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扶病上高台》停歌月上

14、浥水思忆（三）

　　今日面摊生意还不错，始终客来客往，老板脚不沾地整整忙了一天，临近傍晚方才开始收拾碗碟桌椅。

　　客已散尽，除了一人。

　　这人始终坐在正对街面的角落位置，整天下来一声未吭。

　　他身形矮小，一看就是个孩子。

　　“哎，打烊啦！”老板没好气儿地打发道。

　　那孩子充耳不闻，依旧看着街面发呆。

　　“点碗面，一坐就坐一天，还天天都来……”老板抱怨道：“占着茅坑不拉屎！”

　　老板将所有的长凳都收了起来，只剩下那男孩屁股下面坐的。

　　“起来！起来！打烊了！”他见那男孩儿仍旧坐着一动不动，便伸手去推。

　　男孩被他推得一个趔趄坐在了地上，他一抬头，却让老板一愣。

　　那一双少见的浅淡瞳仁里溢满了失落，竟是番生。

　　自打那日黄武丹匆匆离去，他便日日来这清弋桥边等她。

　　他只知道那位姐姐的闺名叫“萋萋”，却不知大名姓甚名谁，万般无奈下只得守株待兔，每日都去二人相遇的地点蹲守，盼她再来一次。

　　然而她却像是人间蒸发了一般，已经过了近一个月，却从来未见过她的身影。

　　若不是对方留给自己的那瓶跌打药，番生差点以为那日与她相遇只是一场梦而已。

　　老板见他双臂抱膝缩坐在街边，着实有些可怜，便劝道：“孩子回家吧，你等了这么长时间，她要来早来喽！依我看……你要等的人不会来了。”

　　“不会的！她一定会出现的！”番生摇摇头，神色倔强。

　　“要不这样，你告诉我她叫什么，没准我认识。”

　　番生从怀中掏出那块浆洗得干干净净的手帕紧紧攥在手里，低声道：“她叫萋萋。”

　　“七七？”老板仔细想了想，还真不认识叫“七七”的，“是你家里人？还是朋友？”

　　番生摇摇头，眼睛依旧盯着街上渐渐稀疏的行人。

　　她太过特殊，若出现，番生一眼便可认出。可这么多日，他目不转睛地看着来来回回的众人，却连个相似的都没有。

　　“非亲非故，天天这么等着图什么？”老板摇摇头，觉得这孩子虽然瞧着一副玉雪聪明的模样，却是个傻的，他将最后一条长凳放回木车上，拉起车回了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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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黄武丹自那日入水后便又病了一场，旧伤未愈又添新病，大夫再三嘱咐务必在家静养。

　　藏戈看着冷冷清清的主院实在不忿，她知晓甄殊与黄武丹已很难破镜重圆，然而毕竟尚有夫妻之名，如今黄武丹愁潘病沈，甄殊却不闻不问，未免太过绝情。

　　藏戈实在忍不住，便瞒着黄武丹到别院去找甄殊，但还未进门就被下人拦了下来。

　　拦人的是个粗使嬷嬷，藏戈已经很久没进过别院，并不认得这位嬷嬷。

　　那嬷嬷将她拦住，盘问道：“你是干什么的？”

　　藏戈皱眉道：“我找老爷。”

　　那嬷嬷上下打量她一番，问：“你是主院的人？”

　　藏戈点了点头。

　　这嬷嬷见藏戈一个黄毛丫头，并不放在眼里，直接打发道：“老爷不在。”

　　藏戈绕过她便要向院内走。

　　那嬷嬷大手一挥就将她拦住，再道：“老爷没在！”

　　她冷笑：“在不在，进去一看便知！”

　　然而那嬷嬷今日是铁了心不让她进，藏戈走左她便走左，藏戈走右她便也走右，将她堵了个严严实实。

　　“你算个什么东西，也敢拦我！”藏戈大怒，抬手一个耳光抽过去。

　　那嬷嬷一脸的凶神恶煞，语气不善，想必平日只有欺负别人的份儿，今日却被一个十四五岁的丫头片子抽了耳光，当即一愣，随后叫嚷道：“来人呐！来人呐！”

　　她这一叫，就有三个家丁冲了出来。

　　然而一看到藏戈，却均不敢上前。

　　藏戈毕竟是黄武丹的心腹，动她便是不给黄武丹面子，家丁虽然在别院受甄殊使唤，然而对于哪些人惹不得心中还是有数的。何况藏戈也算是习过武的，若动起手来，他们也占不到半分便宜。

　　那嬷嬷见使唤不动人，突然倒地撒泼打滚：“反了！反了！闯院打人啦！闯院打人啦！”

　　藏戈骂道：“反你奶奶！睁大你的狗眼看看这宅子姓什么！”

　　“老爷才是家主！你敢以下犯上？”

　　“识相的就快点让开！不然打得你满脸开花！”

　　这一番吵闹声惊动了甄殊，他闻声从院内走出，见此情形，皱眉道：“你们在干什么？”

