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闻妖》朱竹渚

5、第五章

　　如果不是木逸及时赶到，木悠很可能会和婀藏澈决一死战。木逸很明显想不通为什么这个素日悠哉游哉的二师兄近日会如此的暴躁，很明显木络还没有同他说那一窑子的酒的故事。

　　果然，再坚强的男人，内心深处总有那么一根人难察觉的软肋。

　　木纶心中如是道。

　　他对二师兄生出几分怜悯，于是语气也不免温和了些。好声好气劝了木悠半晌，他才冷着脸收回手上的剑。

　　婀藏澈无奈地摇摇头。

　　他张开右手，微不可查的光闪烁过后，那片妖林消失在白雪远山间，仿佛从来没出现过，只剩下侥幸落入亭中的花瓣勉强可作它存在过的证明。

　　木纶见婀藏澈面色如常，心下不禁暗暗生出几分比较。

　　好吧，他确实不如他。

　　木纶心中有些复杂。

　　又不温不火过了几日。

　　不知是否对怀有同样法灵的人起了兴趣，婀藏澈时常找木纶闲聊。木纶也总能在各种地方看到他。或是初融的雪泉自山壁间叮泠作响之处，或是竹林摇曳不清的残影之中，又或是山面平坦，落日似可手触之地，婀藏澈总一身白衣飘飘，或抚琴，或品茶，或是只静静坐在那握着一沓书卷，任日光抹洒他的侧脸，风好像可以在耳边呢喃诗画。

　　“那有什么好看的？”木悠晃晃木纶的肩，示意他继续扫雪，“我也时常月下独酌，花前舞剑啊，论风流应看我！阿纶可不要被这些表面风雅给糊弄啊。”

　　木络眯着眼，摇摇头。

　　“……三儿，你什么意思？”木悠不高兴了，“有什么话就说出来啊，你不说我怎么告诉你你错得可离谱了。”

　　木络复杂地看他一眼。

　　“无事，无事，”木络平和地点点头，“虽说君子不言虚，但我们是师兄弟，彼此间既如此亲密，那二师兄开心便够了。”

　　木悠拔出了剑。

　　木纶揉揉耳朵，又看了婀藏澈一眼。总觉得他的世界好像平静得过异了，为什么有的人可以坐在那里，即使身后一片喧杂，也好似如处闲庭独院神态自若。

　　……可是，会不会有一点孤独？

　　婀藏澈似有所感，抬眼正好撞上木纶的目光。他放下书卷，笑着朝木纶点点头。木纶走过去。

　　“喝吗？”他递上一只小小的褐色雕纹瓷杯，“是去年灵州花庙的雪水。侥幸得了一坛，这是最后一杯。”

　　茶香的存在感尤其强烈。

　　木纶喝了一口，是清茶。

　　“许久未能尝到那么轻浮的味道了，”婀藏澈道，无抚了抚身侧垂落的发，“可能得感激这风鸾的山景，不知为何总让人感到内心平静。佛门前诸事本不想淡的，也不知不觉放下了。”

　　木纶似懂非懂，问，“国师有很多心事吗？”

　　婀藏澈笑了下，“心事不敢说，不过些琐碎的想法罢。”

　　木纶已同婀藏澈聊了几日，所以两人多少有些亲近。于是他想了想，还是颇为好奇道，“一国国师，究竟是要做什么啊？”

　　“知天命，尽人事。斗邪祟，护吾周。”婀藏澈一顿，又接着道，“要管的挺多的，倒是不大招人喜欢。”

　　木纶点点头。

　　“你说你是御内国师？”木纶道，“既然已经是国师了，为什么还要千里迢迢来风鸾拜师啊？”

　　他对上他的眼，深潭一样幽静，却是澄澈的。

　　“你已经那么厉害了，”木纶揉揉额角，他想到那片梦一样的妖林，“还要再拜一个师父，苦修十年吗？”

　　木虔蒲收弟子有个要求，无论谁，至少要在山上呆二十年才可出师。木纶的五个师兄都是四五岁时被送来的，而婀藏澈已经二十三了，也许可以少熬几个年头。

　　婀藏澈沉默。

　　木纶顿时觉得自己说错话了。他心中暗自懊恼，想着赶紧说什么来补救一下。

　　“我是不是……唐突了。”

　　“没有。”婀藏澈温和地摇摇头，“我只是在想，应该怎么和你说。”

　　“这么说吧，”婀藏澈沉吟一会，“阿纶有没有听说，主城新建了一个赤央宫，又封了一个外姓郡主？”

　　“赤央……”木纶有些糊涂，“阿澈是说那个魔女？”

　　“她现在是安乐郡主。”

　　婀藏澈似叹了口气，“安乐郡主给我们带来一个消息，她说魔界有个传闻，一场人间大难将在不久后降临。”

　　“国师府动用天术算了一下，似真有此事。”婀藏澈道，“可倘我们的消息皆是千真万确，那这场大难，未免让人难以招架了些。”

　　“……近来确是天灾四起。”

　　木纶想到镇上的人说的西北百年未有的大旱，和东淮的如万军南下的滔滔水灾。

　　婀藏澈显出几分忧虑，“那些应该只是伏笔。”

　　“我们想，在一切尘埃落定之前，把所有的苗头熄灭。”

　　木纶有些不解，“可这与你拜师有什么干系？”

