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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第三章 ...

  •   一只布谷鸟在村庄的上空飞旋啼叫,倏然停落在草垛旁的老榆树上。它的叫声清越婉转,像是大自然的生物钟奏响的音韵,在天地之间飞扬回荡。
      我想大自然是世界之王,统辖着世间万物。它坐着气势雄伟的车子巡视天下,春、夏、秋、冬好像只是车的四个轮子,任其纵横驱使。车轮所至,或百花烂漫,或稻麦飘香,或黄叶飘零,或大雪纷飞。我们在大自然的车轮之下承受它的碾轧,渐渐习惯了它的凶残暴虐与温柔多情,平平静静接受它所给予的一切。
      麦田里的麦穗逐渐饱满,弥散着清爽甜柔的麦香。蓝天与大地仿佛筑造成了一座宏大的酒窖,太阳成了酿酒的火炉。风吹过大平原的时候,在阳光的映照与白云的衬托下麦浪翻滚,苍莽澎湃,一直奔涌到广袤辽远的天际。
      收麦子好像是一件关系着我们生死存亡的大事。村里人在集市上买回镰刀、草帽与塑料水壶,又买回一袋袋西葫芦与洋白菜,人们大多还会在陶缸里腌制上咸鸭蛋与咸鸡蛋,以备农忙时食用。村子里的小学照常会放假两周,我们称之为“麦假”。老师们回家收麦子,小学生们帮家人割麦子、拾麦穗。
      赵奶奶坐在用玉米棒子皮编织的蒲团上唱着农谚:“芒种忙,麦上场。麦熟一晌,虎口夺粮。”她的声音虽然沙哑粗涩,却富有韵律。
      我站在她身旁,听到她唱到“虎口”二字不由心惊,心想难道是老虎下山了,跑到村子里的麦田上来撒野了吗?
      “现在麦子熟了,暴雨就是老虎。一场大雨下来,很多麦子会倒伏在地上,造成大量减产。趁着天晴,我们要赶紧收麦子。”赵奶奶唱完农谚,给我解释说。
      “我再唱一段豫剧《小二黑结婚》。我年轻的时候在打麦场上给全村的人唱,人们都说我唱得好。”赵奶奶低着头清了清嗓子,一张笑脸像是一朵向着太阳绽放的向日葵。“清凌凌的水来蓝盈盈的天,小芹我洗衣到河边。二黑哥哥到县里去开民兵会……前晌我也等啊,后晌我也盼……”
      我是她唯一的听众,坐在木凳子上听她唱戏。她的嗓音犹如一只只绚丽多彩的蝴蝶挥舞着翅膀轻拂着我的耳膜。
      屋子外面的太阳又大又红,像是一个巨大的火球在空中缓缓滚动,将村子里的屋顶、院墙与树木熏染上一层红彤彤的色彩。布谷鸟在村庄上空飞翔,欢快地叫着“割麦割谷,割麦割谷!” 在村巷里玩耍的一群孩子喧哗着学着它的叫声。
      “妈,咱们今天要把两亩麦子收割了。”赵奶奶的二儿子二傻迈过门槛走进屋子里。他的声音瓮声瓮气的,与哞哞叫的黄牛有几分相似。
      “好,咱们去割麦子去。带上一壶清水,再带上两把镰刀,”赵奶奶迅速起身,嘴里喃喃说,“割麦无老小,一人一镰刀。”
      二傻戴上草帽走到手扶拖拉机旁,将镰刀、麻绳、铁叉与荆条篮子扔进铁皮车斗里,拍了拍我的小脑袋说:“家树,等收完麦子,堆起了麦秸垛,我们可以爬上去玩耍。”他右手拿起铁摇把使劲儿启动拖拉机。
      手扶拖拉机浑身一阵哆嗦,嘟嘟的响了起来,排气筒里冒出一圈圈黑烟,弥漫出一丝丝浓烈的柴油味儿。
      赵奶奶用葫芦瓢从水缸里向塑料水壶里舀满一壶清水,准备带到麦田里。装满水后她撅着屁股爬上铁皮车斗。
      我像是一个伶俐的小猴子踩着车轮攀上车斗,拿起她的草帽戴到头顶,向二傻做了个鬼脸。
      “淘气鬼,别添乱了,收完麦子咱们好好玩耍。”他说着,把我从车斗里抱了下来。
      “家树,麦田里的太阳很毒,怕晒坏你。你去找小伙伴们玩耍吧。”赵奶奶笑着说。
      听村里人说赵奶奶的丈夫很多年前患痨病死了。我也不知道“痨病”是什么病,也许人老了,便会得“老病”。她的大儿子大傻长到二十多岁与村里的一位姑娘定了婚,商定到了次年腊月举办婚礼,可是临近婚期那位姑娘竟然悔婚了,强烈要求退婚。他悲愤之下悄悄喝下一瓶农药,当二傻走进他卧室里的时候发现他已经断气了。那瓶喝了一半的农药静静地立在木床旁边。
      按照我们鲁湾的风俗,未婚早逝的人是不允许埋进祖坟的。当天大傻被埋葬到了村北头的乱葬岗上。赵奶奶坐在他的坟前悲恸欲绝,哭骂着大傻太鲁莽,不该这么轻生。随着时间的流逝,赵奶奶深深的悲伤淡化成了听天由命的豁达与隐忍。
      悲伤与痛苦恰像沉重的垃圾,我们只有把它们远远抛下,生活才会快乐。然而有些悲伤与痛苦与我们的灵魂紧紧黏合,成为生命的一部分,我们始终抛不下,销不毁,只好将它们掩藏在快乐的背后。在这个世界上,很多笑脸带着眼泪,很多盛装掩盖着伤痕。
      赵奶奶在众人面前爱笑爱唱,可是有好几次我偷偷发现她独自在屋子里凄怆落泪。我猜她一定是想起了死去的大傻。村里人都说她心胸豁朗,谁知道她的笑脸背后藏着撕心裂肺的悲伤呢!
