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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2、第 32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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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亮了。
沈长策听见窗外鸟鸣。
醒来时如果能听见鸟鸣,看见阳光,就算梦前宿醉、梦时沉重,心情也会变得干净、轻远。人的伤痕总会自愈,人的心情也是。
沈长策醒了。
他看窗外不早,赶紧起身。可正当他要打理衣着,整个人一顿——他蓦然发现昨夜自己是合衣而睡。
低眉仔细回想,脑子却一团乱,又看身周,更觉离奇:这是哪里?
只是一间睡房,屋中摆设千奇百怪,有奢华的珠宝玉器,还有廉价的泥人糖画,白的彩的大的小的,不加分类全部堆叠归放一起。这屋子的主人,只要爱的就要买回来,从不管适合不适合,也不管会爱多久。
沈长策满腹疑惑,又推门出去,却见偌大的屋子静悄悄,竟然空无一人。
茶壶中还有凉却的茶水,住在这里的人,就像是因某种突如其来的灾难落荒而逃一般,实在是诡异离奇。
眼看这屋中奢华趣意之物,全都和那冷却的茶水一样没有活气,沈长策不知为何,总觉得这股冷气在催着他走。
实在难以忍受,他脚下已经先一步夺门而出,身形踉跄又潦倒。
可出了门他又蓦地惊觉——这四周的景如此熟悉。
突然之间,背后惊起迅疾驶来的破风声,沈长策方才回过头,一把明晃晃的长剑已经指向他喉间。
一个面有疲色的道人怒目喝他:“他呢?”
他?
沈长策还未懂那道人话里的意思,那剑刃在他脖子上压出一道血痕。道人咄咄逼问:“伏江呢?”
沈长策望着那道人,眼神茫然。伏江是谁?这心里缺了一块的感觉,好似也曾经历过。
那道人一看他的表情,心下觉得不对。
此时又有几名道人从远方赶到此处,道人们眼神一触,其中几名已经默契地破入他那家门去。
沈长策被五花大绑起来,又被人在一旁寸步不离地看着,好似他是什么罪大恶极的人,光是绑起来还不够。
潜入屋中的道人动静不小,吆喝着互应。
“不在!”
“这里也没有!”
沈长策听着里边此起彼伏的声音,不知发生何事。
他们搜查无果,沈长策又被擒去了榆丁庙。
榆丁庙的榆丁石像巨大威严,沈长策跪在它面前,不声不响低着头。
总觉得那石像的视线在注视自己,沈长策好似受到照应一般,又抬头向上看去,只见榆丁庙的一只眼上,不知何时出现了巨大的石补痕迹,像是留下一道疤,狰狞可怖。
一行道人围在他的身侧,又疲又累。
其中一道人凶恶恶问他:“伏江在哪?”
沈长策看那道人一眼,这个问题他听不明白,又怎么答得出来?
一切离奇古怪。
那道人耐不下性子,突然狠踢他一脚,沈长策不由得侧倒一边。
“伏江在哪!”
来来去去便是这个陌生名字。沈长策心中开始燥乱,那燥乱无路可寻,油然生出一股火气:“他是谁!”
那道人当他装傻,在这榆丁石像面前忍不住抽出剑来,却被人阻了下来:“等下!我看他不像装的。”
那不耐的道人道:“昨天不是亲眼所见他与伏江在一起,今早便不认识?”
另一道人又道:“清晏不让杀他!”
提起清晏,这在座众道人便不做声了,全都面如死灰,好似发生了什么无可挽救之事。
道人们终于冷静了下来,几人朝沈长策细细打量一番。
其中一道人问:“你是谁?”
沈长策神色茫然,只把一切当做官府刑讯。
“沈长策。”
那人又问:“你昨夜在哪?”
沈长策道:“我不知道。”
“伏江是谁?”
沈长策痛苦道:“我不识得!”
道人们面面相觑,却还是警惕:“你家中可养过一只死而复生,生而复死的狗?”
这问题实在奇怪!沈长策道:“没有。”
道人们又接二连三问了许多问题,比如“淑莲是谁”“家中金钱从哪来”,沈长策与淑莲不熟识,也不知家中有如此多的金钱。
如此折腾半日,那伙道人问不出结果。一道人揉着太阳穴,头疼道:“先将他关在榆丁庙!”
