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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2 孑然一身糊涂嫁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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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项秣陵凌府。
终于,终于要嫁了。
她等了三年,盼了三年,心儿被缠着绕着揪着提着整整三年,终于在昨日收到了他求圣上赐婚的消息。
凌纨纨坐在梳妆台前,由着自己的贴身丫鬟红鸾为她梳洗,为她上妆,为她打扮。
绾发,上妆,敷面,贴鬓,补粉,画眉,然后,点绛唇,抹胭脂,最后是戴凤冠,着华袿飞髾,踏五彩云霞风头履。
妆罢,凌纨纨盈盈抬首望镜,笑颜如花的眉眼挡不住潋滟的笑意。
只见镜中人面若桃花,新裁的峨眉修长婉约,如弯月青黛,清澈的双眸波光潋滟,恰镜湖清波,红唇不点而朱,点而更艳,双颊不画而粉,画而轻红,此刻正敛目含羞。
一笑倾城,温雅秾华。
“小姐,您可真美啊!”
红鸾也停了手,侧在一旁抚着凌纨纨的肩膀,端看着镜中的可人儿。
“红鸾,可是要盖喜帕了?”被红鸾一夸,凌纨纨脸上的桃花开的更加绚烂了,她急忙忙低了头,转了身。
“呀呀,急什么?小姐平日里多么端庄的人儿,这时竟是这么等不及啦?”红鸾俯下身,贴在凌纨纨身上,俏皮的笑闹她,凌纨纨脸上桃花霎时开成红霞,颇有几分烧意,忙忙从杂裾垂髾深红喜服大袖中抽出一双嫩白腬胰,轻轻推了红鸾一把。
“死丫头,胆敢取笑我!”樱唇微启,喃喃若春燕,作势回身握拳要打红鸾。
“小姐小姐,红鸾求饶!这个呀,红鸾可不敢盖,要等喜娘来呀,要按规矩来才好,才吉利!”推那一把,对红鸾来说着实无关痛痒,只一瞬,红鸾便心疼起自己辛苦半日画得妆来,怕这般玩笑乱了妆容,忙忙抬手在凌纨纨那金钗玉钿中侍弄一番。
“红鸾你怎么还不去换衣服?”任由红鸾重新侍弄凤冠的间隙,从镜中,凌纨纨却是看到红鸾依旧一身平日装束。
“哎呀!”红鸾却是拍了自己脑门一下:“一早上只顾着小姐,倒是差点忘掉奴婢自个儿啦!小姐且先候着,奴婢去去就来!”对着镜子里的凌纨纨做了个鬼脸,慌忙的跑跳出去。
凌纨纨抿唇浅笑,这丫头!真是!
“奴婢呀,顺便给小姐看看这喜娘怎的还不来?免得呀,小姐等着急啦!”红鸾却是再次折了回来,扒着门框,怪腔怪调。
“你!”凌纨纨脱口一个“你”字出口,背了背身子,不再理会她。
兀自拿起妆台上的梳子打理着精致熨帖的墨发,她还是觉得有乱发。
听着红鸾脚步声远了,凌纨纨才侧了侧身子难得的撅嘴牵唇浅笑一番。
红鸾前脚刚走,凌仲行却是后脚踏了进来。
“纨纨,可是收拾妥当了?”
“爹爹?您怎么过来了?”凌纨纨看到凌仲行,有些诧异,忙起身福了福身,一并视线跨过凌仲行,向后看去。
凌仲行慌忙扶住了盛装的凌纨纨。
“咦?只爹爹一个人过来了?娘亲不曾随着?”她以为是爹娘似寻常女儿家出嫁一般来对她嘱咐一番呢!
扶住了凌纨纨,凌仲行顺势握住了胳膊上女儿的手,几不可察的叹了口气。
“你娘她……她去你外祖家了,你三姨妈回府了,派了人过来喊她,一早就出门了。”
“出门了?”凌纨纨瞪大了眼睛。
今天她大喜的日子,她娘亲出门了?!
“不是……爹?!今日可是纨纨成亲之日!”凌纨纨正了身子,正对着凌仲行,步摇凤冠随着她的摆动也晃了晃,纵她平日温婉也不禁难以自持了。
“你与陵王殿下的婚事阖府只有爹爹和红鸾知晓,你娘她……她还不知道呢……”凌仲行缩着眉头,似梗着千万句难言之隐。
“爹爹!”凌纨纨抬手捂了樱唇,失声喊了出来,眸眼依旧大大的睁着,眼神中满是疑惑,还有……委屈。
嫁给心仪男子的雀跃生生被冷了几分,别家闺阁女儿哪个出阁不是爹娘兄嫂簇拥着千叮咛万嘱咐的?怎的就独独她孑然如斯?
