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中的日月》曺宥甯

1、序：星辰不及你

　　凌晨五点。

　　我又从那个梦里醒来，梦里的那个人依旧拿着一束蓝色的满天星现在油菜花田。在一片金黄的海里他的军绿色制服格外亮眼，军绿色的帽子歪歪地戴着，对着面前的人傻笑。我记得他的样子——眼窝不深但眉骨和鼻梁却很高，肉肉的鼻头透露着稚气，瘦削的脸庞颧骨高高地凸出来，他的嘴唇说不出来的好看，唇形很饱满唇珠翘翘的，可偏偏他的嘴唇太薄，给人一种后牙反的感觉。
　　我不记得他的名字。

　　窗外的天空刚吐鱼肚白，早霞翻腾着五颜六色，像是打翻了一瓶新奇士汽水，染了一角橙。我的夜盲症让我习惯于开小灯，温柔的微黄灯光或许让人觉得纸醉金迷却别有一番滋味。我的拖鞋一前一后地摆在床前，像是两个诡异的脚印一前一后地走着。

　　我跟着脚印走。

　　简单地洗漱过后，窗外的早霞却已经跑掉了，留下白茫茫的一片，就好像盖了一层雪，清晨的第一缕阳光从卧室的阳台照进来，落在地板上，落在我的拖鞋上。我厌恶地甩开拖鞋，把拖鞋甩到有光的地方，光着脚丫看着阳台发愣。
　　我知道刚才的我为何突如其来的烦躁，我知道——阳光是照不到死人身上的。

　　我的嘴里发酸，心里也像被强行灌了陈醋一样，胃里翻江倒海地难受。今天是在我割腕失败的第三天，也是我茶饭不思的第三天，我想着去煮一碗面。

　　来到厨房，把开水壶提到煤气灶上，打开煤气灶后，蓝色和红色的火焰交替着跳跃，跳跃在铝制开水壶上的锈迹斑斑，跳跃在我的指尖上，跳跃在我的眼睛里。趁着烧开水的空档，我跑去了爸妈的房间里。

　　昨晚我彻夜辗转难眠，从床上爬起来把家里四处的灯开得敞亮，一个人坐在沙发上发呆。我最近很喜欢发呆和绘画，我的手是闲不下来的，但我的身子却又是僵硬的。我在素描本上随意地画着线条，他们或许组成山丘，或许组成大海，或许组成飞禽，或许组成家畜。唯有那一页纸上，只有一个人——我梦里的人，没有五官，只有脸部的轮廓，可是我还是一眼便认出了他，我也还是叫不出他的名字。

　　爸妈昨晚陪我在客厅里坐到了四点，他们告诉我我小时候的故事，告诉我他们有多爱我，看着挂在墙壁上的时钟时针敲到了四点，大家便都去睡了。

　　他们是我离开这世界唯一的阻碍，也是我留在这世界唯一的原因。

　　我想起爸妈说的相册，那是我三四岁时的儿童读物。相册上花花绿绿的照片是我在这世界上的痕迹，从出生到满月，从一岁到两岁，从两岁到现在，我记不清我在这世界存在多久了，但我记得到我陪伴我的爸妈陪伴了多久。

　　我从爸妈的储物柜里翻出那个放着相册的箱子，它被一把生锈的小锁锁着，我不知道它是什么时候被爸妈锁上的，或许又是我想锁上的。因为呀，我不能回头，我害怕回头。

　　我想找到箱子的钥匙，它大概被藏在了爸妈的枕头底下，大概被缝进了我的毛绒玩具里，大概被搁在书架的某个角落。我迫切地想要打开箱子，迫不及待地。

　　我没有耐心去找那个箱子的钥匙了，把箱子提到我的卧室，从爸爸的工具箱里找到了一把榔头，“啪”地一下，锁柄断掉了。

　　陈旧的箱子打开时发出刺耳的“咯吱”声，打开后我才发现——箱子被装得满满当当的，映入眼帘的是一封封爸爸写给妈妈的情书，再是一大本日记本，大约有两指节那么厚，接着是一堆老照片，照片上的人脸已经模糊不清了，照片的一角也都发了黄。

　　厚厚的一沓照片，在手上捧着沉甸甸的，我一张一张地接着看，有爸爸小时候的毕业照，有妈妈年轻时正当芳华的照片，有爸爸妈妈热恋时的合照，还有他们的结婚登记照、婚纱照、全家福……

　　水壶里的水被高温折磨得疯狂叫嚣，我放下手中的照片，匆忙地跑到厨房里关掉火源，看着红黄色的火焰逐渐逐渐变得微弱，再变成只冒出尖的蓝色火焰。
　　往奶锅里倒了水下了面，我站在灶台一旁玩手机。隔壁楼楼顶的人家养了鸽子和杜鹃，鸟儿们飞到厨房窗台上，红色的鸟喙和爪子在窗台的藤蔓里穿行，清亮的嗓子合着奶锅里咕嘟咕嘟的水声。出门买菜的大妈们在楼下的街区散步，学生们成群结队地背着书包准备上学，幼稚园的孩子背着小书包跟在家长的屁股后面，打太极拳的大爷们也准备出门了。

　　风吹过来，夹杂着柳絮，毛茸茸的像是蒲公英。有一瞬间的恍惚——我的世界好像有光了。

　　风突然变大，吹到屋子里来，鸽子扑打着翅膀飞回自己的窝，我刚梳好的刘海也被掀开，窗外晾衣杆上的晒着的被子被吹得七倒八歪，箱子里的照片和情书也满屋飞，那本大日记本也被风悄悄地翻开。

　　我跑过去捡落在地上的照片和情书，好不容易全部捡完了，却无意间瞥见翻开的日记本——那是一张照片。照片里的人站在油菜花田，手拿一束蓝色满天星，五官轮廓清晰可见，穿着一身整齐的军绿色制服，穿得像个邮差似的。我看到日记本的第一句话——

　　“人说蓝色的花最难得，我永远都记得他手拿着那束满天星，亲口告诉我满天星的花语。那一瞬间的他很耀眼，星星也与之不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