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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第4天 ...

  •   “阿尔弗雷德!马修!”

      门外的亚瑟看见那两个人陷进废墟,急得差点冲回去,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弗朗西斯和路德维希一起抓住了他,阿尔弗雷德和马修就这样消失在他们眼前。废墟前,弗朗西斯心有余悸地喘着气,亚瑟还没反应过来地愣住了,费里西安诺一道哭声惊醒了他们:“唔啊——阿尔和马修被埋起来了,他们没事吧?!”

      路德维希捂住费里西安诺的嘴:“别哭,他们当然没事。”费里西安诺抹着眼泪,口齿不清地说“快帮帮他们啊”。弗朗西斯捏了把汗:“应该不会有大碍,毕竟小阿尔也在,幸运儿是无敌的。”亚瑟剜了弗朗西斯一眼。

      老实说,他们当中对地震的心理阴影最深的是马修,“审判日”的那一年他好几次因为恐惧而过度呼吸,甚至全体透明化。以前他们的老师告诉过他们,异人的能力是有限度的,如果超过那个限度,异人本体会遭受反噬,就比如说马修的透明化,如果失控了很可能就恢复不了了,他得一辈子做一个透明人,这就是亚瑟最着急的一点。

      这时,本田菊把匆忙拎在手上的鞋子穿好,收拾得当后立马转向其他人:“各位,事出突然,我们的当务之急是救援阿尔弗雷德先生他们,冒昧地问一下,这里有人的能力可以用于救援吗?我的占卜应该是派不上什么用场的……”

      费里西安诺摇摇头,含泪道:“不行,你知道的,我的是催眠术,而且只有一半的成功率。”路德维希和弗朗西斯也摇头。剩下的亚瑟愣了愣,也皱着眉摇头,说:“我的能力不是什么好东西,我不会用的。”

      “那就只能徒手挖了吧?”一直保持沉默的伊万突然道,他拍了拍自己的大手,看起来跃跃欲试。路德维希表示赞同,这些劣质墙壁不会很重,就是不知道阿尔弗雷德他们的位置。而正当他们一筹莫展时,阿尔弗雷德大叫了起来,于是有了那张精彩的照片。

      “太好了!”费里西安诺激动地抱住了刚从废墟里爬出的马修,亚瑟和弗朗西斯见阿尔弗雷德正活蹦乱跳地去夺伊万手中的相机,便不管他,而是凑到马修身边来。本田菊找来了后备箱的纱布,说:“您出血了,还是快点包扎吧。”

      视线的中心发黑,黑色渐渐吞噬四周,马修头晕脑胀,不知不觉地被处理了伤口,不知不觉地被搬到了车上,又不知不觉地陷入了梦乡。

      睡眠的世界是个神奇的世界,在那里人不需要五感,人将不再作为一个人,而是一条赤裸裸的灵魂游荡于由记忆和微小感触形成的海洋。人是记忆动物,因为有过去的自己所以有现在的自己,所以也会有未来的自己,人们都说未来不可捉摸,其实未来本就是过去的延续,历史是不断轮回的,人这可怜的小东西在时间海中挣扎,始终看不见这条无边无际的河流其实如同衔尾蛇一般头尾相连。是的,正是活在当下的这种想法赋予了生命以意义。

      马修从年幼时起就独自航行在这片沧海。他隐隐约约能看见自己的命运,它是很显然易见的,就像六点钟起床,干活干到十二点,再自娱自乐到十八点,一切都井井有条,怪兽的一双大手使时钟的指针温驯地走过了一圈又一圈。马修犹如辛勤的小矮人,在那张磨得光秃秃的工作台上制作了上千条小灯泡和首饰。

      “你觉得这样好看吗?嗯,很漂亮。”马修的小手把一条项链成品挂在钉子上。他旁边的椅子上坐着一只白色的熊娃娃,名字叫熊什么郎来着,是福利会发的圣诞礼物,而阿尔弗雷德收到的是一把塑料枪。

      他跳下椅子,不小心赤脚踩到了地上的劣质灯泡,玻璃碎片一下子扎进了他的脚底板。马修吸了吸鼻子,坐在地上用手指把碎片捏了出来,这时他的手指变红了,像沾着番茄酱的薯条,他满不在乎地穿上条纹袜子和亚瑟的旧布鞋,挎着包走出家门,外面很冷了,一刮风就掉叶子,秋天来了,连树都在哭泣呢。他自言自语道:“走吧,今天能赚多少钱呢?”

