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里莲塘》郑锦官

2、杨戬

　　今日正月十七，是阿莲十八万岁生辰。
　　阿莲是我现今在这世上仅剩的血脉相连的亲人，我的三妹，全家护在掌心长大的宝贝。
　　今日严寒，和阿莲出生那日一样，从夜里便下起了漫天飞雪，飘飘扬扬，片片大如鹅毛。天地之间干净的很，也冷得很。
　　我的思绪一下子就飘远。
　　阿莲出生那年大哥十五岁，一过了年就拜了爹娘斟酌许久为他选的师傅要跟着去那人的洞府学成一番本事，一展洪志。
　　大哥自幼喜武，爹娘却都不擅于此道，只得千辛万苦为他寻了个好师傅，故这一去自是全家所愿。可大哥在临走之时却是踌躇再踌躇，行动间露出些许依依不舍的意思，这与他平日习性大相径庭，大家都一时不解。我想了片刻明白过来他所遗憾的无非是不能看到还未出生的妹妹。
　　那时娘亲大抵再有一月就要临盆，前几日占卜知道了此胎是个女儿，令全家着实开心了一番，大哥尤甚。当年娘怀着我的时候他就盼望着是个温软伶俐的妹妹好守着护着做个真正的兄长不教妹妹受一点欺负，可我出生后即不是个妹妹又不温软伶俐更说不上让人欺负，这着实令他气馁。此番即将就要有妹妹了却又不得不离家千里经年不回，实在让大哥苦恼，可这却也无可奈何，娘亲早早便说了为大哥寻的这些师傅严厉异常，自是不能因为家里的事耽误大哥的行程而徒填麻烦。大哥想必也明白其间厉害，倒是没说什么，一步三回头地乖乖去了。
　　大哥走后家里少了许多生气。这一年我也不过刚满九岁，平日家中彩衣娱亲、承欢膝下的事大多都让大哥承包了去，故即使是年下，我不大在爹娘面前逗趣也无伤大雅。可大哥一走便露出了不妥。
　　爹爹还好说，平日里大多忙碌，偶尔闲了也不过读书养鱼植花。娘亲却不成，本就无所事事，大哥走后更是成日说着无聊，硬是要我平常来她屋子里读书，美其名曰要指点我修身养性之道，却是变着花样的要我陪着她下棋投壶等游戏之事。这么几天过去，她大概也渐渐明白了我实在不是解闷的良选，也就不大强求，安分了几日在家里做些肚兜虎头帽打发时间。
　　可一到了正元灯节，娘亲就闲不住了，软磨硬泡地央着爹爹要出门看灯。
　　娘亲还有半月就要临盆，这一胎并不安稳，自打怀上便动了几次胎气，全府上下都紧张的很，爹爹自是不许随便出门。可怎奈娘的糖衣炮弹、温言软语，最后也不得不略做妥协。商量道正元人多实在不妥，若是去便明日去也是一样，娘亲只得答应。
　　次日，爹爹在吩咐了我好生看家后果然就依言把娘亲裹得严严实实得出了门。
　　这一去回来便是一更天，我听见马蹄声心中才安稳下来，放下手中古卷刚要迎出门去就见爹爹打横抱着娘亲进了内室。
　　娘亲面色雪白，垂眸低声呻吟，唇上半点血色也无，晨起挑了半日的那条灯笼锦织就的簇新外衫上映着血迹点点，极为瞩目。我一见如同在头顶打了个焦雷一般，心中惊惶得很，来不及问前因后果只是叠声唤下人去请大夫。爹爹见状出来安抚似的握住了我的手，细细安排了人去烧热水请稳婆和大夫，可我却只觉爹爹握着我的那只手里，手心冰凉。
　　不一会儿稳婆来了走入内室，爹爹也进了去。
　　我知道这会我进去了也是添乱，只得在外边暗暗祈祷。
　　娘亲的哭叫声渐渐传出，声声凄厉，好似要拼却一生的气力。
　　这样子的娘亲我从未见过，娘亲在人前从来是端庄沉稳，帮着爹爹处理大小事务时总是手到擒来的轻松模样，人皆道杨家今日在桃山的地位娘亲功不可没。而人后时，娘亲往往活泼跳脱如平常十六七岁女子，加上爹爹呵护，大哥淘气，我不大出门，娘亲脸上总是带着盈盈笑意，纵是不高兴时亦不过薄嗔佯怒，何曾真正哭过恼过。
　　娘亲是仙。我很早就知晓了。
　　从我有了意识，知道自己有三只眼睛是与普通稚子有别的，从娘亲怕我受欺负排挤手一挥就施了个障眼法让普通人都见不到我的第三只眼睛，从娘亲怕我心中卑怯细细和我讲述为何我会有三只眼睛之时，我就知道了。
　　娘亲向来不会瞒我什么，可我从未见她与大哥说起。我问，娘亲便笑笑说你大哥的性子能藏得住什么，并不让我告诉大哥。
　　仙是不会有事的吧，我暗暗思忖，凡人都说仙人长命百岁、经年容颜不老，娘亲一定会平安无事的吧。
　　过了两个时辰，娘亲的叫声却是愈发微弱，我只见热水一盆盆端进去染红了又端出来，触目皆是血色。
　　爹爹素来夸我沉静有度，可我此时却只觉手颤个不停，连杯茶都端不起来了。
　　又过了一会，一声清晰又微弱的啼哭蓦地传了出来。
　　妹妹出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