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非人类事务管理部行为守则》陈柑

2、来上班吧

　　裴思与白纹一回头，看到了一个年轻人。

　　那人的相貌风姿极为耀目，他一出现，周遭的一切都变得黯然失色。
　　就像阳春的山光盛景，林木葱葱，花容澹荡，望着他，心里不自禁地就会感到欢喜。那是一种对活泼泼的生命的礼赞和向往。

　　毫无疑问，这人是妖怪变的，因为长得再好看的人类也不可能有这种魔力。

　　在人类的传奇话本里头，所有妖怪都可以变成俊秀男子或美貌女子，其实并不是这样。

　　跟人类一样，妖怪也有老天爷赋予的样貌。长得好看的妖怪变成人形时就会很好看，天生丑陋的妖怪变成人也会难看，而且妖怪变幻的过程还会放大容貌上的特色，使丑的愈丑，美的愈美。

　　这“人”长得如此耀目，裴思与白纹只望了一眼，就齐齐低下头不敢再看，心怦怦直跳。

　　他走过来，指了指白纹手中的椿枝：“麻烦你把那个还给我。”

　　“好，好的。”白纹险些咬到自己的舌头，脸涨得通红，头都不敢抬，顺从地将那根椿枝递过去。

　　这时，一群乌漆漆的纳小人突然从窝里跑出来，其中有三四个冲着白纹拼命摆着像火柴棍那样又细又长的手臂，示意她不要给，其他的纳小人则跑到那人脚下，依依呀呀地挥手要他走。

　　裴思定了定神，及时止住了白纹，对那人说：“纳好像并不同意你的话，这根椿枝真的是你的吗？”

　　“不同意？”那人低头望了望围在自己脚下的纳小人。

　　这一眼望下去，那些围在他身边的纳就像被一股庞大而无形的力量所重击，倏地同时翻倒在他的脚下，半晌都起不了身。其中有一个纳小人一时无法平衡身子，竟骨碌碌地滚了一段路。

　　纳小人灰头土脸地挣扎爬起来，再也不敢表达反对的意见，相互搀扶着匆匆退了场。

　　那人微微一笑，用一种懒散的声调对裴思说：“你看，这只是一个误会，他们都同意我的话。”

　　在裴思看来，事情正好相反。他正视对方，勇敢地说：“不对，我看他们是出于胁迫才不得不同意你的话。虽然你长得美，但不代表你可以想得美，椿枝不能给你。”

　　在说这一番话的时候，裴思已经做好了会被对方一眼“震翻”的心理准备，但不对就是不对，他不会因为被对方的力量所震慑就不敢说实话。

　　那人一怔，而后忍俊不禁地笑了，他无奈地摇了摇头：“好吧，既然如此，这根椿枝你们就自己留着吧。”

　　说完，他潇洒地转身，往日盛大厦的入口走去。

　　裴思和白纹面面相觑，直到他的身影消失，都无法相信那人竟然这么轻易就放过了自己。

　　“奇肱这种生物最怕的是冰，所以你们上山之前可以先准备冰块……”

　　这时，一个苍老的声音从不远处传来，几个人簇拥着一位老人从日盛大厦内走出来。
　　这位老人长得慈眉善目，炯炯有神的眼睛上是一对雪白的长眉。

　　裴思一听就听出了问题，他属于人类所说的“书呆子”，凡是涉及到书上的内容都喜欢较真儿。

　　“那个，前辈，您说的有关聚窟山上的‘奇肱’的资料有些不对……”他也不管自己根本不认识对方，走上前去说道。

　　白眉老人没有理他。簇拥在老人身边的那几个人纷纷望过来，他们都是修行较高的大妖，一眼就看出了裴思不是人类。

　　当下便纷纷斥责：

　　“小妖！你知道你在跟谁说话吗？”
　　“你的学识根本比不上玄老的千万分之一，还不赶紧退下？！”

　　书呆子裴思从不喜欢跟别人争执，于是就往后退了一步，但心里仍有些不服，小声嘀咕道：“《百山百妖纪事》那本书里面明明不是这么写的……”

　　白眉老人的耳朵动了动，倏地转过头来，一双有神的眼睛精光四射：“等等，你刚才说什么书？”