      怪兽很饥饿,它唯一的食粮是钱,如果马修不能喂饱它,他们都要被丢进深渊里遭受幽灵的恐吓。有一次马修不小心烧坏了水壶,怪兽把他塞进地板下的储藏柜,那里又黑又闷,尽管马修几乎被憋死,但出于一种与阿尔弗雷德同源的骄傲,他始终没有叫唤。后来阿尔弗雷德放他出来,自己躺进去做戏,怪兽从来分不清他们谁是谁。

      但这种事情毕竟太危险,马修就只好听从命令出去卖点自制的糖汁姜饼和水果干,他从公寓顶楼一层层往下走,大多数门后都是吵吵嚷嚷的,敲门也没人理,少数人打开门疲倦地对他挑三拣四一番再关上门,只有没牙的老奶奶才会光顾他。最棒的人家是楼上的波诺弗瓦家,也就是亚瑟的朋友弗朗西斯家,他们每次都会买马修的甜点,还请他喝薄荷茶,送他弗朗西斯不要的绘本。转完整座公寓,马修会到小区里碰碰运气,他不敢走太远,外面的密林危险重重,每一只走兽都是一个陷阱,他顶多就走到边缘的一家疗养院。

      疗养院的名字已经隐藏在潜意识里了,马修只记得它被绿色的灌木包围着,像一座大花园,里面住着一些穿病号服的病人,整栋建筑物安静的不可思议,仿佛要要用这层有如实质的宁静将脆弱的人们保护在透明的蛋壳里,马修也曾期待的这份安全就是睡眠。

      疗养院里有一个订了半年份饼干的老顾客,马修向来把东西送到前台那就走了,但今天前台的大姐姐似乎不在,他便小心翼翼地按照地址上的房间号穿过雪白的走廊,站在那扇门前,从门缝看见里面有人,一个高挑丰满的短发少女,穿着洁白的衬衫和碎花的长裙正坐在病床边的椅子上,床边还摆着一架很大的画板,它被遮尘布从头到脚地盖住了,布脚沾满了斑斓的颜料,像一只只惊异的眼睛,窗台上晒着一排杂七杂八的绘画工具。那名少女与坐在床上的男孩正交谈:

      “Какты себячувствуешьвпоследнеевремя,Ваня?(最近感觉怎样,万尼亚?)”

      “уженебылобы хуже.(已经不会更糟了。)”苍白的男孩平和地回答。少女立马露出心碎的神情,用英语说道:“如果可以,真希望你只是个普通的孩子,不必遭受这种罪过……”男孩扯出一个宽容的笑容,止不住地摇头:“不,不是这样的呀,您不明白。”

      “对不起,”少女伸手抚摸他的脸颊,“姐姐帮不上你的忙,万尼亚,你生来与众不同。”万尼亚沉默不语。马修觉得自己快站不住了,只好硬着头皮敲了敲门,少女回过头来,显得惊讶而友善:“你好呀小弟弟,你迷路了吗?”

      马修红着脸说:“你们好,我是来送饼干的。”

      少女咯咯笑起来:“没想到我们的送餐员这么年轻,谢谢你,你们的饼干总是很可口。来,快过来坐下,我们这有刚泡好的茶。”马修没有忸怩,大大方方地坐到椅子上道了谢,他感觉能和这些人成为朋友。他一落座少女就说:“我是索菲亚,这是我弟弟伊万,这位年轻的先生,你呢?”

      “我叫马修·威廉姆斯。”

      “谢谢你总是送饼干过来。”索菲亚笑眯了眼,她那双澄澈的眼睛与她弟弟的一模一样,“我跟你说啊,我的弟弟生了点病,只能生活在这里,这里都没有小孩子的,所以他也找不到朋友,答应我,你愿意在我不在的时候陪陪他吗?”马修点点头,这不算什么难事。

      这时,那个男孩看向马修,马修不记得他的脸了,只隐约有个印象,觉得他的眼睛很孤独,即便这里有两个人正与他说说笑笑,马修也感到他不属于这里,仿佛随时都会飞走的样子。这种感觉,马修很熟悉,他的心怦怦跳起来,忽然萌生出这个人会不会跟他是一样的想法。

      “谢谢你们,我的天使。我们下次见吧。”少女说。

      索菲亚的笑容在记忆里泛了黄,逐渐模糊不清,后续的事情直接断了,马修在回忆里晕头转向,找不到那个时候的尾巴。下次,没有下次了,马修第二次去那里时,那个男孩已经出院了,再也联系不到——但人生本来就没有下次,人生只有上次和这次,就像生活只有昨天和今天,而永远迎不来明天。未来是可以指望的东西,却绝不是可以依靠的东西,曾经做好的约定,曾经仰慕的东西,随时都有可能烟消云散,如果不能在时间的洪流中把握当下,就只能被浩荡前行的人群挤在后面,变成沉湎于过去的活死人。

