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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长安古道 ...

  •   韩轻鸿年纪大了,喜欢撑着小竹筏子,在青山间用长篙点着绿水浮浪。

      在他惬意的养老生涯中,唯一一点不和谐的杂音是来自长安城里刘颐的怒火。

      他告老还乡,刘颐还是不肯放过他,老是派各式各样的人来找他。

      “你还什么乡?你老家不是早没了?”刘颐愤怒到极点就不在乎出口伤不伤人。

      但韩轻鸿还是走了。走得远远的。刘颐说得不错,他老家早没了,但天下这么大,有意思的地方很多,他不介意走走停停,悠哉地度过晚年。

      这之后,刘颐就不停地派人过来找他。

      整座长安城里没人喜欢这个任务,因为韩轻鸿行踪不定,非常难找。找到之后,就算费劲唇舌,也没法儿说服他,带他回长安。就这样,灰头土脸地找到韩大人是第一重劫数,任务失败后去皇帝跟前复命,受皇帝一顿破口大骂又是另一重劫数。

      刘颐当皇帝好些年了,坏脾气还没改,骂起人来市井气扑面而来,很不像话。可惜长安城里没人劝得住。韩轻鸿倒是劝得动,可他不想回长安。

      于是,这么些年里,他在山水间徜徉时,经常会碰到某个领了任务的倒霉蛋从树丛中扑出来,风尘仆仆,向他行礼。

      “韩、韩大人,陛下、陛下要小的务必把他的话完完整整、一字不漏、绘声绘色地传达给您。”那倒霉蛋哭丧着脸对韩轻鸿说。

      韩轻鸿捋了捋仙风道骨的白胡须,慈祥道:“没事,你说。”

      倒霉蛋便视死如归,放开嗓子大吼:“韩轻鸿你给老子回长安来干活啊啊啊啊啊啊!”

      深山的野鸡扑着翅膀咕咕而飞。

      韩轻鸿露出老祖母般的笑容:“好了,你回去罢。”

      -

      高祖十九年的春天,又有人从长安来了。

      他来的时候,韩轻鸿正穿一身青色的衫子在溪水边垂钓。

      背靠着青绿色丛林,韩轻鸿听到林子里窸窣声,就知道刘颐又派人来扰他的清净了。

      “请坐。”韩轻鸿头也不回,稳稳握着钓竿。

      这回来的人非常沉得住气,安安静静坐在他身边。等了一个时辰,浮标微微颤抖,韩轻鸿哈哈一笑,手一抬,钓起一条鲜活的鱼。

      他转过身,头一次看来人。

      “不疑?”他稍微有点吃惊。

      韩不疑恭敬拱手道:“父亲。”

      韩轻鸿沉稳地点点头,汲了清水,利落地去掉鱼鳞,剖开鱼肚,煮了一锅汤,滚烫烫地吃,好吃得咂嘴。

      “你也吃啊,”韩轻鸿示意自己已经不年轻了的儿子,“小时候不是最喜欢吃鱼?”

      韩不疑摇摇头。

      韩轻鸿又吃了几口,招招手,林间窜出几个童子,抬着锅飞快地跑了。他用绢帛擦擦嘴,席地而坐,草色浸湿衣摆。

      “你怎么来了?”韩轻鸿笑了,“刘颐连你都支使起来了?”

      韩不疑还是摇头:“陛下不曾支使我。何大人吩咐我来找您。”

      “何老莲?”韩轻鸿挑起眉毛,“他又有何贵干?”

      韩不疑沉声道:“父亲,陛下病危。”

      韩轻鸿怔了怔,拂衣而起,淡淡道:“我马上回长安。”

      -

      长安城等他很久了。

      真是奇怪。他在长安城里待的日子寥寥无几,如今这座城市却像久违的故乡一样亲切。

      大概是因为刘颐在长安城里住久了,整座城都是刘颐的味道。而刘颐就是他的故乡。

      现在刘颐病危了。如果不是病到快要死,韩不疑也不会千里迢迢去找他。他的故乡将要再一次沦丧。

      九重宫门徐徐为他打开。

      韩轻鸿骑着马匆匆驶入皇宫,在最后一重宫门前下马。何老莲揣着手在辉煌的廊下等他。

      何老莲也老了。当年一双骨碌碌泛灵光的眼睛,如今浑浊得看不清。

      “你可算来了!”他握住韩轻鸿的手,眼里刹那间迸发出年轻时代的神采,很快又沉寂下去,“等你好久!”