沈长策被两道人压着走,回过神时,远远地看见一间屋子,那屋子坐落木棉树之中,好似浑身长满了刺。
但道人们却把他压去了另一间屋子。那屋子门上符咒法器排放严整,远远地就透着一股阴气。
他被推进那屋中,身后的门重重关上。
他身上的绳子还未揭开,躺在尘埃之中艰难地仰头,离他鼻子不远的地方就有一根红线。
红线密密麻麻们在屋子里穿梭,似有规律,又杂乱无章。阳光透过屋顶的几片漏瓦落在他身上,红线的影子也在他身上密麻缠绕。
沈长策感到了压抑。
可这屋内的阵法安静无声,他心中的烦杂很快就平息了下来。
他望着鼻尖那一根红线,意识渐渐空散、放逐、平静祥和,安静得就像一只被降服的妖。
好似有人在他耳边道:睡吧。
第二日,一个道人来找他,把他身上的绳子解开,又领他去榆丁庙别处的屋子住下,还带来了郎中,替他诊脉疗伤。
道人告诉他,他需在这榆丁庙多住几日,他的屋子还需道人们多多勘察。
那道人只是说:“几个月前镇上来了一只妖,平福镇开始遭受妖肆之苦,如今已经翻天覆地变了模样。你受他蛊惑,所以才许多事不记得。清晏不在,很多东西我们也搞不明白,你就当是一场梦,捡回了一条命,以后回去好好过你的日子。”
那道人与他简单解释后,好似还有事,又匆匆出去了。
郎中开始给沈长策上药,沈长策这才发现,除了脖子上那点破皮,自己手臂上还有一道剑伤。但奇怪的是,那剑伤明明刺得深,却是不痛不痒。
过了几日,道人才将他放回家中,道人们又给了他些符,叫他多多提防。
沈长策已经渐渐从那离奇的变故中平静下来,再回到家中,看着这宽敞陌生的房子,心中又莫名其妙地感到寂寞。
但那也只是稍纵即逝。一切稍纵即逝难以捉摸的情绪,都可以归咎于妖的蛊惑。
沈长策放着那凭空而生的大屋子不住,又住回那狭小阴暗的房子。但即使是这狭小的屋子,也让他感到陌生。
但一切都归咎于妖的蛊惑。
日子无聊又寂寞。
后来镇上陆续传来消息,说是淑莲从那个晚上开始就已经消失不见,一同消失的还有一个卖菜老汉的儿子。
清晏道人也不见了。道人们讳莫如深,对他的失踪只字不提。后来百姓中间有流传,他是与那妖怪同归于尽了。
但平福镇却从此安宁了下来。闹妖的事不是没有,却都是些偷鸡摸狗的小事,极少有伤人之事发生。就和大多数闹妖的镇子一样,而酒楼青楼赌坊这些玩乐之地已经衰落不见,大家在妖的威慑之下,苟且种些粮食活着。
如今就算有钱财也无处可用,沈长策又开始做饼,与人换些菜吃。
像是一场蝗灾过后的惨淡和平静,妖不再来,这里也没什么可来的。人也愈来愈习惯平淡艰苦的日子,再提起闹妖,就像是提起一道痊愈的伤疤,只剩下些唏嘘感慨。
从此再也没有了那蛊惑沈长策的妖的消息,那只祸害平福镇的妖就和所有来了又走的妖一样,渐渐被人淡忘,只存在只言片语的交谈之中。
沈长策也渐渐忘了这件事,过得平庸而平淡,与从前没有区别。只是黄昏后,时而觉得夜色格外凄寒。
几年后某个清晨,破败的平福镇上来了几辆马车。
平福镇空荡的街上,竟然有了点蠢蠢欲动的欢笑。
这一年来,这样的欢笑就像是大漠雨点,时不时也能有几次。有几户当年从平福镇离开的人家,辗转各地又回来了平福镇,亲戚友人彼此见了面,都是感慨万千。
天下已经没有不闹妖的福地,朝廷也是一派混乱,不仅有妖灾,也有人灾。想着也没有别处可以躲避,这些人也才又回了平福镇。
今日又有人回了镇上。沈长策正好要去与人换些别的口粮,路上热闹,他也忍不住看了一眼,这次回来的,是那曾经糕点铺的老板。
那老板不知是什么时候离开的平福镇,但沈长策与他不熟识,便也只看了一眼。
可他正要转身离去,却听背后有人叫道:“沈长策,你是沈长策么?”
