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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简有个诨名,叫杨贱。
他这外号的由来,无非是因为他是个很会审时度势的怂货,老袁见过的怂货多得很,然而像杨简这样的怂的,他还是第一次见到。旁人踩他脑袋,他能反过去替人舔鞋。
后来才知道,原来他爸是个大学英语老师,顺带信信基督教,人打左脸要凑上右脸,而检举他那个反动老爹的人,正是杨简自己。
老袁直言不讳,如果他活在抗日的时候,必然是个汉奸头子。
别人便哈哈大笑地反驳,就他那个怂样,给汉奸头子舔鞋还差不多。
恐怕也正是他怂成这副狗样子,虽然顶着些不光彩的名头,也没什么人闲到去检举他,因为只要提两个字,杨简就能哭得满脸马尿,跪在地上给你磕头。旁人爱看磕头,看完了便散了,也就不会真的去检举他什么。
这软蛋的命却很硬,他原来的劳改农场里头,因为饥荒的缘故,人零零总总死了大半,剩下的也人不人鬼不鬼。他倒是还能迈得动腿,一路跑来了天水敦煌画画。这地方枯穷,风沙也大,呼啦啦一吹能抹下人半层脸皮,但好歹是饿不死的。
这里看上去倒是个法外之地,实际上也不过是换了个地的劳改农场。白天的时候,杨简便整日缩在那些个洞壁石窟里,要么画画要么打扫,他只要该出声时出声,该闭嘴时闭嘴,便再好不过了。
他这样一个怂货,到底是惹不出什么事的。
但老袁还是得去监督这群文化分子,对杨简却很放心,因为每天经过他们宿舍的时候,读□□读得最大声的便是他。
星垂平野阔,那荒原上零星坠着的星子,无由让杨简想起了父母结婚十五周年时,父亲送给母亲的吊坠,闪闪发光,在记忆里灼灼而烧。
他嗓子有些不舒服,想喝点水,然而刚喝了一口,便被里头的沙子给呛到了,咳得眼泪直流。
他住的大通铺是十五个男同胞的房间,他的室友们无人同他交好,听着他那有些撕心裂肺的咳嗽声,只是闭着眼睛装作没听见。
老袁同他们住得极近,这么大的动静自然是听得清清楚楚,他在外头吼了一句别鬼嚎,杨简便生生把那声音憋了下来,满脸眼泪地蒙着咳嗽。他十足的委屈,因而眼泪流的更凶。
这时候,背后忽然有人推搡了他一下。他扶着桌子沿,满脸泪水的转过身去,发现是他下铺的那个年轻人把一条手帕举到了他面前。
人间的善意并不值得。
杨简有时候会这么想,但这并不妨碍他接过那条手帕。
那个年轻人同杨简差不多大,似乎是南方人,只知道叫管秋双,原先搞的是地质研究,其余的一概不知。
他永远保持着温文尔雅的态度,那温和不是杨简这样直接双膝一软往下跪的,有人是软骨头,那管秋双一定是硬骨头,脊背像是剑背,伤人伤己。他的人缘没比杨简好多少,但没有人赶来惹他,因为虽然他平日里温文尔雅,真的露出原形了,便宛若一条疯狗,把自己的孤身一人,无牵无挂摆到明面上来,光脚不怕穿鞋。
这一开头似乎就止不住了,往后杨简便老黏着管秋双,管秋双没有接受,也没有拒绝。甭管是吃饭的时候,还是去挖管子运水的时候,杨简就跟屁虫似的跟着管秋双,是死乞白赖地要同这无人敢惹的阎王相依为命。
是以他便认识了夏鸥。
研究所里所有人都晓得,夏鸥是喜欢管秋双的。她同管秋双是师兄妹,是从一个大学里走出来搞研究的。她头发剪得很短,但再是灰头土脸也不妨碍她眉眼盈盈,洗的发旧的灰败外衣,包裹着她丰满的胸部。
别人是嫉妒管秋双的,却也只能嫉妒而已。
夏鸥见惯了她师兄身边的杨简,也便亲切地叫他小贱,好似在叫什么阿猫阿狗。杨简并不在意,因为她虽然有些轻蔑,但绝对不含恶意。
之后夏鸥还发现他画画,便缠着他说要给自己画一张。杨简总是对人含了几分提防:“你要这画做什么?”