      马修走上阁楼,听见房间里传来一阵断断续续的竖笛声,他惊讶地想到这个时间房子里应该没有别人了,那么是谁在阁楼里?他轻手轻脚地推开房门,却发现竖笛声没了,阁楼里什么人都没有,他恍惚地走到阁楼中央,抬头看着打着补丁的、长满蜘蛛网的天花板,突然感到难以呼吸,他的脑子一定出了问题。

      地上横着一支竖笛,旁边的全身镜里站着另一个他,马修回过头来看他,他也回过头来看马修,他们一模一样,就像马修与阿尔弗雷德。马修伸手触碰镜面,他也伸手与马修的合在一起,马修问:“是你在吹笛子吗?”

      “他”点头。马修笑了:“虽然你是扁的,而且不能跑动,但还是让我们好好相处吧。”

      马修果然是疯了,他看见镜子里的“他”又点了点头,然而他很兴奋,仿佛真的多了一个玩伴。只是他的脚底突然刺痛,他脱下袜子一看,颜料似的血丝流了一脚,还染脏了袜子和鞋垫,但它已经干涸了,而他的脚趾头,是透明的。一股没由来的孤独一下子攫住了马修,他抱着膝盖坐在原地哭了一会儿,但是镜子里的人安慰不了他,只能轻轻地敲打镜面,默默注视他。

      不久,夕阳西下了,脏兮兮、灰扑扑整个人像团野兔子的阿尔弗雷德兴冲冲地踹开房门,马修正坐在工作台前制作树叶标本。阿尔弗雷德跑到马修身边把自己兜在衣服里的一堆宝贝哗地倒在桌上,大叫:“马修你快看,我打小钢珠赢了这么多扭蛋!”

      马修看向那堆扭蛋,里面有廉价巧克力和迷你手办,一共十一个,他问:“你哪来的钱打小钢珠?”

      “路上捡的。”阿尔弗雷德兴致勃勃地拆开扭蛋,和马修一起吃巧克力,吃得满嘴都是褐色汁液,留下两块给亚瑟。马修想今天亚瑟回来得真慢啊,就问:“亚瑟今天很忙吗?”

      “是啊,他跟人约架去了。”阿尔弗雷德骄傲地说。马修被吓了一跳:“这样真的没问题吗?”

      “当然没问题,亚瑟可厉害了!而且弗朗西斯那家伙也在。”“是吗……”马修想了想还是很担心,躺在地板上慢慢思考,阿尔弗雷德也躺下来,不安分地滚来滚去。傍晚的芝加哥比深夜静美,一股绵长的气息从金色的余晖中裂散开来,马路上跑过几辆归家的马儿似的轿车,躺着仰望天空,枯树枝漂浮在一片焦糖浆色的晚霞里,一切被黑色的小窗户裁剪得方方正正。马修一时之间无话可说,便道:“你裤子好像摔破了,我帮你缝起来吧。”

      “嗯,谢谢。”阿尔弗雷德没有起身,马修又不知如何是好了。他偏头又看见那面镜子和镜子里的人,鬼使神差地问:“阿尔弗,我们会一直这样吗?”他眨了眨眼睛,发现镜子里的人的脸是半透明的,他不明白自己说出这句话是出于期待还是恐惧。稳定不变也意味着止步不前。阿尔弗雷德愣了愣:“什么这样?我们当然会一直一起吃巧克力啊,我才不是小气鬼。”

      马修哭笑不得:“那我们拉钩?”

      “拉钩上吊,一百年不许变,变了就要……”约定的话语从此铭刻在马修的脑海中。马修从背后抱住了阿尔弗雷德,惹得阿尔弗雷德咯咯直笑:“马修你干什么呀,好痒……”马修把脸埋在阿尔弗雷德的背上,闻到跟他相似的柔软香甜的味道,十分安心,此时此刻,他的新的安全感诞生了,那就是阿尔弗雷德,他的弟弟。马修会在阿尔弗雷德需要他时一直待在阿尔弗雷德身边,希望阿尔弗雷德也这样对待他。

      到了晚饭的时候,亚瑟上楼来叫他们下去吃饭,却发现两个孩子爬在地上睡着了。他给他们披上毛毯,拉好窗帘,关上灯,让黑夜的摇篮来守护他们。这一夜,马修睡得无比绵长。

      马修做了一个似曾相识的梦,梦里的他头上披着新娘似的头纱,穿过一条仿佛通往天堂的白色通道,四周都散发着柔光,走廊尽头有扇门,他推开门,看见里面横着一口被百合簇拥的黑色棺材,棺材里那个青年的脸跟他长得一模一样。当时他意识到,那个人是自己,而自己变成了阿尔弗雷德,他的身体不受控制地将手放在那个人的额头上,那个人的眼睛蓦地睁开,马修浑身一震,也猝然醒来。

      “马修醒了。”几乎同一时刻,阿尔弗雷德说道。马修脑袋靠在阿尔弗雷德的大腿上,动弹了一下身子,发现身上酸软异常,便看向周围,他们在车里的后排,亚瑟坐在驾驶座上,伊万坐在副驾驶座上打盹,怀里抱着他的素描本——伊万飙起小破车来比跑车还快,但没人想坐他的车。他们又在路上了,马修问:“……弗朗西斯呢?”

