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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面圣(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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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武丹听见对方开口叫了自己的表字,不得不停下脚步回身。
“你我好歹同窗三载,又多年未见,此时重逢何必如此冷淡?”
“魏将军,”她知道这姓魏的是个什么秉性,不欲多生事端,便道:“我久离京城,孤陋寡闻,未知你今日凯旋,方才只为救人,无意冒犯。”
“你看看你,”魏东寰叹道:“成了亲,出了京,连脾气都变了。当年在武学一起读书,你可是没少欺负本帅,如今怎么如此客道?”
黄武丹耐着性子听完对方颠倒黑白的一番话,不欲做过多纠缠,便回道:“陈年旧事,魏将军言重了。”
“那就不提旧事了,”他拇指摩挲着牛皮缰绳,语含试探:“承考此次回京是……探亲?”
黄武丹当初被迫离京时,黄家已是人丁凋敝,树倒猢散。即便有些个沾亲带故的旧识,也早都将关系撇得干干净净,何来探亲之说!
魏东寰明知故问。
他见黄武丹并无理睬之意,再道:“回京怎么也不知会本帅一声,好歹本帅派些车辇接风,你也不至于一个人孤零零地回京。”
黄武丹听他一口一个“本帅”,心中不耐,淡道:“魏将军今日凯旋,莫要耽误了吉时,还是尽快入京为好。”
“你这性子倒是一如往昔。”魏东寰居高临下望着她。
多年前,黄武丹率天星军东征西讨时,魏东寰却只能靠祖上蒙荫在兵伍中混个闲职。他自认是世家公子中文治武功佼佼者,当时却被这个不世将才衬得如同与日月争辉的萤烛之光。
如今再度重逢,二人已是易地而处,他心中快意无比,口中越发没了遮拦:“你那时的确风头一时无两!破宿州,斩图隆哥,克九阱二州……去黄家求亲的达官贵人几乎踏破了门槛,可你眼高于顶,最后倒是圣上给你赐了段好姻缘……”
二人均心知肚明,那赐婚是黄武丹的劫难,更是黄家衰败的丧钟。
魏东寰戳到了她的痛处。
黄武丹面上毫无波澜,手中的金丝马鞭却已攥得咯吱作响。
自打再次踏入京城,她便知定是步步阻难。
然而她已等了整整十七年,人之一生,又会有几个十七年?
“小姐……”藏戈担心地上前轻声唤道。
黄武丹微不可查地摇了摇头,示意自己无事。
“我们走吧。”她捡起方才因为救人而甩在地上的大氅,转身向外走。
藏戈赶紧跟上。
“三十年河西,三十年河东…”魏东寰扬声道:“如今的京城已今非昔比,你不应该再回来!”
黄武丹充耳不闻,阔步不停。
黄家祖宅坐落于内城正南向,乃昔日显贵之时圣上所赐。
后来黄仁典病逝,黄家削藩南下,按规矩这老宅原本也是要一并收回的。
或许是体恤黄家几代为大承立下的汗马功勋,这处宅邸倒是留了下来。
然而经年累月的空置萧条让这处老宅早已失去了原本的生机,它安静而沧桑,像个垂垂老矣的衰朽之人,在这风云更迭,寸土寸金的京城之中,显得如此格格不入。
黄武丹站在门前,抬头看正上方已经斑驳露白的“黄府”二字,心中不知应作何滋味。
她走上前去,抬手轻轻扣了扣门环。
“铛——铛——”
半晌过后,朱漆大门“吱呀”一声欠了个半人宽的缝隙。
一人探出头来。
“你找谁?”他略带戒备地问。
这是个约莫二十上下的小哥,长得白白胖胖,圆头圆脸。
“陈管家在么?”黄武丹问。
他闻言有些惊讶:“你们认识我爹?”
黄武丹一愣,想了想,问道:“你是刘福?”
那小哥瞪大眼睛上下打量着黄武丹,似是有些认出了对方,却又不敢确认,只大张着嘴,活像一只呆头呆脑的青蛙。
藏戈见状上前道:“愣着做什么,这是黄府的小姐。”
对方闻言这才如梦方醒,赶紧将门敞开:“您……您怎么回京了?”
藏戈没好气儿地道:“我们小姐回京还需要事前向你通禀吗?”
黄武丹拦住要发火的藏戈,淡道:“中途有事耽搁,未来得及给你传信。”
“小的眼拙!小的眼拙!”刘福弓腰口中连连谢罪,赶忙将黄武丹与藏戈二人迎进府内。
一路走来,眼前一切已迥然不同。
印象里原本丰沛清澈的小池如今已干涸枯竭,现出了池底龟裂板结的泥块。园山上的太湖石经风吹日晒又疏于保养,有些已经返黄,凹凸缝隙之中满是泥垢脏污,徒有其型却意蕴全无。别院的垂柳有些发了嫩芽,剩下的那些蔓延着僵直光秃的枝丫,也不知开春能活几棵,只有正厅磨白的门槛依稀提醒着过去这里曾经贵客盈门……
暮色四合,眼前一幕幕的衰败与她记忆中曾经的钟鸣鼎食间或交错,恍然如梦。
“刘管家呢?”黄武丹站在空落落的厅中问。
一直跟在后面的刘福闻言眼圈红了红,悲丧道:“我爹两个月前就去了。”
藏戈诧道:“怎么没告诉我们?”