他的脸色不太好看,夏鸥见他这副样子,登时便有些生气:“不画就不画,我还不稀罕。”
散了之后他回了寝室,他没见着管秋双,只猜到是同夏鸥一起,杨简生着不知打哪来的闷气,依靠在自己的床上看天花板,那天花板斑驳陆离,黑灯瞎火的时候倒是同那敦煌壁画没什么两样。
管秋双回来的无声无息,而回来的第一件事情,就是把杨简拉了出去。杨简亦步亦趋,一边思索是不是夏鸥找了管秋双告状。直到到了开阔无人的地方,管秋双才停了下来。将入夜时候的温度已经降下来了,杨简缩了缩脖子,觉着有些冷。
管秋双靠在一棵枯树边上,跟他说夏鸥的事情:“她年纪小不懂事,只是想给乡下的父母寄张自己的画。”
夏鸥的父母都是贫农,虽然她是个知识分子,但是身份已经做高,也不会有什么人来为难她。她没受过什么文斗武斗,从来不知道这其中包藏了什么危险。
杨简听了这样的解释,深深地叹了口气。
管秋双又说:“我叫她明天给你道个歉。”
杨简忙摇了摇头:“不用,不用。”
他是受打骂受侮辱惯了的,突然有什么时候,有人把他当人看了,他反而是有些缓不过劲来了,他接着说道:“我下回给夏鸥画张画,不过,能寄出去吗?”
管秋双没有说话,杨简一抬头,发现他正目光沉沉地望着自己。
杨简被那幽暗的目光吓了一跳,管秋双突然直起身子,勾了他的肩拉着他一起走。那方向不是朝着宿舍,而是朝着农场外头。
外头天地辽阔,杨简有轻微夜盲,在这样的夜色里几乎看不清东西,只能是任由管秋双领着走。边走他还边害怕:“我们去哪啊?”
管秋双只是说:“跟着我就对了,不会走丢的。”
也不知道走了多久,管秋双终于携着杨简停下了脚步,他动作熟练地解了外套,往杨简怀里一丢。
杨简抱着那衣服不知所措,只听见管秋双大声道:“把衣服铺张开来!”
他那说话的调子七拐八转,好似要扯旗子唱大戏。
接着杨简便听着了枝叶摩擦摇动的声响,脑门上被砸了好几下。他忽然福如心至,急忙举高了双手去接。夜幕四合里只有风声响动,那沙枣树摇晃的声响像是一段无声的交响。
回去的时候,两人给老袁抓了个正着,管秋双的反应可比杨简快上许多,把包在怀里的衣服摊开递到了老袁面前。老袁嘿然一笑,伸出粗黑的手指捻了个枣子,放到嘴里嚼了一会儿,而后呸一下把枣核吐到了地上,他又捻了几个,尔后摇摇摆摆地走了,一面吃,一面道:“我还以为你们跑了。”
杨简小声道:“哪里敢。”
两人一起摸黑回了宿舍,杨简忽然道:“之前我们那个农场里,有个人是撑死了。”
管秋双像是在听,又像是没在听,杨简也不在意,这只是这一瞬的不吐不快,他自顾自地讲:“别人都幸灾乐祸,说他是活该,找到了吃的也不分给别人。后来有人刨开他的肚子一看,发现他肚子里全是淤泥。”
管秋双突然问:“哪里有河?”
杨简原先呆的地方是片戈壁,赤地千里,就算吃,也不可能吃到什么淤泥。
这便是有疑点的地方,是以后来少有人提起这个撑死的人,因为一说到这个人,便要提及他那满肚子不知从何而来的淤泥。
鬼神倒是成了那每天都死人的地方的禁忌,杨简想起那里的尸气熏天,鬼神也不敢靠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