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泽传说》刘楚衍

1、第 1 章

　　天和地已没有了界限，世界化作了一片炙热的血红，干涸的江河里，金黄的火舌卷动着，像要吞噬掉一切。世界死一般寂静，路羽赤足走在滚烫的土地上，远处的山岚犹如巨兽，又如巨大的坟冢，映衬得她的身躯无比渺小，她的头发已经焦黄，嘴唇干裂，喉咙灼烧一般疼痛。
　　我要死掉了，她想着，但脚步没有停歇。
　　我要去哪里？我是世间最后的生灵吗？
　　突然，脚下的土地裂开了，路羽像一片羽毛一样跌入虚空。
　　一切就要结束了吗？她想着，闭上了疲惫的双眼。

　　“傻子路羽！你又在偷懒吗！”
　　路羽惊醒，吞噬一切的灼热消失了，她躺在巨大的香樟树下，潮湿的海风吹得眼前少年的衣衫猎猎作响。
　　又是这个梦！路羽擦去额角的冷汗，睡得僵硬的身体勉强坐起。
　　“你今年肯定又不能获得打猎的资格了，你是要和我三婶家的奶娃娃一起进山吗？”少年咏思似乎很不满，但还是上前一步将困在草丛里的路羽拉了起来。
　　太阳已落了大半，橘红色的霞光将山间的碎石照得闪闪发光，路羽知道自己肯定又睡了很久，此时也不敢反驳，只好老实跟在咏思身后，在少年絮叨的责备声中向村落走去。
　　两人走到山崖边，咏思终于停止了念叨，他右手一挥，虚空中便升腾起薄薄的紫雾，路羽还想着那个频繁出现的噩梦，只听耳边有人冷哼一声，她忙拉住咏思的袖子，两人一起踏入薄雾之中。少顷，薄雾消散，两人的身影也再难寻觅。
　　薄雾之后却是另一片景象，生机勃勃的小村落，阡陌交通，鸡犬相闻，家家户户房前屋后都种满了蔬果花草，一架巨大的水车在水流中缓缓旋转，形成了一条条晶莹的小瀑布。
　　咏思的家就在河岸边，路羽刚准备向他告辞，却看到咏思的大哥离江从院子里走了出来。
　　“路羽，族长还未回来，你今晚就在我们家吃饭吧。”离江和咏思虽是一母同胞，性格却大相径庭，十分的温柔可亲，路羽只觉得他温润的笑容在夕阳中闪闪发光，脚步完全不受控制的在咏思嫌弃的眼神中走了进去了他们家整洁的院落。

