庭教师同金景胜父女同席而坐，吃喝谈笑不下两小时。
　　金景胜特意给朱念劝酒，又问他是哪里人，口音跟这边有所不同。
　　朱念道是北平人士，家母回来老家养病，所以他跟着一同过来。
　　他起身扶袖，半弯着腰，敬了金先生一杯，金景胜看他眉眼周正，衣着大方也不寒酸，虽然仍旧有些青涩拘谨，还算是个大好青年。
　　朱念垂头含笑，没怎么吃东西，不时的低望向对面的曼珍，曼珍早就吃饱了，不耐烦看大人们之间的应酬，正捧着圆润的下巴瞎看。
　　见朱老师望过来，曼珍朝他使劲儿的眨巴眼睛怒着小樱唇，做尽了各种怪相。
　　朱念有些忧愁，主动道：“金先生，我...”
　　“怎么了有话尽管直说，不用跟我客气！”
　　“是这样的，北平那边马上开学了，家母的病养的也差不多。父亲发来电报，催我们回去。我原本想多留一些时间...”
　　金景胜也道可惜，好不容易给曼珍找了合意的老师，老师却留不住！
　　他又问了朱念在哪里上学，一听是平津文理大学，当即啪啪啪的鼓掌，鼓励他好好念书早日成才为国报效，饭毕他亲自将人送到门口，让自家司机将人送回去。
　　曼珍冲到马路牙边，双手巴住车窗，撅着嘴道：“朱老师，我有些舍不得你。”
　　金景胜在门口的高地上笑望着这边，朱念快速的将一张纸片塞进曼珍的手里：“可以给老师写信！”

　　朱念走了，金景胜又要重新招人，招到一个星期后也就没时间找了，全因妻子周晚莲忽然昏厥，彻夜抬去协和医院救治。周晚莲的身子亏空已久，精神虚空激烈，又遭遇了剧烈的重创，显然已经没救了。
　　自第二日醒来，油灯枯尽的周女士脸色全白，眼前全是乱象，她在敞亮蓝白的病房里无所适从，坚持要回家。
　　金景胜沉郁的坐在床边，曼珍也跟着跪坐在地板的蒲团上，金景胜拖住妻子骷髅似的右手，手背上青筋毕现，一根银针插入青色的血管中，打着吊命针。周晚莲知道自己没时间了，人生最后的光阴里，丈夫女儿全陪在身边，她获得了短暂的幸福和安宁。
　　“送我回家吧，我不想待在这里，景胜，我好怕的。”
　　金景胜亲手将人抱回去，抱回三楼那间充满檀香和药味的幽室。
　　这一次，曼珍遭到了驱赶，她在门廊外九站，脑子一片空白。
　　金景胜眼里含了泪，周晚莲闭了闭眼睛，声音仿若飘在云层之外：“你知道的，我还是太爱你了，实在是太辛苦了。”
　　男人紧抓着她的手，温柔笑道：“下辈子就不要这么辛苦了。”
　　周晚莲道了一声好，又道：“我很想多给你生几个孩子，只是身体不中用，景胜，你要好好爱我们家的宝贝呀。”
　　金景胜嗯了一声：“都听你的。”
　　周晚莲拍拍他的手背：“你也不要哭了，这是我第一次看到你哭，其实我还是蛮开心的。”
　　她已经没什么精力了，将丈夫打发出去，最后的话最真心的话，都留给了曼珍。
　　曼珍被父亲推进来，身心皆有些麻木，仿佛不知道到底要面对的是什么，对着妈妈仍旧是俏皮的笑，跟她说她喜欢的老师走了，她很有些舍不得。周晚莲蓦地挥手，将床头柜上她最喜欢的花瓶，连着兰花，一同扫到地上。她睚眦欲裂的将曼珍拖到床上，哑着嗓子叮嘱她：“你要记得两个人的名字，就是他们害死我的！”
　　一个叫吴悠，金家的家佣。
　　一个叫吴敬颐，也许他就是金景胜的私生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