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在动》宛真

13、谁的耻辱

　　“你真是周家的耻辱！”

　　“滚出去，我没你这个丢人的儿子！”

　　傅远真抽搐着睁大眼睛，心脏急速跳动着。汗水顺着鬓发掉落，无声滑进衣领里，黏腻一片。

　　他侧头看了看身边的简聪，还好，小孩子睡得熟，并没有被吵醒。傅远真小心地呼气，让自己的心情平静一点。好不容易冷静了，也睡不着了。

　　担心辗转反侧会吵醒简聪，傅远真小心地起身，悄悄掀开门帘，来到隔壁的书房，摸索着点了灯，然后坐在了书桌前。一灵和尔苏睡在了外面，现在又是最困乏的凌晨时分，不会察觉到里屋的动静。

　　傅远真看了看桌上的文房四宝，静默片刻，伸手开始磨墨。磨好之后，拿起一支笔沾满墨汁，在雪白的宣纸上笔走龙蛇，一气呵成。

　　“十年生死两茫茫，不思量，自难忘。”

　　傅远真看着熟悉的笔迹，自嘲地笑了笑。无论他怎么躲避，上个世界的一切仍然无比鲜明地留在了他身上，像打了烙印一样。他试过改变笔迹，可是无论如何都做不到，怎么写都觉得神似，索性放弃了。

　　不仅是他的字，他的画、他的审美、他的小习惯都纹丝不动地跟随到这个世界，傅远真干脆全部抛弃。

　　“不是不认我了吗，为什么还来入梦？”傅远真神色冷漠地摩挲纸张，自言自语着，“还是觉得不解恨？那我就没办法了，又不是我想再活过来的。”

　　远真眯着眼睛看着烛火，很快眼睛就开始发晕。

　　“不过有句话你说得对，我就是个废物，不管是从前，还是现在。”

　　盛夏虫儿啁啾，傅远真灭了灯，在书房坐了半夜，看着窗外一点点透亮。在屋外有了动静后，他把纸张藏好，摸回了房间。

　　没过一会儿，聪儿也醒了，睡眼惺忪地在床上摸着，然后抓住了傅远真的胳膊。

　　“二哥。”软软糯糯的声音。

　　傅远真坐了起来，看他穿衣服，“睡得好吗，聪儿？”

　　简聪乖巧地点头，然后接过傅远真递过来的衣服，有点笨拙但努力地穿着。二哥说了，三岁的男孩也是男子汉，不会穿衣服会被笑话的。

　　傅远真下了床，穿好衣服走了出去。太阳刚刚升起，小院子还有一丝凉意。傅远真坐在了石凳上，开始一天惯常的发呆。

　　刚走进来的一灵很心酸，二少爷已经被关了大半个月的禁闭了，不允许出一步自己的小院子。二少爷顽皮，老爷夫人尽管宠着，以前也没少被关禁闭。但他每次都会撒娇卖乖，千万百计溜出去。

　　但这次小少爷愣是真的一步没走出去，每天在院子里看书、习武，剩下的时间全部用来发呆。如果不是大少爷和简聪少爷会来陪他说说话，她简直觉得小少爷要看破红尘了。

　　简聪洗好脸后，走到二哥身边坐着，二哥不说话，他也沉默着。

　　尔苏看了眼一灵，同样很无奈。简聪少爷跟二少爷的影子一样，二少爷在哪儿他就在哪儿，二少爷被关禁闭了，他也几乎不出门。老爷夫人怜惜他，也不强令他离开。

　　傅远真看了看简聪，这孩子从来到繁京，一直跟在他的身边。

　　“聪儿，你长大后想做什么呢？”

　　简聪闪烁着大眼睛，稚嫩地说道，“想做大将军。”

　　傅远真笑着摸他的脑袋，“和大哥和伯伯一样啊，不想和二哥一样做个游侠？”

　　简聪笑呵呵地握住他的手，答的很快，“保护二哥。”

　　傅远真一愣，继而笑了。这孩子是听他哥说了什么吗？还是听到过他爹娘、简副将提到过他的志向？

　　他傅远真虽然废物，也还没到需要一个孩子保护的地步。

　　“聪儿以后想做就做什么，二哥不需要保护，二哥只想聪儿过得平安幸福。”

　　简聪很懵懂，他说了想做的事了啊，二哥要他做什么呢？

　　傅远真没有再接着说下去，而是换了个话题，“聪儿想不想要自己的小院子，和二哥一样大的，只属于你一个人。”

　　“二哥去住吗？”

　　看到傅远真摇头，简聪也摇摇头，“我不要。”

　　“为什么？你可以在小院子做自己喜欢做的任何事，没有人打扰，还可以布置成你喜欢的样子。”

　　简聪还是摇头，闷不吭声。傅远真知道他不开心了，小孩子对分离总是敏感的。他不是觉得简聪不好，而是自己，他承受不起再一次的全情投入了。

　　第一次是李长岳，第一次他想好好对待别人，却什么都做不了，他快被无力感折磨疯了。

　　简聪这一生不出意外都不会有什么大的波折，那他也没有什么需要为他做了。他想尽快长大，十一二岁就离开繁京，如果可以的话，他想永远不回来了。

　　他知道做不到，但想想也觉得没那么难受了。

　　“二哥，你怎么了？”