　　路羽是在整个部族的期待与祝福中出生的，她的母亲是百黎族的族长，她的父亲是百黎最英俊最勇敢的战士，然而所有的期待在她出生的那一刻戛然而止，就像一颗流星死在了最灿烂的时刻。
　　十六年前，世代与百黎为敌的鬼方族进犯，他们的族长末独善于操纵烈火，百黎的大半村落融为焦土，路羽的父亲久方奋勇抵抗三月，不幸战死，危难时刻，身怀六甲的百黎族长仪宣重披战甲，御水灭火，击退了鬼方。然而过度的劳累和失去爱人的悲痛对仪宣腹中的胎儿造成了无可挽回的伤害，孩子当夜便在离乱的废墟中出生了，这个脆弱的女婴当时连呼吸都没有，勉强救活后，人们来不及高兴便发现她周身无一丝灵力，这个平庸的孩子本无法在神界存活，却因为母亲的怜惜和族人对其父亲的亏欠，一路跌跌撞撞，长到了十六岁。
　　路羽在修为上虽是个废材，但还是个善良可爱的少女，咏思的母亲对她甚是怜惜，将她碗里的菜堆成了一座小山。
　　咏思奶奶是族里的老人了，她年轻时是族里少有的走出过大山，见过“世面”的人。
　　“我见过很多生来不带灵力，凭借着后天的修为位列仙班的人，他们一点也不比神族差。还有那些飞禽走兽、树木花草，修炼数百年，也是可以修成人形，若一心向善，还可以成为灵兽花仙，所以小路羽，你千万不要灰心啊。”
　　这话咏思奶奶已经说过很多次，路羽咬着一块鸡翅，不住点头。
　　咏思冷哼一声：“修仙可是不能吃肉的，你趁早把嘴里的鸡翅吐了，而且天天睡觉偷懒的人，哪有可能修成神仙。”
　　家中的几个大人立即对他怒目而视，咏思妈妈还把他面前的一盘肉撤到了路羽面前。
　　路羽却不恼，一方面她对咏思的冷嘲热讽早已习以为常，另一方面她觉得咏思说的也是事实，并不构成诋毁。她埋头吃饭，试图将自己在咏思那儿的亏给“吃”回来，正当她准备夹向最后一块鸡翅时，一只雪白修长的手率先夹住了目标。
　　是离江，路羽看着离江优雅的夹起鸡翅，微笑着轻轻放入她的碗中，一瞬间突然对自己的食量和吃饭的姿势都产生了深深的不满。
　　百黎是一个尚武的部族，族里最骁勇的战士永远备受少女们的青睐，而身姿矫健、性格爽利的姑娘，也永远是少年们竞相追逐的对象。江离却是一个异类，他的身体不算太强壮，皮肤略显苍白，行为举止都斯文有礼，他重来不会发出肆无忌惮的笑声，更不会在年末的猎宴上将滴着鲜血的兽首抛向心爱的姑娘。他仿佛是中原几大士族家的公子，但他的修为却是年轻一辈中的佼佼者，是路羽的母亲最倚重的青年才俊。
　　当然路羽不知道的是，江离还是自己母亲内心里最理想的女婿人选，他的谦逊和温柔，让母亲对自己女儿惨淡的未来少了几分担忧，一段时间里，部族里隐约流传着宣仪打算把族长之位和女儿一起打包传给江离的传言，一向迟钝的路羽并没有察觉，咏思却听说了，这也成为了咏思讨厌路羽的理由之一，毕竟江离是咏思内心的目标和永远的偶像，他觉得要啥啥不会的傻子路羽是绝对配不上他哥哥的。

　　母亲一夜未回，路羽在等待中迷迷糊糊地睡去了。
　　今夜她没有做那个时常折磨她的噩梦，恍惚中她感到母亲在轻抚她的脸颊。
　　“娘……”她迷迷糊糊地唤道。
　　脸颊上的抚摸停止了，她听到了一声几不可闻的叹息。
　　百黎族但凡十四岁的少年，无论男女都要进入大山狩猎，他们的目标是猎得灵兽，培养成自己的坐骑。当然灵兽难得一见，多数人一生都求而不得，所以只要孩子能带回个把猛兽的头颅或是稀有的鸟兽，家长们都会非常欣慰。
　　路羽已经年满十六岁，早已超过如山狩猎的年龄，但她实在太脆弱了，无一丝灵力不说，身体也不算强壮，动作也不敏捷，连普通人族猎手家的孩子都远远比不上，族人总不能眼睁睁看着她进山去送死，只有年年让她和十二三岁的孩子一起在预备营里受训，为事实上遥遥无期的狩猎日做准备。
　　今年进山狩猎的名单里，小路羽两岁有余的咏思赫然在列。
　　负责训练部族子弟的长老拿着名单找仪宣商议，仪宣思索许久，一咬牙，将路羽的名字添了上去。
　　长老大惊，连连请族长三思。
　　仪宣叹道：“我怎么不知这孩子此去九死一生，但若今年再拖下去，路羽恐怕再难有一个正常的人生了。她生来不带灵力，天资也平庸，若一生活在我的辟护下，虽能保全性命，但注定永远不能走出百黎，一生被族人侧目。她是久方唯一的骨血，我怎么忍心……”话未说完，又想起爱人惨死，独女无辜受累，一时间令仪宣肝肠寸断。
　　长老叹息：“好在近年来因为几大部族繁衍，山中的凶禽猛兽已经少了好些，今年进山的咏思、攸宁、青鸾都是资质甚好的孩子，我交代几句，让他们相互照应，应当是不打紧的。”
　　路羽要进山狩猎的消息当天下午就传遍了整个百黎族，路羽走在路上，觉得大家怜悯的眼神好像在看一只即将走入狼群的羔羊。
　　那些目光甚是灼热，路羽决定去河滩上躲一躲。
　　河滩上有许多碎石，路羽小时候常常将它们累成一座座高塔，她幻想着有一日和娘一起住进那些高塔中，什么也不做，只是成天看着潺潺河水，永不停歇的奔向东方。
　　“河水要留到那儿去呀？”
　　“流向东边呀，它会流出大山，汇入大河，最后流到东海里。”
　　“东海是什么呀？”
　　“东海是咱们神族的发源地呢，那里被四大士族统治，有高耸入云的宫殿，还有行人如织的集市……”
　　路羽一直等着有一天，母亲不做百黎的族长了，可以带她去东海边的宫殿和市集看看，她常常想，那边的人那么多，没有灵力的一定不只我一个吧。
　　想到这里，路羽觉得开心了一些，她沿着河边的斜坡慢慢走下来，河面上波光粼粼的，一闪一闪，像钻石一样美丽。
　　“为什么傻子路羽要和我们一起进山！猎到灵兽本来就不容易，还要护着她，我们会成为有史以来收获最差的猎手！”
　　路羽放缓脚步，她认得，这是青鸾的声音。不远处，三个少年围坐在一起，壮实黝黑的男孩青鸾正将一块鹅卵石狠狠砸进水里。
　　“是啊，族长和长老怎么会同意她入山狩猎，她什么都不会，不被野兽吃了就很不错了，偏偏她还是族长的女儿，万一出了岔子我们怎么交代呢。”攸宁是今年唯一的女孩，漂亮而高挑，十一岁那年一箭射死了一只进村偷羊的野狼，被神箭手崇邱长老收为弟子。
　　背对着路羽的少年不用猜，自然是咏思，他听着两个伙伴的抱怨，一言不发，青鸾和攸宁说了一会，也跟着沉默了下来。
　　路羽等了一会，见他们没有要走的意思，只好转身悄悄离开。
　　她离开后不久，咏思终于说话了：“入山狩猎向来不是团体行动的，你们两进山后尽管去寻找猎物，我来负责保护路羽的周全。”