      不管命运多么艰难,我们饭要吃,水要喝,日子仍然要过。赵奶奶与二傻相依为命,将一堆堆的日子有声有色地打发了。
      二傻的学名叫赵德斌,像地栗儿的学名叫荸荠一样。村民们叫不习惯他的学名,便一直喊他的小名。我与家华叫他二傻叔叔。他长得腿短头大,黝黑敦实,脸上总是挂着笑容。他像是瓷器货摊上可爱的瓷娃娃。
      村里人都说他傻气,说他驽钝,还说他是丑八怪。人们看着他奇怪的体型与鸭步鹅行的走路姿势脸上笑开了花。很多人常常和他开玩笑,说他跳进河里便是一只活生生的癞蛤蟆。他不但毫不生气,反而傻里傻气地将两条罗圈腿屈伸,双臂向前摇摆,摆出一副蛙泳的姿势,把人逗得笑弯了腰。
      他见了我们总是笑嘻嘻的,也像是一个小孩子。我和小伙伴们总爱与他玩耍,在我们眼里他不仅滑稽可爱,还多才多艺。他制作的弹弓、木陀螺和风筝不仅有模有样,还灵活好用。
      他用树杈与皮筋制成弹弓,兴冲冲地带领着我们到村旁的槐树林里打鸟儿玩。林子里的槐树枝叶茂密,麻雀、画眉、杜鹃等鸟儿仿佛在进行歌唱比赛,嘁嘁喳喳不停地叫着。我们远望到一只红头、花羽毛的啄木鸟正在啄着树梢。二傻大手一挥让我们停下脚步,他弯着腰轻轻“嘘”了一声,示意我们不要发出声音。我们屏着呼吸望着那只啄木鸟。他握着弹弓蹑手蹑脚走近它,动作像是动画片中偷鸡的小偷。
      啄木鸟丝毫没有察觉,仍然用又长又尖的嘴巴哒哒的啄着树梢。据说树木与人一样,也会得病,而啄木鸟是它们的医生,它将像针头一样的嘴巴凿破树皮,钻进它们肉里钩出病虫,它们的病便好了。现在想来,我们是在干扰“医生”为“病人”看病。唉,我们这群无法无天的孩子!
      二傻走到树下,一只手紧握着弹弓,一只手将一粒石子夹在皮筋上,两手用力拉弓射弹,嗖的一声把石子射了出去,正好打在啄木鸟的翅膀上。它惨叫两声扑棱棱的跌落在半空,忽然又拼命飞起,转眼飞得没有了踪影。我们为二傻喝彩,都说他弹弓玩得好。
      那时候二傻真是村子里不折不扣的孩子王,我和小伙伴们都是他的小喽啰。
      麦子收割之后,村民们开着拖拉机挂车把它们拉到打麦场上。那些麦穗经过石磙反反复复的碾压后剥离出一颗颗麦粒,散发着一股股淡香。烈日暴晒后,村民们把干干净净的麦粒装进袋子里,一部分运到乡镇上交公粮,剩余的作为赖以生存的口粮。
      田野里留下一层短短的麦茬儿,显得空空荡荡的。西瓜、玉米、棉花这些植物蓬勃生长,似乎急着填补麦子的空缺。
      村旁的打麦场上堆起了大大小小的麦秸垛,小的像是野蘑菇,大的像是山岗。
      二傻带着我们爬到麦秸垛上玩耍,齐声唱着童谣:“麦秸垛,忽闪闪。小孩儿们,都来玩!”
      金色的阳光下我们在一座座麦秸垛之间奔跑着、喧哗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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