刘福垂头低声道:“我爹不让我告诉小姐,他知道您……您在泛州,不愿让您挂记。”
黄武丹轻叹了口气,她自打记事儿起便受老刘管家的照拂,黄府那时人丁兴旺,内外杂事多不胜数,全赖老刘管家一人管束,方才井井有条。后来黄府落败,黄武丹被迫离京,京城老宅便一直靠老刘管家打理着。他这一走,黄府的旧人算是去了个干净。
“你该告诉我一声的,”黄武丹问:“刘管家怎么走的?”
“得有四五年了吧,我爹身体一天不如一天,今冬又染了重风寒,到底是没挺过去。”刘福抬起袖头擦了擦眼泪。
老刘管家的牌位放在了偏堂,黄武丹先去祠堂祭拜了父亲,随即便去了偏堂上了几炷香。
老刘管家一去世,这老宅里就剩下刘福和一个老嬷嬷守着。刘福毕竟年纪轻,与他父亲比还是少了些历练。如今见家主回来了,又有了主心骨,说到往日独自守着老宅的艰辛处,不由得又呜呜哭了一阵。
藏戈最看不得大小伙子哭天抹泪,奈何考妣逝去,做儿女的悲伤哀痛也是人之常情,她虽被刘福哭得心烦,却也不好说什么,只得在一旁抱臂而立。
刘福哭够了,方才想起来正事儿,跟黄武丹说陈老管家给她留了东西,在闺房里。
黄武丹独自进了闺房。
她自孩提时就在这间屋子里读书练功,那段时间几乎是她人生最快乐无忧的时光。
黄武丹本就不喜欢花团锦簇的艳色,屋子里淡雅素净,一点也不像是个女孩子的闺房。
何况又空了这十数年,更显得没什么人气儿,冷清似禅房。
屋中靠窗的八仙桌上,有一口大箱子摆在显眼处。
她走了过去,伸手将拿箱子打开。
里面的东西让黄武丹眼前一热。
她的明光铠。
它被精心养护地锃光瓦亮,然而上面道道深浅不一的瘢痕,昭示着它曾经跟随它的主人经历过无数鏖战。
黄武丹不由抬手抚了上去。
明光铠冰凉粗粝,一如那段披肝沥胆的旧岁月。
已是黄昏,余霞自窗棂撒入,银甲镀上一层赤光,过往的厮杀战吼声似又涌入耳中。
它静静地躺在木箱中,挨过了漫长的晦暗,终究等来了重见天日。
“藏戈。”她突然唤道。
等在门口的藏戈闻言立即应声:““小姐有何吩咐?”
“备马!”
“请问小姐要去哪里?”
“入宫面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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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武丹已经在九卿阁等了两个时辰,这是朝臣日常候觐之处。
白日里尚有炭火暖着,现在已近二更,极少有朝臣于此时候觐,故而当值内侍仅仅临时备了一个暖炉。
夜风从门缝中灌入,烛芯摇晃,偌大阁房如同冰窖,黄武丹冻得手脚冰凉,连骨缝里都透着寒气。
她坐在椅上,暗暗调整内息,然而等候的时间太过漫长,并非一时半刻,她不愿耗费过多内力,索性便拢了拢衣袖,打算硬熬过去。
内侍第三次进阁看,见她仍旧一动不动地坐在那里,不由劝道:“圣上还在养心殿,今日未必能见,晚上天冷儿,您要不……明日再过来?”
黄武丹摇了摇头:“请你转告隋公公,我就在这里等候。”
内侍见她心意已决,只得再去通禀。
眼看到了亥时,内侍方才过来叫她前去养心殿,皇上倒是开恩没让她等上一夜。
黄武丹迈步进了殿,殿门在身后刚刚合上,她便跪地行礼:“臣黄武丹,叩见圣上。”
她见过礼,却半晌都没有动静。黄武丹不敢擅动,若非习武之人耳聪目明,听见高阶之上有迟喘的呼吸声,她差点就以为殿内只有自己。
“起来吧。”昭康帝终于开口道。
黄武丹闻言方才动了动酥麻的双腿,站起身看向前方。
十余年未见,当年威仪赫赫的陈肇已是老态龙钟,发不胜梳。
岁月不饶人,无论是贩夫走卒还是九五至尊。
“十多年了未见了吧?”陈肇问道。
“回陛下,整整十九年。”
“上来,让我瞧瞧。”
黄武丹拾级而上,停在了明黄桌案半丈前。
桌案后的人抬头仔细打量着她。
陈肇看过来的眼神浑浊,已不似当年那般锐利,却依旧有着高居上位的压迫感。
黄武丹敛目立在原处任对方打量,宽大袖口露出的指尖冷得泛白。
陈肇咳了两声,方才淡道:“你倒是没怎么变。”他顿了顿,又问:“怎么回京了?”
黄武丹闻言倏地跪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