　　离江即将年满18岁，作为百黎族最优秀的青年才俊，他即将在秋季来临时离开百黎，前往遥远的都城建安。那里有面向各部族青年才俊招生的宣林院，如果运气好，他还可以留在那里，开启一段不一样的人生。
　　路羽闯进来时他正用灵力操控着一只毛笔，路羽钦佩的看着那只毛笔轻盈地完成了最后一笔飞白，稳稳落在笔洗之上。
　　“找我可有什么事吗？”
　　路羽合上惊叹的下巴，不好意思的说到：“离江哥哥，你可听说我今年要入山狩猎的事？”
　　离江点点头，但没有露出一丝怜悯或担忧：“入山狩猎是百黎族的仪式，标志着你长大成人了，这很好。”
　　路羽点点头：“可是我什么都不会。长老说你是十年来最快捕获灵兽的，你可以教我几招么。”路羽的声音越说越小，想了想又补充到：“我不求别的，只求自保，不连累他人就行。”
　　离江很认真地听完，思索片刻，道：“现在距你入山之日不足一月，我可以为你配置一些药粉，危险时刻可以迷晕野兽凶禽，但这对灵兽不能起作用，你切不可冒险进入深山腹地。另外我会让咏思和毕方维护你，你不要离开他们左右。”毕方是离江四年前得到灵鸟，外形如鹤，通体血红，是全族人的宝贝。
　　路羽摇头：“毕方跟着我，对攸宁他们不公平，况且它离开你，不一定听我指挥。咏思很看重这次狩猎，我不能连累他。你帮我配制药粉就足够了，实在不行我找个山洞躲起来，熬过三日就是了。”
　　离江微笑道：“山里一日不同天，清晨有朝霞，夜晚有星空，山脚有奇花异草，山间有奇珍异兽，雨后有彩虹，晴日有残雪，你确定要在山洞里躲过这三天么？何况两人成行，不一定比不过单打独斗，也许你不是咏思的拖累反而是助力呢？”
　　路羽听他说起山里的风物，很是憧憬，对后半句却很不确定。踌躇之际，离江突然抬手摸了摸她的头顶：“他山之石，可以攻玉，路羽，何必妄自菲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