　　“《百山百妖纪事》。”裴思又说了一遍书名，“那里面写着‘奇肱’这种精怪红脸红发，人形兔耳，喜欢在老榕树下挖洞，用热锅盖可以把它抓住……”

　　老人打量了他半晌，这才开口问道：“《百山百妖纪事》这本书你是在哪里看到的？”
　　裴思：“在露染书店买的，那里有很多书……”

　　“我当然知道露染书店，”老人不耐烦地打断他，“我问你，你是怎么从书店找出这本书的？”
　　“当时我想着要找百山百妖这本书，正巧看到它就在书架上……”

　　“正巧？”老人嗤笑了一声，“你不会告诉我，你正巧还看到了《十二史》、《三族大战》这两本书吧？”
　　“是啊。”裴思点了点头，“这两本我也都买下来了。”

　　老人瞪大了眼，惊疑不定望着裴思。他身旁那几个人也议论起来。

　　“这怎么可能？”
　　“他一定在说谎！”
　　“露染书店是他家开的吗？”

　　露染书店在南城乃至全国所有妖怪心目中是一个圣地。店里的书包罗万象，应有尽有，以草药类、法术类、妖史类为最多，有些甚至是从上古时期流传下来的非常珍贵的图书。

　　书本的售价也很奇特，并不是由书店主人定的，而是由书本自己。当选书者拿起一本书的时候，书面会自动浮现售价。有时价格很高（比如说购书者要给三种非常难找的草药），有时很低，甚至为零，完全取决于那本书的脾性。

　　所以哪怕是一贫如洗的妖怪都想进书店碰碰运气——要是遇到主动投怀送抱不用花钱的书，那可就发了！

　　但大多数妖怪在露染书店的运气都不算好。

　　首先露染书店是有屏障的，法力不够的妖怪根本找不到书店的入口。
　　其次，每天店里书本的排列顺序都不同，而且一些珍贵的书总是找不到。

　　店里的书并不是由经营者排在书架上的，它们想站哪里就站哪里。有些书在书架上站得累了，还会自己飞回书库休息。

　　南城妖怪论坛上曾经爆过这样的事：

　　一个食水妖三十年来苦苦寻找一本书，某日终于在露染书店内找到了，他欣喜若狂，就想把它从书架上拿下来。

　　可是只一眨眼的功夫，那本书就不见了，它显然是不愿意让食水妖碰到自己。

　　食水妖难以承受这么沉重的打击，“哇”一声号陶大哭。倾刻间像山洪爆发，又像决了河堤，洪水哗啦啦地从他口中喷涌而出，书本全都吓得叽哇乱叫，到处乱跑，场面非常混乱。

　　幸好当天在书店的还有几个法力高强的大妖怪，他们纷纷祭出法术设下屏障、击退洪水，露染书店这才得以保全。

　　后来又发生了一件事：一个呵风怪因为找到了一本珍贵的图书，欣喜若狂之下放声大笑，结果书店内立即卷起了十五级飓风，无数书架倒塌，遍地狼藉。很多书本破脸损头，有些甚至伤了脊骨，依依呀呀地抱住自己哭，别提有多可怜。

　　后来食水妖与呵风怪就被禁止进入露染书店一百年。

　　非管部还因此颁布了法令：所有进入露染书店的妖怪都必须面无表情！不准笑！也不准哭！

　　所以，在露染书店不一定能找到自己想要的书；找到了也不一定能拿得下来；拿下来了也不一定买得起。这三点是所有妖怪的共识。

　　有一种传言说，妖怪之所以买不到露染书店里的书是因为法力太低。
　　不过大妖怪们却知道这种说法不对，他们的法力可不低，可仍然无法顺利买到自己想要的书。

　　《百山百妖纪事》、《十二史》、《三族大战》这三本都是上古时期流传下来的珍贵的图书，白眉老人早就想买了，但始终找不到。他曾经怀疑这三本书可能不在露染书店，没想到眼前这个年轻人却说他全都买到了！

