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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悬月楼(上)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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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
明德门内,悬月楼。
明德门是千越城的正南门,位于南方的辰国若是有使节要入千越城,走得必是明德门。明德门外便是广川渡口,有十三码头,自此登舟南下可入大江,顺江而下自青州入海,向北可抵大周北海郡的东临城,向南可绕过辰国直抵出云郡的息羽城。因而商贾往来出入千越城,也多走明德门,大船在明德门外的码头装卸,商队在明德门内的坊市云集,时日久了,明德门内大街便成了千越城第一等繁华热闹之地。
便是明德门外的热闹也远胜过一般的城镇了,起先城外只是起了个草市,后来渐渐形成了新城,千越城便有了旧城和新城之分。武平三十年朝廷在新城外起了一圈新的城墙,虽然不如老城墙坚固,但若是平常时节防些贼盗流民,倒也尽够用了。
明德门内大街挨着城门不远,有一座悬月楼,是南城一等一的酒楼。虽不及朱雀大街两旁的酒楼奢华,但楼外就是熙攘的明德门,最是热闹不过了,这座酒楼也便是城里最有名的看街楼。不论是南来的商人,进京的举子,进京头一站总要在这里歇脚,登高远望,瞧一瞧天下第一大城的繁华。久而久之,悬月楼竟成了都中一景,大有不登悬月楼便不算到过千越城之意。
元熙三年的这个秋日,不论是明德门内大街,还是悬月楼,都于往常并没有什么分别。悬月楼临窗最好的一个雅间里独坐着一位客人,大约四十岁上下的年纪,蓄着十分漂亮的胡子,穿一身窄袖的胡袍,瞧着似是北客。不过店小二领着这位尊客上楼的时候曾听得他说了一句话,口音却是南国的。
这位客人其实姓顾名雍,的的确确是个南来客,他来这座千越城也还不到一个月。依着客栈店家的指点,他先拜了云水寺,游了曲江池,去瞧了州桥夜市的热闹,也去烟雨湖上泛了舟,这日便登上了悬月楼。
他依着店小二的金口,点了悬月楼自酿的酒,几道佐酒的小菜,便凭窗而坐,把酒临风,津津有味地瞧起明德门下的热闹来。瞧了这半日,不管是卖菜的婆子跟人争风,还是携了歌儿舞女招摇过市的世家公子惊了商队的骆驼,他全看得有趣。
他自得其乐直消遣到日头偏过城楼,雅间的门外忽地传来一声笑叹,“顾大人真是好兴致。”
他端着酒盅略吃了一惊,缓缓放下酒盅,望着门口。
门被轻轻推开,一个妇人从头到脚都裹得严严实实,缓缓走了进来,只是从步态上看却已不是什么年轻人。
顾雍一笑。那人向上看了看,也便笑道,“顾大人好胆略,身在这北周的虎狼之地,竟连个侍卫都不带。”随着这话,她敛衽行礼,向他福了一福。
顾雍也起身,端端正正回了个礼。
来人笑道,“昔年见大人时还是翩翩儿郎,今日再见,大人已是堂上明公,老身却已然是个皤然老妪了。如此想来,那时江边种下的细柳,如今垂枝也该及水面了。”说着缓缓除下头上斗笠,解去披风,便是一个神色凛然的宫妆老妇。
顾雍默默地再行一礼,躬身请老妇上坐。
老妇也并不推辞,在上头坐了,仍旧不依不饶地向他正色直言道,“顾大人国之栋梁,不可以千金之躯赴此险地。”
“夫人说的是,只是不来看看,我到底不能放心。”
老妇点点头,似是缓和了许多,又说道,“大人请坐罢。老身如今只不过是北周宫中的一个婆子罢了,早不是什么夫人了,大人切莫多礼。”