　　“仅凭国师府和陈周皇室的力量，不足以抵抗这场大难。”婀藏澈道，“我们总要有个由头联系到一起，好劝你木先生出手相助。”

　　木纶心道幸好这国师不是个女子，不然按照这个套路保不准那些人会觉得天降个师母要更为直接妥当。

　　“哦？原来是这个打算。”身后猛地传来一个淡淡声音。

　　是师父！

　　木纶眼睛一亮，转头看见一人立于雪中。那身青衫不知从哪沾了些花瓣，却只显得那人愈发傲骨出尘。好似天下繁华也难入其眼，睥睨山河气度亦无人能及。

　　木纶惊喜地小跑过去，堪堪停在那人面前，方行礼道，“木先生。”

　　木虔蒲笑了一下，“你要叫师父，我也不拦你。”

　　木纶俯首，轻声道，“拜了师才能叫。”

　　婀藏澈起身。

　　木虔蒲揉揉木纶的头，才对婀藏澈道，“澈宫主对人好似不大设防？这么大的事也敢对我这的小孩子直言。”

　　他语气中似带有几分调侃，“我一路来可见不少乡岭豪杰意图谋反啊。这天灾大难之言要是传了出去，那些个草莽英雄可就有出师之名喽。”

　　“木先生天人之资，座下弟子必也是君子气节。”婀藏澈颔首，“说与他们，不过是寻人分忧。倒是麻烦阿纶了。”

　　木虔蒲勾唇笑笑，“你小子，倒比你家老头讨人喜欢。”

　　“阿纶去找一二三四五玩，监督他们早些把山雪扫净。”木虔蒲一抬下巴，“澈宫主么，劳烦同我走一步了。”

　　晚饭前木慕悄悄告诉木纶，师父应该不打算追究那片梅林的事了。但他嘱咐木纶有时间还是多去那边转转，虽然那里的妖意多只给人小伤，但保不准会有哪个倒霉蛋迎面撞上惊喜。

　　木纶自是一口应下来。

　　今夜是木启煮的饭，没有鱼，因为他说山后的河里有股怪味，不想去抓鱼。

　　“……那为什么不用术法呢？”

　　木纶蔫蔫的，小声问他。

　　木启最后还是承认他只是懒。

　　“鱼很难做啊！”他拍拍木纶的肩，“阿纶实在想吃，明日找小五去做。”

　　旁边的木逸一如既往地沉默着，但木纶知道他是同意了。

　　木纶笑了一下，开心了一点。

　　洗完碗后接到木虔蒲的纸鹤，他匆匆走去后山的别院。山雪只在远远的地方有斑点的痕迹，院前的梧桐不知何时集满了嫩绿的叶，一片生机勃勃。

　　月下连影子都暧昧不清来。木纶敲敲门，声响在夜中分外清晰，不知为何忽然想到木络口中念过的诗句，依稀记得有小舟，江海的字眼，却实在想不起是什么了。

　　木虔蒲在亭中等他。

　　他看见那个人的背影，依旧清雅如期。小时候以为这样一个背影可以替他撑起整个世界，挡住所有风雨，长大了才发现他好像也会老。那个藏在微笑后面隐约的惫倦，不知为何总能被自己一眼察觉到。

　　“……木先生？”木纶唤道，“木先生有什么要吩咐的吗？”

　　木虔蒲冲他招招手，木纶乖乖坐在对面的石椅上。

　　几月不见，木虔蒲认认真真打量着木纶的眉眼，露出一个淡淡的笑，道，“看起来，阿纶这段时间过得很好。”

　　“师兄们都很照顾我。”

　　木虔蒲点点头，沉吟半晌，又缓缓道，“我这几月下山，遇到了些人，听说了些旧事。”

　　木纶抬眼。

　　木虔蒲这般神情，他已猜到了几分，今夜他找他来，怕就是想同他说说……

　　“阿纶在我这也快呆了二十年了，我想问问你，”木虔蒲一字一句道，“你，想见见你的父亲吗。”

　　……说他的身世。

　　木纶垂下眼，低声道，“木先生养我长大，对我来说，您就是我的父亲了。”

　　木虔蒲的眼神很柔和，他摇摇头道，“阿纶，我是说你的生父。你一点都不想见到他吗？”

　　三岁以前是想的，三岁后就不愿想了。

　　“……他把我丢了，我为什么还要去见他？”木纶不解道，“木先生是不想要我了吗？”

　　说最后一句话时他忍不住抬头看他，一双浅灰色的眼睛好似蒙上一层雾气。

　　“我怎会不要你。”

　　“只是阿纶，有些事是躲不掉的。”他微微蹙了蹙眉，月光投下的阴影连轮廓都是柔的，“你已经成年了，法灵终究会在某一日稳定，我却对你的身世一无所知……”

　　“这世道对一个不能修法的人过于残忍，对妖对魔亦是充满偏见。连我都无法保证，真到了那一日，我能不能护住你。”

　　木虔蒲温和的目光停留在他身上。

　　木纶吸一口气，听懂了他的意思。

　　“可是他丢了我，还会愿意见到我吗？”木纶无措道，“若我能找到他，他会愿意帮我吗？”

　　那瞬间木虔蒲的眼神中除了怜惜，还涌上了别的情绪。

　　“……他会的，”那个养了他十八年的先生语气是从未有的温柔，“一定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