“那哥哥嫂嫂们也不知道么?”她还是有些不死心。
“昨日皇上赐婚的圣旨上,明白的写着’二不入宫,三不归宁’,为父也是无能为力啊!……唉!”凌仲行终究不忍,握着凌纨纨的手紧了紧,却还是娓娓道出了事实。
如今世道艰难,以末家为本的商人就更是举步维艰,虽是资产庄园甚众,却单侨民身份只能是个庶族上品、士族次门,租税徭役纵有减免,可也不是长久之计。
他虽然想尽办法在黄籍典策上藏郡望,改谱学,可终究钱财不能一手遮天,左思衬右考量,还是决定攀附一门士族门阀最是妥当,奈何更不是一件容易之事,毕竟士庶不通婚这是不曾明文规定的金科玉律,莫说凌氏一族只是次门,就算他是士族,那还有九品之分,真真是难若通天。
可,虽然难,也不是绝无可能的,就是女儿要委屈些,只能做小,倒是租税徭役能够长久的减免了。
眼见着唯一的女儿越长越大,却是逡巡几月,无有任何头绪,毕竟,没有任何一个世家会大张旗鼓的说要纳妾。
而自己实在因着身份地位问题无缘面见那些天隔之人,一筹莫展之际,实在没有想到,这陵王殿下竟是不知何时看上了他家七女公子,破天荒的求了圣上一道圣旨来府,说今日便同小女成婚,实在让他高兴的不知说什么好。
至于不能进宫面圣,不能归宁省亲,他也实在是佩服圣上周到,毕竟是情理中的事情,就算是女儿将来只是在陵王府中做一个同房丫头,他也是不敢说什么的。
然此事虽便利而无一害,终究是自己捧在掌心上疼了十七年的女儿,如此草草嫁人,连个婚礼喜宴都不能有,着实也是一件让人叹息之事。
“为什么?”凌纨纨却没想到父亲所虑事之弯绕,她知道自己的身份配不上尊贵的陵王殿下,也当然的明白陵王殿下不可能只有她一个人,只不明白为何娘亲不来送她,圣上为何不许她回家,可是皇上不满意她?那既然不满意又为何赐婚?
凌仲行看到女儿如此失态,心下却不忍责备她,再次叹了口气,还是十七年来太过宠她,大门不出二门不迈,有些事还是不能完全的明了。
凌纨纨听到了父亲的叹息,却仍旧不懂,紧咬着红唇踉跄倒退两步,满腹疑惑跃然面颊。
“纨纨,你别难过,个中缘由实在复杂,日后若有机会能够明了,为父自会为纨纨解惑,我儿且安心备至,待会红鸾回来,就让她给你盖上喜帕等着便成了,黄昏时分,陵王府来人了,为父来知会你!”凌仲行叠着凌纨纨的手,宽慰的拍了拍。
不需要他解惑的,只要她踏出了凌府的大门,一切无奈与无常她便立时分晓,毕竟,他的纨纨是怎样一个聪慧思敏的人儿,作为父亲,他比任何人都清楚。
凌纨纨还想问什么,却被凌仲行摇摇头制止了。
说罢,便转身推开了掌心中凌纨纨的手,出门去了,临关门的刹那,顿了顿,再次深深望了望凌纨纨,眸眼中蕴杂着宠溺、心疼、慈爱……还有丝丝无奈。
终究还是掩上了门。
凌纨纨愣愣看着掩上的门扉,依旧站在原地,倒也没意识到回到梳妆台前坐着,她心绪似荡漾万点波涛,心头蓦地升起一抹苍凉,这一切,究竟是福还是祸?这亲事,是幸还是不幸?
怔忡间,红鸾推门而入,眼睑笑意正浓,忽的见她立在此处,却是不解。
“小姐?怎的站在这里?”说着顺着凌纨纨的视线望过去,却是什么也没看见:“可是有人来过?”
“嗯!爹爹来过了。”凌纨纨回身,低垂了眼帘,转身想着妆台走去。
“哎呀!小姐是担心嫁出去不能常伴老爷夫人难过的?”红鸾极是自信自己的猜测,追一步过去,扶了凌纨纨坐下。
“又不是不回来了!三日后不就可以回来了么?”红鸾手抚上凌纨纨的肩,似在宽慰,转而像是想到了什么:“喜娘还是没来么?怎的这般磨蹭!”
“爹爹说没有喜娘,让你给我盖了等着便可。”凌纨纨说的无波无澜,镜中人亦是眼神涣散无波。
本是俏丽红装艳抹色,却有苍白隐其间。
“没有喜娘?”红鸾张了张嘴,脱口而出,没注意到凌纨纨的失落,转而笑了:“小姐还为着方才的事情怨着红鸾呐?奴婢方才跑到大门外,倒是真真不见喜娘,还以为和喜娘错身了呢!……”
“红鸾方才跑出去,可见府中喜庆?”凌纨纨拧着眉,突然打断红鸾。
“这……”红鸾骤然顿了,细细思索了一番,却是发现了什么大事一般捂住了嘴巴。
她差点忘记了昨夜老爷的叮嘱。
凌纨纨从镜中窥见红鸾的变化,便心中了然,红鸾应该也是知道实情了。
她心下复杂,心绪乱作一团,初初的震惊、苍凉之上似乎又生生覆上了一些什么别的东西,密密匝匝的,扰得她难宁又瑟然。
是怎么一回事?究竟是怎么一回事?爹爹为什么不愿告诉她?娘亲究竟是为何不肯送她?