沈长策停下来回头,那糕点铺老板竟然在叫他。
那糕点铺老板满脸褶皱,看上去吃过不少苦头,笑起来却还有些和善。
糕点铺老板看他一杆身子清瘦,脸色依旧苍白,眼睛依旧幽黑,手中又拿着面饼。阔别多年,又是一路颠簸,看了什么熟悉的人都有些怀念,他忍不住感慨道:“许久不见,连你都更瘦了。伏江怎样了?”
沈长策盯着他,那个名字他已经多年没听过。
一旁人面面相觑,正要劝那糕点店老板,他又道:“你以前还常去我那里买糕点给他吃,但现在谁还有心思吃糕点,我——”
旁人赶紧急急地把他拉到一旁,低声道:“别说了,你走得早有所不知道,那伏江是个妖怪······”
糕点铺老板一脸难以置信的神色,还好人反应得快,又赶紧赔笑,好似把沈长策当做那些亲人被妖所杀的人,触了他多大的伤心事。
糕点铺老板歉意道:“我看你气色却不像以前那样死气沉沉的,还以为他与你还和睦着,没想到······实在是对不起了。”
沈长策今日又听了那个名字,心中有些介意,人像是遭了一个暗棒,忽然变得恍惚。回过神时,人已经到了家中。
他躺在床上,心中积郁之感愈发深重。好似有什么东西被困在一间四面铸铁的房屋中,横冲直撞着出不来,他站在屋子外面,茫然地看着那间铁屋,满心的落寞无处可放。
浑噩之间,天色黑了下来,还落了大雨。
有人在敲门,沈长策想要开门,却觉得浑身无力。可心中又觉得好似有什么期待催着他,那门他非要打开不可。
他硬撑着披了一件衣裳,下了床,脚像是踩在棉花里,人跌跌撞撞到了门边。
他开了门,只见那糕点铺的老板打着一把伞,站在黑灯瞎火的路边。糕点铺子的老板关切道:“我白天里看你走时不太对,来看看你。”
这股关怀让沈长策恍如隔世,他迷迷糊糊盯着那糕点铺子的老板,问道:“你是谁?”
糕点店老板听他问得奇怪,借着昏暗的天光一看,只见沈长策一张脸苍白如纸,便赶紧将他扶进家里坐着。沈长策本就虚弱,只得任由他搀扶。
那糕点铺老板在他家中翻找半天,才找见半只蜡烛,点亮之后观察沈长策,果然见他身子烧得厉害,确实是病了。
那糕点铺子老板看他家中简陋,什么也没有,直摇头:“这年头病了也没个郎中治病,但活下来好歹不容易,得自己珍惜自己。”
那老板将沈长策搀到床上睡着,又像关切自己孩子那样,给他盖严实了。沈长策渐渐阖上了眼睛,心中不知为何竟然有些失望,好似什么落了空。
浑浑噩噩睡了一晚上,沈长策的身子时轻时重,好似在一条又冷又热的河水里不断沉浮。煎熬了许久,人终于上了岸,他睁开眼,此时已是白天。
空气里有饭菜香。屋子小,沈长策侧身就能看到炤台。
炤台旁有个年轻女人正在做饭。
沈长策从床上下来,心中一动,看着那背影走近,心中又莫名生出点什么期盼,开始雀跃不止。
他盯着那女人,脚下撞响了桌椅也浑然不知,那女人听了动静回过头。是个陌生女人。
面容是陌生的,眼睛也是陌生的。
那女人年纪轻,可眉目之间好似已经经历过许多,所以与陌生男人在一个屋子,不会和少女一样羞怯,也不似少年一样天真地不知规矩。
女人只是略抱歉意,向他解释道:“爹说他口不择言,害了你生病,让我来看看你。”
沈长策终于醒了过来,又在想:他方才是在期待她是谁呢?