　　而且还很便宜！

　　“你真的有这三本书？”白眉老人半信半疑，又问了一遍。
　　“是啊。”裴思在心中默念这三本书的书名，然后摊开右手掌给他看。

　　只见掌心金光乍现，那三本书的书名渐次在他的掌心出现——这代表他不但读过这三本书，而且书中的内容已经尽数被他吸收。

　　白眉老人倏地抓住裴思的手，激动万分。

　　裴思见这么激动，猜想他应该也喜欢读书，就说：“您想看是吗？我可以借给你看。”

　　白眉老人长长地出了一口气，平息了一下心情，放开了裴思，轻轻摆了摆手。
　　并不是他不想借，而是露染书店出售的书不能借，只有购书者本人才能看到书本里的内容，借书人就算手里拿着那本书，却什么都看不到。

　　他有些感慨地望了裴思一眼——后生可畏啊，他活了那么久都与这三本书无缘，这个年轻人却轻易就买到手了。

　　“这三本书都很珍贵，你一定要好好保管……”白眉老人语重心长地嘱咐道。

　　裴思却误会了，以为他是怕书借来借去会有所损伤，心想这可真是一个爱书惜书人啊，当下便微笑道：“其实我觉得这三本也就一般吧，不算怎么珍贵，我那儿还有一百多本书，年代比这三本更久远……”

　　一！百！多！本！

　　白眉老人一阵晕眩，伸手紧紧地抓住裴思的胳膊，有些虚弱地问：“你，你说的是真的吗？”

　　裴思点了点头。
　　老人身旁的那几名随从目瞪口呆，他们顶多从露染书店买到过三五本书，说起来已经算了不起了，相比之下，眼前这个小妖简直是个移动的妖类百科全书。

　　“你叫什么名字？是什么时候开始修行的？”老人问道。
　　裴思便告诉了他自己的名字，有些不好意思地说：“我上个月才凝成人形，因为一直摸不到修行的门路，所以还没有踏出第一步……”

　　老人耸然动容：“你是说你还没有开始正式修行？”
　　裴思点了点头。

　　老人惊诧异常，久久不语。

　　如今的华国堪称太平盛世，灵气充沛，草木兽类吸取了天地间的灵气后有所感应，便能成妖为精，妖精的灵窍一开，就可以凝成人形。

　　然而这只是漫漫修行路上的第一步。
　　通灵、涤心、坐忘、结丹、乘风、破羽、若寂。这些修行步骤充满了艰难险阻，幻化出人形只是初入“通灵”境界，代表着这个妖怪有正式开始修行的资格。

　　受限于天资与毅力，有很多妖怪只是堪堪能入通灵境，除了能变幻成人之外什么法力都没有。

　　眼前这个小妖仍停留在通灵初境，却能破解露染书店的屏障，并且从店里买到这么多珍贵的书本……

　　老人深吸了一口气，按捺住内心的激荡，握着裴思的手说：“我姓玄，是非人类事务管理部研究局的局长，你明天来研究局上班吧。”

　　裴思有些不解：“管理部？研究局？我为什么要去那里上班？”

　　玄局长一愣。
　　怎么会是这种反应？他不是应该又惊又喜，结结巴巴地道谢吗？

　　玄局长身边的那几个人都有些不忿，七嘴八舌地说：

　　“你知不知道你自己有多幸运？我们非管部今年的录取率是3000:1，而且你连笔试面试都省了，直接入职，还不快谢谢玄老？！”
　　“你倒是说说看，有什么工作好过在非管部上班？”
　　“就是，那可是公务员呐！金饭碗！”

　　裴思有些迟疑：“可是，上班很不自由啊……”
　　立刻就有人嘲笑道：“你不上班，怎么挣生活费？”

　　裴思眨了眨眼：“我不用挣生活费啊，我只需要水、泥土和阳光就行了，这些公园里都有，而且都是免费的。”

　　他虽然已经凝成了人形，可以像人类那样吃吃喝喝，但也可以回归花草妖的原形，从大自然中汲取能量，不过很少有妖怪选第二种方式。

　　众“人”在心中发出怒吼：好不容易变成了人，当然要像人类一样尽情享受肉身的快乐啊！都8012年了，怎么还会有活得这么寡淡的妖啊……

　　玄老的心沉了下去，难道要眼睁睁地看着这个难得的妖才溜出自己的掌心？不，绝对不行！

　　玄局长一咬牙：“你初入职应该是初级研究员的职位，不过我可以向上面打申请，给你定一个中级的位置，这样你的薪水福利就能得到大幅度的提高。”