      “他去那边了。”亚瑟的大拇指点了点车窗,对面的红色跑车里正群魔乱舞,“你感觉好点了吗?”马修坐起来摸摸脑袋,那里被缠了好几层纱布,而且肿痛发热,他说:“我没事。”

      “不舒服就要说出来。”亚瑟用手指摩挲了一下自己的嘴唇,他有点烟瘾,戒烟时就养成了这个习惯,“你什么都不说的话对我们来说也是一种困扰,快点好起来吧。”马修露出一个介于无奈和感动之间的笑容:“我知道。”

      “所以呢,为了治好你的伤,也为了让我们休整,我们从现在开始就要去那些家伙的家乡洛杉矶区了!”阿尔弗雷德大大咧咧地揽住马修的肩膀。马修吃惊地挑眉,回头一看窗外,外面的风景果然变得不一样了:“洛杉矶?他们原路返回了?我们不继续往北边走吗?”

      “急什么嘛,他们也说好久没回去了想回家休息休息。他们的家人都在洛杉矶,我们可以去寄宿,洛杉矶是很有名的常异人混居地哦!”

      “是吗……”马修一手放在窗户,额头抵过去,“这样也好。”外面阳光正好,碧空如洗,高速公路之外是一片野蛮生长的草原,顽强的野草钻破柏油路,从绵延千里的地缝中耀武扬威,时不时冒出的一两座红色土山,或许还被地震推倒了一半,到处呈现出一种莽荒辽阔的野性美——这条路通往洛杉矶,“天使之城”。阿尔弗雷德见马修发呆,便问:“你想到了什么?”

      马修摇头:“不,只是在想常异人混居地的学校是什么样的。”阿尔弗雷德撇了撇嘴:“听说异人的学校是另设的,常人没有强制课程,除了基本生存技能。真是不公平啊,仅仅因为出生时拥有大部分人不具备的能力,就要接受这么多管制,我们在校期间,不是得随时携带心跳监控装置吗?”

      “那同时也是为了保护我们啊。老师说过,我们在个体上比常人优越,集体上却是完完全全的弱势群体,就算是为了大家,我们的生存也高于自由。”阿尔弗雷德听了这话还是不大痛快的样子,马修知道他是受不了羁绊的人,如果不是他自愿,谁也困不住这只苍鹰,而比锁链更有力的,是柔软的爱。马修自然地靠在阿尔弗雷德身上,嘴里嚼着橘子味口香糖,在自己的记事本上写下这样一行话:

      总有一天我会离开阿尔弗雷德的。——M·W

      光是这么想想,马修就感到空落落的。他翻开《双城记》,不知不觉的,黑夜爬满了天空,两辆车安静而高速地带着八个年轻人的各种愿望与烦恼奔赴远方。像是过了很久,又像是一瞬间的事,道路前方出现了零零星星的建筑物,马修心跳不已,仿佛开启了期待已久的宝箱,阿尔弗雷德打开窗户,夜风疯狂地灌进来,他扒着玻璃大吼:“洛杉矶,我来啦——”

      一眼望去,那片土地上闪着星星点灯的光芒,与昔日的洛杉矶相比黯淡了不少,然而是这末世中最珍贵的光辉。“愚人嘉年华”跟随“火箭大游.行”,驶入一条岔道,那里有路德维希哥哥开的农场,车灯一照,简陋的门牌上印着一行涂鸦式的“贝什米克农场”,红色跑车鸣了两下笛,直接停在路边的草地里,费里西安诺第一个下车冲进院子大喊:“基尔伯特哥哥,是我们,费里西安诺回来了哟!……”

      马修下车,一阵冷风吹得他头疼,阿尔弗雷德脱下外套罩在他头上,亚瑟揉了揉僵硬的手腕,拍拍阿尔弗雷德的背:“先休息一晚,明天一早就带他去找医生。”阿尔弗雷德难得认同亚瑟地点点头。

      阿尔弗雷德牵着马修的手,对他粲然一笑:“我们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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