他怔愣片刻,又对那女人道谢,又道:“是我自己害的病。”
女人看他话里已是拒绝之意,本不该多说什么,可又见他神色憔悴,好似风一刮就能倒下,又不由多了一句:“现在生病都是因为饥寒交迫······哪还有因为一句话就害病的?过去的事就过去了,苟且活着吧。”
她说着便出了门去,没有再来烦扰他。
谁被拒绝了,还会厚着脸皮回来烦扰自己呢?
糕点铺子的老板因为心怀歉意,又回来看了沈长策几次,沈长策的病却一直也没好起来。
那糕点铺老板一户姓曹,离开时拖家带口五六人,回来时仅剩下父女两人。曹老板现在不开糕点店,只开了个荒地,种了些菜,女儿在闹妖前本已经许配他人等着出嫁,但几经变故却没有成婚,现在也在地里帮父亲种粮,只为两人能勉强糊口。
可没在平福镇安定几个月,一日,曹老板下田里做活,却狠狠摔了一跤。这病过了一个月才好,就算好了,整个人元气大伤,面如土色,做什么事都有些力不从心。
这一日,那曹老板又来看沈长策,把自己的女儿也带来了。两人登门来,面上都有些严肃。
曹老板进门后,便给沈长策跪了下来:“我年事已高,可能熬不过几年。想着小女一人在世上实在可怜,不知你······能不能与她做个伴,也好相互扶持。”
不知要怎么拉下脸皮,才能让一个老人跪下来去求着嫁女。
那曹姑娘早看多了惨事,平时脸上极少有表情,显得冷漠木讷,此时看自己爹跪下为自己苦求,不由得觉得心酸可怜。可理应是曹老板早与她表了决心,她此时也不知说什么好,只得流下眼泪来。
如今世上多凄惨!这平福镇来去都是孤零零游荡的人影,人和人打骂不会再因为家长里短闲碎小事,而是因为粮食和水短缺,人与人结合也不是因为暗生情愫心有悸动,而是必须相互扶持才能活下去。
曹姑娘身为女人,向来被当做抢掠的东西,一人活不了,沈长策身有隐疾,一人也活不了。
两人的婚事就这么定了。要成亲的两个人,既没有人支持,也没有人反对,似乎都没有太强烈的苟活之意。
没有酒席,也没有太多祝福,三人在一起吃了饭,就算是礼成。
三样菜已是丰盛,只是曹姑娘和沈长策却都没有动几下筷子。曹老板挤出笑来,催促女儿吃饭:“快吃,以后你好好生活,可不能靠我了。”
这话里有有心人才听得出的死别之意,曹姑娘低着头忍着眼泪,却也装作喜庆的样子,吃了几口菜。
曹老板不知从哪里向谁要了一小壶酒来,自己喝得醉醺醺,最后自己趴在桌上:“我要走了,我要走了!”
他吃饱喝足,自己推开门:“夫妻新婚,要洞房花烛!”
门外是漆黑的天,半点光也没有,邻里的窗户也没有光。曹老板潦倒地往外走,也不知要往哪边,稀里糊涂几次要摔倒,曹氏看着,忍不住含着泪站起来,跑了出去追她那老弱的相依为伴的爹爹,然后便没回来。
沈长策傻傻看着门外,家中那点小小的烛火,几乎就是这方圆百米唯一的光。
他嘴里回味似地念着四个字:“洞房花烛······”
“咳咳!咳······”夜里风寒,沈长策咳了几声,身子抖如筛糠。
这婚事成与不成也没有什么不同,曹老板回去以后就像是已经完成了夙愿,整个人病得更重,一卧不起。曹姑娘每日都在家中照料他,时而来看看沈长策,却也和从前那带着歉意的照料没有区别。
她一日来看沈长策,带来一个消息,说又有一故人回来镇上,那人是当年与淑莲一起消失的卖菜老汉的儿子,回来时,他还带着一个四岁的小孩。
她平日也没有说话的人,也不管沈长策听不听,自己便说道:“他回来听其他人说了才知道淑莲是妖,整个人一下慌张起来。第二天他那儿子便不见了,也不知是不是被扔去了哪里。”
沈长策这次竟然听了进去,问她:“那淑莲呢?”
