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旧梦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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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路崎岖悠长，似乎永远走不到头。山中自午后便开始淅沥沥下着小雨，使得脚下的路愈发不好走了。
无心沉重地叹了口气，几乎是一步一滑地踉跄前行，这不止因为他的破草鞋沾了湿泥变得越来越沉重，且还因为背上那具没有活气的躯体。那躯体从头到脚被油布包裹了两三层，沉甸甸的扑在无心的肩背上，油布遮挡了大部分雨水，只在紧贴无心后脖的地方敞开夹缝，露出半边惨白的额头和几缕凌乱的湿发。
那发丝搔弄着无心的耳根和脖颈，带来点点凉意，令他五味杂陈。
“白琉璃啊，阿郎，某……无心……当真不是故意的……”无心满怀愧疚地嘟囔着，双臂朝后向上把白琉璃托托紧，感觉他应该是死透了，也不指望得到半声回答，苦着脸加快了脚步。
无心生来不老不死，既没有心也不用呼吸，被切碎了还能由一丁点碎末长回成人形，但他却会感到饥渴，脸上这张嘴如此，下面那老二也如此。老二不用天天顾惜，肚子却能时时饿着。且无心还十分怕疼、爱犯懒，这些毛病使得他像人又不是人。虽然长着一副白面俊朗的好皮囊，可不论活多久，无心始终是难过上正常人的安稳日子。
既然死不了，过不下去也得过，只因他不想吃风屙屁地熬成一具人干，这才纠缠上深居山中的巫族法师白琉璃，又意外坑死了白琉璃。
不论如何，这遗愿必须给阿郎一丝不苟地了结了！带着这样的信念和雨丝一般缠绵悱恻的惆怅。无心又在脑内回想了一遍路线图，下了狠心一鼓作气将白琉璃的遗体背到山间一个隐秘的洞口里。
这便是了！等无心用尽最后的力气踅摸进山洞深处，他还没看清那画风诡异的石型法阵就把背上的躯体不轻不重地扔到了阵眼上。
油布无声散开，露出穿戴整齐的白琉璃的遗体。他并不似普通死人那样脸色发青，只是一味惨白，双唇和脸色一边白，长眉漆黑，秀目紧阖，浓密的睫毛也同湿发一般黑。这样美的一个男子……无心瘫坐在地，侧头看了眼白琉璃，突然觉得鼻子有些发酸。
“你这卑鄙小人，还不给某起身！”
熟悉的声音彷如惊天一雷，吓得无心一蹦三尺高。
“阿……阿郎？！”无心忘了自己本来就不用呼吸，两手一把揪住前襟，直眉愣眼地盯着那团漂浮在白琉璃遗体上的球形白光，胸口一塌一鼓似要做出个大喘气的模样。
他天生就有看到魂魄鬼魅的本领，却从未见过一个新死鬼刚离开躯壳连形都没有成就能开口骂人，这可真是邪门了！
“正是本尊，此乃我族巫眠圣地，你还不快将某的尸身安置妥当！”白光悠悠飘到无心的鼻尖处，一股极寒的阴气激得他打了几个哆嗦。
“某与你的旧账再算不迟，快动手！切不可误了时机！”
即使无意也是害了人命，不得不替人做好身后事。无心等回了几分力便顺着白光的指挥扯下油布将尸身挪走，又自阵眼中寻到机关急急打开，等一座石台平地而起，才又将尸身头冲西南方向摆上石台。
白琉璃并不肯给无心休息的机会，因深恨他在关键时刻背信弃义而此时又不得不利用他，便使唤了个彻底。直到无心累得两眼发黑，石台四周已被清洁干净，他又爬上爬下地打开了洞内所有的机关。
一股无形的能量正在阵法内强力聚集。无心瘫倒在地微微抬头，惊觉白琉璃已由白光化成淡淡的鬼影，乃是与他自己的尸体同一副模样。他居高临下地飘在半空中，只斜了无心一眼便背过身去。
无心不想自讨没趣，抽了抽鼻子默默打量白琉璃的鬼样。白琉璃显然是在耗尽最后一口气之前将自己装殓妥当，穿的是白氏巫族的殓服，那雪白殓服形似长袍，前身后背和两袖上都绣着灰色莲花，两肩处各配有一副罩住整个肩头的复杂银饰，仿若花缠藤茂的护身甲衣。
那头长发也不似往日那般随意挽起，而是在头顶心编了一根大辫拖在脑后，丰厚的发丝里还左右各藏了许多小辫，大小辫和散发都被箍在头顶的简洁发饰里，那发饰又是银的，或与肩上的为同一副。