　　嬷嬷一骨碌爬起身，哭道：“老爷，这丫头一进院就打人！还说……”她看着甄殊，故作嗫嚅。

　　“说什么？”他问。

　　“说……说这宅子姓黄。”

　　藏戈指着嬷嬷，怒道：“你还敢恶人先告状！如果不是你这恶奴百般阻挠刁难，我才懒得理你！”

　　“明明是你先动手打人！”

　　“你不拦我，我会打你？”

　　“够了！”甄殊喝道。

　　“你来做甚？”他问。

　　藏戈道：“夫人身体不适，还请老爷过主院一探。”

　　甄殊闻言一愣，有些意外：“是她让你来的？”

　　藏戈语塞：“……”

　　“是你自作主张吧。”甄殊了然。

　　他拒绝道：“你回去吧。”

　　藏戈心中一凉：“老爷！夫人已经病了月余，现在真的很需要您去……”

　　“需要我？”还未等她讲话说完，甄殊就讽刺道：“她何时需要过我？”

　　“老爷——”

　　藏戈还想说什么，甄殊却摆摆手：“你回去吧。”

　　她气不打一处来，想骂上几句，却又碍于身份。

　　连黄武丹都无能为力，她又凭什么去改变。

　　藏戈打从心里替黄武丹不值，替她愤怒，替她感到委屈……然而却什么事情都不能替她做。

　　藏戈灰头土脸地回到主院，一进门就看到黄武丹在练功。

　　她跟随小姐这么多年，寒来暑往，记忆中只有两日见她未曾练功。

　　一日是黄武丹与甄殊成亲那日，一日是得知黄仁典过世那日。

　　“小姐，大夫让您静养。”藏戈敛去面上的低落，温声道。

　　黄武丹不以为意：“都是有年头的老毛病了，静不静养没什么差别。”

　　她过去纵横沙场，立下过赫赫功勋，别人只看得见她威风凛凛的一面，却不知她留下的伤病亦是不计其数。

　　藏戈知道自己劝不住她，也不再吱声，只守在一旁。

　　黄武丹此刻正在扎马，她双膝微微内跪，如同垮坐一张无形之椅，这马步姿势怪模怪样，与普通的双膝外扩的马步甚是迥异，谓之“内马”。

　　“内马”看似松垮实则沉稳，腰马合一，更适合女子。

　　拇指粗的一柱香燃尽，黄武丹额头已是汗水涟涟，藏戈赶紧递上了一块干净的布巾。

　　她起身接过拭了拭额际汗水，微微舒了一口气后，脚尖一踢，兵器架子上的宝剑霎时离鞘，她反手接过，起手便是一招大开大阖的“大江东去”。

　　甄殊进院时恰巧看见这一幕，他脚步一顿，顿时有些后悔来主院，想转身就走，然而想了想，还是走到旁边座位上坐下。

　　他清楚黄武丹的规矩，练功时即便天王老子都不能打断她。

　　甄殊已经很久没亲眼看过黄武丹练功了，上一次是何时，现下竟已想不起。

　　只见她持剑外旋，左右各剪出一个凌厉的腕花，随即丁步下截刃画半弧，崩剑接连使出“不动如松”“回头望月”“青龙吐水”三招。

　　黄武丹越练越快，周身均被拢在一阵银白剑光之中，锋刃破空飒飒有声，剑气四射“嗤嗤”作响。

　　甄殊于武功一窍不通，看不出她用的是何种剑法，只觉飘逸飒沓又不失苍劲厚重，果真高明得很。

　　半柱香过，黄武丹一个收势后终于放下了剑，打从甄殊进门她便听到了，直到归剑入鞘，她才说了第一句话。

　　“稀客。”

　　称呼自己丈夫为“稀客”，任何人听来想必都以为是讽刺怨怼之意，然而黄武丹语气平淡，似乎真的只是和一个很久未见之人开口寒暄。

　　甄殊心中一股无名之火油然而生，这人总有本事三两个字便让他心绪波动。他不愿意轻易失了方寸，压下怒气，只淡道：“我听藏戈说你病了，特来探望。”

　　黄武丹偏头问藏戈：“你又自作主张？”

　　藏戈连忙理亏地低下头。

　　“扎马半炷香，去领罚吧。”

　　“是。”藏戈逃也似地跑出院去。

　　甄殊见状哼笑一声，不悦道：“病中身手还是这般利落，哪里需要探望，看来是我多事了。”

　　黄武丹刚刚运气动武双颊晕红，嘴唇却仍旧无甚血色，神态强自从容，但难掩其中病意，她喝了口茶，道：“比不得甄大人你风采依旧。”

　　“我是一介书生，哪里及得上黄将军威风八面。”

　　黄武丹迫于圣意如今已经是刀枪入库，马放南山许久，甄殊此言便是故意戳她的痛处。

　　她打从心底觉得这场面荒唐得很，名为夫妻，一年到头却说不上几句话，一旦见面便要剑拔弩张。

　　更可笑的是，已然如此，却又碍于时局无法分道扬镳，只得日复一日地互相折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