曹姑娘听沈长策搭话,当他终于感兴趣,说得也比以往的琐事详细了一些:“他说那天一觉醒来,只见自己和淑莲都在千里外的一个镇上,身旁还有一包银子。他不知淑莲是妖,两人一起过着。一开始本还快活,但后来因为身上带着钱财,淑莲又生得好看,被恶人惦记,淑莲便被害死了······具体发生了什么我也不知,那人也不愿说。”
“死了······”沈长策嘴里喃喃。
他才发现,自己竟然盼着与那淑莲见上一面,心底好似有什么要问她。虽然他连要问她什么也说不出来。
他开始魂不守舍,无论是什么事,他是再也不可能知道了。
沈长策忽又重重咳嗽,几乎把肺腑咳出来。曹姑娘给他倒了水,看着他夺来喝下,狼狈不堪,欲言又止。
沈长策却知她想说的话,只道:“你爹的交代怕是要落了空。”
曹姑娘却麻木道:“我早就听天由命。”
这年头,天给的命,都不太好。
是夜,夜如黑水。
沈长策在水中,恍惚看到了水上的光亮,有人抱着他,让他从水中探出头。终于得以呼吸。
那人离自己极近,沈长策却看不全他的脸,只看得见他的眼睛澄清又干净,好似稚童一般。
他们那么近,是在亲-吻。
那人忽然道:“沈长策,我们什么时候洞房花烛?”
沈长策还来不及羞赧,那人的眼神忽地变了,妖一般淫-靡又放-纵。他的唇舌柔软地引-诱挑拨,沈长策的呼吸不由得被他一点一点汲取,愈发急促。他又被他引着沉下水中,呼吸不得。
他要杀死自己!
可沈长策却一点也不想挣扎。他甚至迫不及待紧抱着那人,巴不得就死在他的手中。他下意识地抚摸他,甚至要挺弄他,那人对他的冒犯极尽包容,任由他的孽根进入自己,莽撞地来回抽动。
那人又在他耳边喘息:“沈长策,是你要杀了我······”
他在说什么?他可不要杀他。
沈长策突然停下来动作,那人却缠着他的身子,兀自扭动身子:“你不是爱我?那你为什么不让我解脱?”
沈长策应该逃走,可那人诱得他离不开半步,他竟然忍不住又挺动腰-身,心中的爱意满溢,他只想着:给他解脱,给他解脱!
沈长策忍不住了,两人都解脱了出来。
他要死了。
那人忽然放开他,自己沉下了无底黑水之下,而沈长策则渐渐上浮,彼此远去。那人的头发变得雪白,在黑色的水里飘摇如雾。他的眼睛变了,变得痛苦、复杂。
他终于看清了那人的脸。
沈长策突然惊醒过来,他急喘着气,只觉得自己的病况好似急转而下,身子疲软无力,就连手都抬不起来。
他是谁?
沈长策也来不及穿上衣衫,只用尽全身力气,往家一旁那宽敞的房屋走去。那是他五年里再也没有去过的地方。
时隔数年,屋内灰尘堆积,五年前的五彩斑斓的杂物,如今变得单调陈旧。他用手抹开那些灰,泥人、瓷玩、雕画······一件件又重新明亮起来,好似昨日还被人赏玩过一般。
想不起来,想不起来!
偌大的屋子全部是稀奇古怪的东西,好像人间所有消失的乐事趣玩都被掠夺在了这间屋子里。
沈长策一件一件地擦拭、端看,心中只觉得愈发可惜、寂寞,脚下的步子也愈发飘忽。
整个人烧得糊涂。
可沈长策却是什么也想不起来!