她顿了顿手,终是放下了手中的紫檀木坠流苏梳子。
看了看手,纤细合度,白若凝脂的手,此刻,卓卓然是在抖。
她瞬间看不到未来了,她本已想好了阳光明媚的陵王府该是何种欢像,如今却是灰败了。
“几时了?”凌纨纨镜中看到红鸾的无措模样,心想着莫不是吓着了?
“啊?…近未时一刻了……”红鸾说话很是轻微小声,生怕惊扰了凌纨纨难掩的落寂。
“爹爹还跟你说什么了?”凌纨纨终究是还想多知道点。
“昨夜……老爷说……说今日不会有……”红鸾面露难色,小心翼翼的看着凌纨纨。
“还有呢?红鸾为何这般遮遮掩掩?……”凌纨纨不知何时又拿起了梳子,有一下每一下的梳着肩上的发,口中喃喃不已。
“小姐!”红鸾却是“噗通”一声跪在了地上,匍匐下身子,全身都在抖。
她也突然觉得小姐太可怜了些,虽然身为下人最能明白这世道身份地位的苦楚,却终究觉得她家女公子应该是与旁人不太一样的,毕竟她有着常人难以企及的能耐,可再要强,竟是仍旧摆脱不了身份地位带来的枷锁,终还是落得个……给士族高门做小的地步。
终究不愿将老爷昨夜的话原原本本的说出来。
昨夜子时,她突然被老爷叫去前院凉亭,老爷很是庄重,就连身边小厮也遣走了。
老爷从她如何入府又是如何伴随小姐多年一直说到了现下至今,她当时就猜测老爷可能是要交代她什么顶要紧的事情了,却是无论如何也没想到是要她仔细照顾好小姐。
因为小姐要嫁了,是陵王府。
当时红鸾心中极其为小姐开心,毕竟那陵王是小姐心尖儿上的人,红鸾伏地正为她家小姐高兴了不到一秒,便被老爷接下去的话浇灭了。
老爷说,此事,阖府上下,只有她和老爷两个人知道,夫人也被蒙在鼓里,且婚嫁没有迎亲,没有喜宴,没有拜堂,总之,什么也没有。
说是明日黄昏陵王府会来一顶轿子将小姐接过去。
当时她还想,这与纳妾有何区别?!就是纳妾娶小啊……
可她却是什么也不敢说,什么也不敢问,毕竟自己只是一个下人,老爷这般倚重她,将小姐放心交给她来照顾便已经是天赐的恩情了。
所以,小姐这般问她,她又能回答什么呢?
匍匐了许久,并不见小姐唤她起身,红鸾有些腹疑,却也不敢抬头,只是把头埋得更低了一些。
一主一仆便是如此,在压抑的氛围中静待时光流逝,说不清该盼望还是该害怕黄昏的到来。
就在凌纨纨愣神以为时间静止了的时候,房门再次“吱呀”一声响起,是凌仲行的声音:“纨纨可是停当了?陵王府的轿子来了!”
“哎呀!怎的还没盖上喜帕?红鸾跪在地上是做什么?快些快些!让人等急了该是怠慢,怕是要怪罪的!”凌仲行有些愠怒,慌忙走进来却是睨着眼看地上匍匐的红鸾:“还不快起来!”
见红鸾在地上还不动,凌仲行声音加重了一分。
红鸾低着头终是颤巍巍起了身,默然拿了喜帕给妆台旁木然的凌纨纨盖上。
一席惶然算是遮掩了半分。
在凌仲行的督促下,红鸾终是扶了凌纨纨出了闺房的门,上了轿。
凌仲行再什么也没说了,只是急着跨步过来再次握了握凌纨纨的手,凌纨纨顿了顿也终是什么也没说,低头进了轿门。
红鸾放了帘子,对着凌仲行行了别礼,算是拜别。
凌仲行点点头,嘱咐了红鸾一句:“记着,好生照顾着小姐!”
红鸾眼中噙满了泪花,重重的点了点头,迟来的父爱之暖,凌纨纨却是看不到了,喜轿中喜帕下,凌纨纨湿了眼眶。
红鸾心下说:老爷您就放心吧!红鸾就算拼了命,也会护着小姐的!
凌仲行不忍再看,背过身,摆了摆手,轿子终于抬了起来。
没走正门,偏门出去,走远了。
直到消失不见,凌仲行才抹了一把浑浊的泪抬步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