　　简聪有些不安，二哥好像随时会消失一样。他不想二哥消失，他想和二哥在一起。

　　傅远真冲他笑，然后看见傅烟波在身后看着他们，面沉如水。

　　傅烟波不知道弟弟和太子之间发生了什么，远真显然很受打击，整个人都灰暗下去，婴儿肥的小脸已经瘦出了尖下巴，大半个月过去了，也没有振作起来的意思。

　　“真儿，聪儿，明天程家就来做客了。”

　　傅远真记得护国公程家要来拜访的事，还要送程翎礼物。他还邀请了韩卿玄，真是闲的。

　　“哥，让一灵和尔苏去趟公主府，去叫一下韩卿玄，我也叫他一起来了。”

　　傅烟波点点头，也坐了下来。远真这个样子让父母很担忧，一开始说是惩罚他在宫中乱来，关他一个月禁闭，但看着远真不正常的表现后，允许他在家里走走了，远真也没出自己的小院子。

　　“真儿，你到底怎么了？”

　　傅远真仰头看树梢，淡淡说道，“今天会是个晴天。”

　　所以呢？

　　“有人会再也看不到明天的晴天，看到了明天的，也可能看不到后天的。”

　　“远真，你在胡说什么！”

　　面对哥哥少有的疾言厉色，傅远真一点反应都没有。他内里是二十五的灵魂，还会怕十岁的小孩？

　　傅烟波很挫败，当初就不应该纵容他接近太子！

　　有些事情还是说清楚比较好，远真心思太重了。

　　傅烟波走到傅远真身边，压低声音郑重说道，“远真，太子的事，我们傅家不能沾染，那就是死罪。我们也帮不上忙，但凡有一线希望，哥哥都奢求他能走到最后，可他走不到！他夹在帝后之间，是皇权和西南军的厮杀，注定的牺牲品！远真啊，东宫已经是一个死局，傅家不能让你送死！”

　　远真怔怔地看着他哥，这是他哥第一次挑明了跟他说李长岳的事。他不是不明白，换成任何一个皇子他都无所谓，午门斩首他都未必有反应。

　　可那是李长岳啊！

　　“哥，我知道，我都知道。可是......”傅远真空洞的眼睛里掉下眼泪，“他是我的朋友啊，我救不了他，我还要眼睁睁看着他死啊。”

　　前世今生，李长岳是他第一个朋友，在李长岳的面前，他可以胡来不用担心被辱骂，可以放心依靠而不是被怀疑又在浪荡。没有伪装，没有世故，他不知道这美好什么时候就会失去。

　　傅远真抱住自己的脑袋，茫然地揉搓着，过强的心跳逼得他无声地掉泪。傅烟波有些害怕，他从来没有看过远真这个样子。简聪也被吓到了，无措地拉着二哥痉挛的手，被他拽的摇摇晃晃也不松开。

　　太阳完全升上高空的时候，傅远真终于疲惫了，一动都不想动。

　　没意思，什么都没意思。

　　“李长岳是无辜的。”

　　傅烟波扭开头，“他们需要他牺牲的时候，他就不是无辜的。”

　　傅远真紧抿的唇边露出一丝恨意，傅烟波看在眼里。

　　“远真，爹娘不会让你去做飞蛾扑火的事，但哥哥会尽最大努力去帮你。”

　　这是什么意思？

　　傅烟波目光轻柔地看着他唯一的弟弟。他是自己从小看着长大的，从天真无邪，但懂得世间的挣扎无奈，他欣喜他的成长，但也心痛于他的心痛。

　　“我会尽快独当一面，让你不这么无助和难过。爹很快就要调往边城守军了，我会跟着爹一起过去，留你和娘在家里。我会努力杀敌，努力挣来荣誉，也挣来权力，护着你，让你去做想做的事。”

　　傅远真呆住了，他一直以为他哥和他爹娘会是一个想法，远离权利中心，远离争斗的，可是他却说了这样的话。

　　“哥，你不要因为我而有了这样的想法。”他想帮李长岳，但没打算把傅家搭进去。傅家如果真的因为他而出事，那他宁愿下地狱。

　　傅烟波摇摇头，远真从来没有说过这样的话，这是他自己的意思。傅家的代价太惨重了，用数代亲人的生命才换来了家族延续，可每一代傅家儿郎都活得像孤儿，人生最重要的东西，在他们懂事前就失去了太多。

　　这么说可能很不孝，但傅烟波真的不想看见弟弟因为自己的无力而陷入自责。远真能懂得珍惜，懂得去挽救在意的人，这没有错。

　　能有羁绊是幸运的事，他不知道自己的羁绊在何方，但他想为自己唯一的弟弟做一点事。

　　“这是我自己的意思，我会帮你，但不会纵容你涉险。太子也让我照顾好你，我不能让他失望啊。”

　　傅远真笑了，眼泪却还在掉。他实在太惨了，上辈子一无所有，这辈子有了这么多弥足珍贵的东西，却护不住他。

　　简聪茫然地听着，他什么都不懂，只能抱住蹲在的地上的二哥，轻轻地给他擦眼泪。

　　“二哥，别哭。”

　　傅远真抱住了他。

　　他究竟该怎么做。

作者有话说

　　很快就要长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