在他拿起一件雕刻木人时,整个人忽然头重脚轻倒在地上,架子一晃,数件玩意落下,碎裂之声此起彼伏,掀起的尘埃灌入口鼻。
沈长策呛得咳了数下,咳得撕心裂肺,浑身好似已经彻底没了半点力气。从再听到那个名字到现在,不过几个月,他的命就像是落入火中的花片,迅速枯萎颓败。好似从前也有过的,几乎油尽灯枯。
他宁愿死,他宁愿死,也要求得一解。
沈长策喘着气,眼神忽然锁在了一个奇形怪状的东西上。
他伸手抓不着,又竭力撑着自己爬过去,够了半盏茶的时间,才把那东西抓在手中。他将那东西擦净,在手中转旋凝视,炉上松柏花草如人间缩景,透着昏暗的夜光看,交映如虚实变幻。
是一个香炉。
沈长策呼吸开始灼烫,心神开始懵懂。他甚至忘了自己是不信神的,只把那香炉捧在手中,迷糊地想:香炉应该放在庙里好好供奉,不该放在此处遭受尘埃的埋没。
他这么想着,只觉得心中一下明媚了起来。这是这五年多来第一次,他来去无踪的情愫里有一个落在了实处。
他几番使劲,硬是把无力的肉-身撑了起来,整个人坐在地上背靠着桌椅,足足喘息了半柱香的时间。
坐起来已经艰难,可沈长策又拿着那香炉,手脚并用,攀着那桌椅站了起来,又沿着那落满尘泥的架子,一路支撑着过去。
他的身子沉重疲软,一股热腔的灵魂拖得艰难,从前每日早出晚归如此轻快,今日却废了好大劲才将这身□□带到门外去。
门外一条路,一边通往孤寂的集市,一边通往孤寂的庙。
他要去庙中!
天上的月隐入云中,天地是合拢的黑暗。
沈长策沿着那条路一路莽撞觅去,他确信自己现在所做所行的绝无差错——此时不该向人求医,也不该回屋中歇息,天地之间无处可去,他在追逐某个不可或缺之物,而栖息之地就在脚下踏着的每一寸土上。
这股只一不二的虔诚让他浑身充满干劲,类似春风拂过万木抽叶的生机勃勃。沈长策方才在那屋中好似已经耗尽所有,可现在却是越走越快,只想把孤零零的身体投入无边的树林之中。
他的身体甚至跟不上心,整个人潦倒蹒跚,没走几步便绊倒在地,人已经没有抗拒危险的能力,倒在地上便磕得嘴里满是鲜血。
他倒在地上,也不想自己,只用手去寻那香炉,好在那香炉滚得不远,他又把它死死抓在手中。
再爬起来本已经难上加难,但他却又很快站起,继续不知痛苦不知疲倦地继续往前。
很快又跌撞摔倒,但他又更快地爬起。一副身子早已经任他拖拽,血痕累累,像是不得不绑在脚上的无用的石块。他只想往前走,石块破碎了,不痛不痒,与他无关。
林中泥路更为坎坷,老木根在地上盘桓纠缠,沙石虫蛇密布。沈长策爬了又摔,尖石把双腿磕得血肉模糊。在不知第几次摔倒时,饱经折磨的双腿似把新伤旧伤牵扯出来,再也不听他的使唤。
他的双腿已经死了,什么也追不上。
双腿用不了,就用手。把生来的就烙印在掌心的掌纹全部磨去,之后再磨血,磨了血再磨肉,血肉之下又见白骨。
等到手掌再也把握不住,便用手肘。
树林寂静无边,全然死气,只有他的呼吸。
苟延残喘的人,不知疲倦和痛楚地爬着,身子只是他圆满自己的踏脚石,他的一口气吊到了最后,终于看到了庙。
庙破败无人,一派灰暗。沈长策爬入庙中,仰头看那神像。
那神像上蒙着厚厚的灰尘和蛛网,也不知是谁的像,但沈长策心中好似能看出个脸来。
这是他的庙。
他甚至没有想“他”是谁,整个人却一下子全松懈了。一身肉身似无用的重负被卸去,血红的香炉从手中滚落,滚到千万尘芥之中。
他听到庙外的鸟鸣,心情变得干净、轻远。
他听到那人在他耳边说:睡吧。
两天后,一个姓曹的女人发现沈长策在平福镇消失了。
接着有人在树林里发现血迹,一路在树林里蜿蜒,触目惊心,通向无人造访的庙。
那庙门被人推开,血迹也就停在了此处。
可地上什么也没有,只有一地苍茫的厚尘,和一只沾血的香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