“夫人高义,外人不知,难道我们这些人还能忘么?”顾雍正色说道。
老妇神色稍雯,再三请这位辰国重臣坐下,他才告了座,又说道,“夫人刚才说惦念故乡的柳。可巧我临行前去辞别长公主时,她老人家特意嘱我为夫人折一支江边之柳。”
说罢他从一旁的小几上捧起一只黑漆描金的匣子,双手捧着,恭恭敬敬地奉给了老妇。
老妇迟疑地接过匣子,打开来一眼看见里面衬着南陵的锦,手便有些颤抖。再见里头折着一幅南国的桃花笺,她便不禁一声叹。隔了许久,老妇人才抖着手打开纸笺,里面果然夹着一支柳枝,柳枝虽已干枯,她的泪却扑楞楞地落下。
半晌,含笑向他说道,“这是我故乡的柳啊。”
顾雍只是垂头,默默无语。
老妇再看一会才缓缓合上匣子,心绪已是平静了过来,“长公主她老人家也上了春秋了,如今我们都老了,难为她还记得我这可怜的未亡人。”她叹着,抬起头来,顾雍这时才仔细打量她,见她脸上虽有了风霜,但眼神清明,竟不像这个年纪的人。
她微微一笑,神色间依旧透着不饶人,“方才大人说是高义,我不敢认。自从老身的夫君死在周人之手,老身与北周便有了不共戴天之仇。二十几年国仇家恨,在老身已难分得清楚。”
顾雍一时发怔,不知如何接老妪这话。
那宫妆的老妇自有一股威严体统,毫不在意他的局促,自自然然地又接着问道,“顾大人说要在这里看看,不知都瞧到了什么?”
顾雍重回椅上坐下,不禁望向窗外,理了理头绪才说道,“世人皆知我们南国富庶,国都历阳城更是富甲天下,可是依我看,千越城之富庶并不在我之下。”
“那是自然。”老妇冷笑道,“自从北周夺得安远镇,长江天险再不是我大辰之屏障,更不要说这道水脉为北周源源不断输送了多少财富。”
顾雍垂头叹道,“安远镇之失,实为我大辰立国以来遭受的最深重创,几伤根本。北周武平帝确为一代枭雄,武平一朝又有多少风流人物,可叹天公竟如此不公,怎的偏偏将英雄豪杰尽付于大江之北?”
“也不必如此灰心。”老妇听他如此说,反倒温言劝他道,“武平帝已死了三年了,再多的风流人物终究大半凋零于新陈代谢之力,眼下的富庶也不过是个花架子罢了。”
“这是怎么说?”顾雍问道,一面取了炉上刚烧好的热水,亲手为老妇煎茶,一面说道,“我冷眼看着,北周新帝当政三年,虽不及先帝时的光景,却也有些政通人和的气象。”
“今上不是先帝,并没有什么宏图大略,就算作守成之主都略显平庸了些。”老妇不无蔑视地说道,谢过香茶,继续说道,“且如今北周最大的困局在于后继无人,现在的几个皇子都算不得人中龙凤。”
“我记得周帝原本娶的是清河崔氏,生有长子,可南国却对他知之甚少,也不知他是何等人物?”顾雍问道。
“崔家是门阀大族,他家那门楣已光耀了四百年,那崔氏自不是一般的妇人,生的长子萧文暄也算是个人物。”老妇慢慢地说道,“可是皇帝好色,做太子的时候就偏宠妾室荣氏,那荣氏生子萧昱后不久,嫡妻崔氏便不明不白地死了。荣氏现已占了中宫之位,那个乳名萧如意的混账小子也立为了太子。我瞧着萧文暄已是朝不保夕,前次我在宫中见着他,瞧他神色已然委顿,精神已经算是完了。”
“如此说来,静待时机便是上策。”顾雍说道,“陛下此时主张与北周议和,确是妥当的。”
老妇听了却微微一笑,“若果真如此,顾大人又怎会千里迢迢远赴敌国腹地?还要苦候在这悬月楼上?”
顾雍略一错愕,竟也忍不住一笑,不禁仔细打量了对面而坐的老妪,二十年未见,她虽稍稍遮掩了锋芒,但那气度仍在,言语更是慷慨激昂。自己已在朝廷中枢多年,与她对谈竟屡屡落到了下风。可这样的人物,长公主竟能驾驭她二十几年,至今忠心不二,更是可叹。仅以此处推想,国主会忌惮长公主,也是应当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