　　然而裴思仍然一脸不感兴趣的样子。

　　玄局长说得口干舌燥，把部里的福利都摆了出来：四险一金、公车接送、每年一次国外游……最后甚至特许他工作一个月休息十二天，裴思却依然摇头。

　　众人听了无不又羡又妒，眼红得险些要滴血，恨不得按着裴思的头让他答应。

　　“玄老。”这时，一个人从日盛大厦走出来，打了一声招呼，这人正是刚才问裴思要椿枝的人。

　　这人看上去跟刚才有些不同。
　　倒不是模样有什么变化，而是气质发生了一点微妙的改变，从刚才如盛春般百花盛放，变成了初夏的绿叶深浅，草纹绥细。
　　这种变化稍稍降低了他相貌上的耀目程度，那种魅惑也变作了清正。

　　“我要回去了，要不您跟我一起坐车？正好我有事想找您谈。”年轻人说道。
　　因为没成功将裴思招至麾下，玄局长心情一点都不好，无精打采地摇了摇头。

　　那人随意扫了裴思一眼，对玄老说道：“我刚才隐约听到了几句，研究员确实是挺好的工作，有自己的独立办公室，可以随意观看部里图书室的书，等级高的还有进入露染书店的特权。既然这个小妖这么不识抬举，玄老您就别浪费时间了……”

　　包括玄局长在内的众人面面相觑——怎么研究员竟然多了一个可以进入露染书店的特权？这是什么时候出的条令？

　　裴思却又惊又喜，连忙打断他：“我改变主意了！我愿意去研究局上班！”

　　“哦？”那人似是不信，挑眉问道，“你刚才不是说上班很不自由吗？”

　　“有自己的独立办公室，又可以看书，这样很自由啊。”裴思耿直地说，“何况，我因为从露染书店免费买到的书太多，现在已经被店主禁止进入书店，这份工作的福利对于我来说实在是太好了……”

　　众人再次在心中发出怒吼：牲口！我们想高价买到一本书都难，你居然免费买到这么多本，支持店主禁你一万八千年！

　　那年轻人上下打量了裴思一番，转头对玄局长说：“玄老，我劝您还是算了。这人的主意变得这么快，毫无立场，只怕上班没几天就会撒手不干……”

　　“不会的，绝对不会！”裴思连声保证，恨不得把自己的一颗心挖出来给玄老看，“玄局长，请您相信我，我一定会尽我所能好好干，绝不辜负您对我的期望！”

　　玄局长望了望裴思，似是被他的真诚所打动，从口袋里掏出一张卡片：“这是地址，明天早上八点半之前来报到……”

　　“等一等。”那个年轻人伸手制止玄老，不让他把卡片递过去。
　　裴思眼巴巴地望过去——还有什么问题？

　　他的眼睛偏圆，眼角略往下，望过来的时候带着一种懵懂的天真，显得分外可爱。
　　年轻人嘴角一弯，走到裴思面前，低声对他说：“你这人长得不美，想得倒挺美，我不会让你如愿的。”

　　裴思倏地瞪大了眼，现世报，来得快，原来这人是为了报复刚才自己怼过他。

　　——难道就因为这样，自己就得跟这份好工作擦肩而过？

　　他回头望向玄老，老局长手里仍然拿着那张卡片，保持着将伸未伸的动作，神情有些疑惑。
　　裴思猛地跳起来，飞快地从玄老手中一把抢过卡片，撒腿就跑，风中遥遥传来一句：“谢谢局长！我明天一定会准时报到！”

　　白纹不知他怎么了，赶紧跟着也跑了。

　　年轻人微眯起眼，望着裴思的背影。

　　他一阵风似地卷过街道，偶尔还跳起来用手去够垂在头顶的树叶，就像一只年轻的羚羊那样快活，心里没有一丝阴霾。灿烂的阳光打在他的身上，头顶那一小撮直楞楞的短发随风招摇。

　　年轻人收回视线，转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的老局长：“玄老，现在我们可以走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