      韩轻鸿冲他拱一拱手,随他深入禁宫。

      刘颐的屋子里满满都是药味,十几个白衫红袖的宫女一溜儿站在屋角,吕桐捧着白陶药碗坐在床沿,神情不悲不喜。

      韩轻鸿行礼:“皇后娘娘。”

      “韩大人客气。”吕桐起身。

      帐子里传来一阵撕心裂肺的咳嗽,韩轻鸿心里骤然一痛,便听里面刘颐含着一口浓痰含糊不清地吼:“那混账来了?”

      韩轻鸿上前打起帘子,笑道:“可不是,混账来了。”

      他看到刘颐了。差不多五六年没见过的刘颐,与他记忆中最深刻的刘颐判若两人。鬓角花白,脸色蜡黄,全身瘦得只剩下一把干巴巴的骨头。

      这居然是刘颐吗?

      他挨着床沿坐下,吕桐领着满屋子的医官与侍女出门,偌大的一个内室只剩下他和刘颐。

      “哦哟,”刘颐虽然没什么力气,口吻却一如既往的嘲讽,“你他娘的还知道回来?”他颤颤巍巍伸出枯瘦的手。

      韩轻鸿用自己苍老的手握住他病得干枯的手,笑说:“这话陛下你以前是不是说过?”

      “老子说过吗?”刘颐病得直哼哼,还不忘拿浑浊的眼睛去瞪他,瞪到一半,声音软下来,慢慢地握紧了手,少见地伤感道:“轻鸿啊,你都老了,老子怎么可能不老。”

      他坐在床头,陪病人回忆往昔。回忆闸门一打开,韩轻鸿才意识到这么多年都过去了,他们一起经历了那么多。

      到最后刘颐撑不住,靠着枕头欲睡不睡。

      韩轻鸿替他掖了掖被角。

      刘颐忽然以病人不该有的伶俐身手死攥住他手腕,低吼道:“你又要走?”

      “我哪里都不去。”韩轻鸿轻声说。

      刘颐心满意足地点点头,乏力地松手:“很好。很好。说了要你留,你偏不留。”

      他歪过头陷入昏睡。韩轻鸿沉默地凝望他很久,起身理了理青色的长袍,放下帘子,推门而出。

      吕桐已经不在外头了,如今守着的是一位柔粉色宫装的年轻女子。韩轻鸿与她打个照面,甜而不腻的香气钻进他的鼻子。

      女子柔顺地向他行礼:“韩大人。”

      韩轻鸿觉得她有些面善,回礼道:“夫人。”

      错身之后,他去宫门外找何老莲。何老莲揣着手看廊下的花。

      “出来就不见皇后了。”韩轻鸿笑笑。

      何老莲了然:“你看到她了?”

      “她就是那一位夫人?”韩轻鸿捻着指尖,“差点害刘颐废掉阿充的那个?”

      “正是了。”何老莲苦笑。

      韩轻鸿淡淡道:“她之后恐怕麻烦了。”

      “嘘,”何老莲不把他当外人,“她和皇后娘娘两个女人的事,我们不便多说。”

      韩轻鸿笑了笑:“说起来,这位夫人眉眼间倒有些像不疑。不疑小时候长得跟女孩儿似的。”

      何老莲神色复杂:“不是像不疑,是像你。”

      韩轻鸿愣了愣,顿住脚步站在屋檐下,忽然对青天上一只翱翔的大鸟产生无限的兴趣。

      “她是跳留仙时被陛下看上的。”何老莲简短地补充。

      韩轻鸿靠着红漆的廊柱,神情古怪道:“留仙?留什么留,留不住的……”

      -

      当天夜里,刘颐驾崩了。

      韩轻鸿住在韩不疑家,大半夜起来吐了口血,韩不疑正手忙脚乱地延请医师,便遥遥听到宫门里铛铛铛响起钟声。

      韩轻鸿凝神听钟敲了十八响,闭上眼睛,道:“把孝袍取来。”

      父子两人披麻戴孝的赶到宫门口,隐在一众人里呜呜的哭。韩轻鸿有点恍惚,身边人大都不认识了。想当年陪刘颐打天下的时候,刘颐大大咧咧,韩轻鸿只好事必亲躬,刘颐手下他不认识哪个?