无心看着看着起了疑心，这位祖宗几时有耐心梳这样的头？
为白琉璃打理家事这么许久，无心很清楚的记得他手持圆头玳瑁小爪梳轻轻梳理儿子胎毛的痴笑模样，却从不记得他认真对待过自己的头发，也不许别人碰，总是很随意地一挽，取头饰固定了事。
想着想着，无心只觉得眼皮越来越沉重，他仿佛是看到白琉璃正盘腿旋在空中小声施法，双手结印，嘴里嘟囔着一长串称谓，怎么听也听不清。为何要施法？还对着自己的尸身施法……这可真是……困……无心想反正他也不能咒死自己，头一歪便昏睡过去。
梦中，年轻俊美的白衣法师正紧搂着怀中的襁褓，他面如冠玉，长眉紧蹙，双目盈泪，神情极为悲切。随着一股血丝涌出嘴角，他倒抽了一口凉气，满怀绝望地哽咽道：“吾儿……”
纵有万般不舍，法师依旧哆嗦着双唇抬起了一只手，低头亲了亲襁褓中的娇嫩面孔，他抽泣一声闭紧双眼，单手为掌劈向怀中婴孩。
“白琉璃！住手！！”无心嘶吼着从梦中惊醒，双臂在身前胡乱挥舞，是个想要抓住什么的模样。他喘了几道不存在的气，又摸了一头不存在的冷汗，最终什么也没抓住，反而失了平衡一扭身摔下床去。
疼痛拉回了头脑的清醒，无心趴在地上愣了几分钟，终于想起这里不是一千多年前的大唐，更不是在白氏巫族的密地。自己如今身在孤岛时期的上海，此刻是睡在租界区——小丁猫的密宅客房里。
这里此时……没有白琉璃。
已不知活了几千年，但在无心存活的上一个一千多年的漫长岁月里，他对白琉璃的认知早就形成了彼此都认同的常态。
白琉璃，是他每隔一百年沉睡一次后苏醒时最先见到的那个人，是帮他保存上一个一百年记忆的那个人，也是会在他沉睡二十年后醒来时陪伴在自己身边至少五十年的那个人。
白琉璃并非一千多年来每时每刻都相伴在无心身侧，却是他明白对方正在某个地方云游修炼，随时能再次出现在自己眼前的那个人。
可白琉璃如今的遭遇，无心连想都不敢细想。
大概……可能……他不至于那么容易被炼成阴阳师的式神？……无心在黑暗中看着自己的双手，掌心很白，却没有明晰的纹路。
想象着与白琉璃形同陌路，他真诚地愿意去死一死。
白琉璃……大概他自己也不曾想到，一千多年前随手赠送给他人留作纪念的一面收妖铜镜，如今竟能引来这些无穷的祸事。
想到铜镜，无心就深恨自己当年在大唐没有早一些遇到白琉璃，哪怕只早一年呢？若他也遇到白川家的那位祖先，绝对不会让白琉璃送出任何一丁点纪念品，嘿，他当年可谋划着卷走不少好东西呢！
可是没有如果，铜镜本是一对的，一个即将毁坏在白川后代的现任阴阳师白川凛手里，另一个阴差阳错认了普通少女苏桃做主人。
无心很喜欢单纯美丽的苏桃，白琉璃亦然，他们是苏桃的大哥哥和小爸爸，苏桃是他们对世俗的一点依存。有了她，日子才过的灿烂。
白川凛为了得到铜镜不择手段，杀人如麻，只是每每被无心和白琉璃联手保护的苏桃，至今也安然无恙。而白川凛自己的那面铜镜终于碎了，历代先祖沉积下来的式神们纷纷反噬，他怎么可能不死？
可白川凛就是没有死，不止没死，还骗过了他们所有人。
刚过了一年安稳的日子，暗潮回涌，淹没了一切。
几天前，无心被疯狂的顾基抓进了七十六号，强行抽取他的血液来压制神通广大的小丁猫。几乎同时，顾基背后的白川凛前往余庆里劫住苏桃强行夺取了铜镜。一直附身小白蛇守候在苏桃身边的白琉璃拼尽全力救了小姑娘的命，自己却被白川凛封印在镜子里一并劫走。
“白娘子……”隔壁房传来苏桃焦急的梦呓，她不论如何也不能接受才刚见了一面的白娘子就这么被人抓走，白娘子是她给白琉璃起的名字，他是她最宠爱的小白蛇，即使真是蛇妖，也令她十分心疼。
而无心和小丁猫逃出七十六号以后选择先养伤，其实是他始终对如何营救白琉璃，救出来之后又如何抽身想不出一个万全的法子。
冥思苦想地熬了两夜，无心终于昏睡过去，可梦到当年为白琉璃处理身后事也就罢了，怎么会梦到白琉璃在生前杀死自己的儿子？
旧时的白琉璃，那些年的大唐，对无心而言仿若一场陈年旧梦。
无心知道自己是真的怕了，他在黑暗中握紧双拳，额角青筋暴起。
白琉璃，等着我……我一定会救你回来！
作者有话说
第1章 旧梦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