      但他十几年不理事了,故人凋敝了一大半。

      还是何老莲扶了他走到最前排,同浑浊的老功臣们一一厮见。

      “说句不敬的话,今晚听到轻鸿回京,我便晓得陛下熬不过了,”樊峙摇着花白的头,“照太医院的讲法,上个月末那场高烧就该去了命的,可那时候轻鸿还没回来,陛下就是死也要在死前见他一见的。”

      “到底是陛下,”何老莲感慨,“阎王要他三更死,他也能拖到五更。”

      韩轻鸿听着很茫然。刘颐这人就这样,私底下的心事面上滴水不漏。他死死吊着命,好不容易见到韩轻鸿,可相见的时候绝不会邀功,还平淡如水的拉家常。

      “我好不容易才等到你呀!你再不来我可就撑不住了!”

      这种话他是绝对不会说的。

      他只会说:“你他娘的还知道回来?”病成那个样子,还要打起精神讽刺他两句。

      韩轻鸿身形微微晃了晃,头痛欲裂,喉间一口腥甜涌上来,“哇”的又吐出一口血。

      老臣们拥着他手忙脚乱,又是递镇心丸又是给手帕又是请太医。

      一阵兵荒马乱后,何老莲忍不住嗤笑,道:“真的都是一群老东西了!喂,樊峙,你还随身带一瓶镇心丸呢?当年生病连药都不肯吃呢!”

      樊峙理直气壮:“我当年二十四岁!现在多少岁了?能一样?你当年还敢冲进火场抢账本呢!”

      “还是轻鸿好,”何老莲感叹,“当年脑子好使,现在脑子也好使。”

      韩轻鸿坐在旁边虚弱地微笑道:“我也老了,快别这么说。”

      -

      皇帝殡天,是新朝的大事。从上到下一致大操大办,弄了七七四十九天才算完。

      刘充登基了。这孩子是韩轻鸿看着长大的,禀赋非常柔脆。刘颐不太喜欢他,觉得他不像自己,一度想把他废掉。一番角力后,还是刘颐让步,顺其自然地保住了他的太子位。

      “老师,”刘充当了皇帝,还向韩轻鸿执弟子礼,“好久不见。”

      韩轻鸿执臣子礼:“陛下。”

      这孩子当即就露出一丝惶惑来。韩轻鸿心里轻轻叹气,抢在他之前,温声说:“臣年迈,恐怕不能胜任朝中事宜。”

      刘充露出一点委屈:“老师都不帮我?”

      韩轻鸿也流露一点温存:“老师真的老了。”

      最终他还是准备离开长安城。离开的时候已经是春末了,尘土飞扬的长安道边,垂柳阴阴欲倒,高枝上渐有蝉鸣。

      何老莲出城来送他,送了半天,韩轻鸿劝他:“回去吧。”

      何老莲感伤道:“你别赶我,这大约是我们最后一面了。”

      韩轻鸿默不作声。

      最终,何老莲准备回程了。临别时,两人袖手站在长亭里,他折杨柳递给韩轻鸿,“此去一别,恐怕只能黄泉再见。”

      韩轻鸿笑了笑。

      “一辈子这么短……”何老莲扶车辕上了马车,“人生真如朝露。”

      -

      韩轻鸿赶在春天的尾巴回到了新郑。

      新郑乃是原韩国故都,是韩轻鸿长大的地方。算一算几十年没回来了。

      郑地风俗,春末遴选童男童女在留仙台上舞“留仙”,意欲留住春天的神仙。

      韩轻鸿站在高台下,看台上七位童男童女衣青采,鼓琴瑟,舞留仙。

      当中一人眉目如画,身披女萝枝,长袍上落满春天的花。

      韩轻鸿在春阳下微微闭上眼睛。

      他想,他才十二岁,眉眼清澈,穿织锦的长袍,站在高台上执羽扇舞留仙,深紫色藤萝花、鲜红色喇叭花、雪白凤仙花簌簌落了一袍子。

      那个时候他还不认识刘颐。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章 长安古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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