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右看齐》世木君

3、第 3 章

　　第三章
　　睡觉对于人，就像开机重启对于电脑——总能解决大部分问题。第二天一早，史今脸上已经又是那种平和的神情了。他还能抽空给许三多一个剃须刀，然后像教他用八一杠一样教他刮胡子。
　　伍六一沉默地远远看着，没办法，他就是生气。他甚至不知道自己在气什么。坦白讲，他知道自己给人的感觉很冲很硬，像块石头，砸到哪都是个坑。可是很多时候他心里明白，他那不是怒火，只是一种他向往的，属于军人的刚强和气魄，如风如火，虽然有点生硬和不近人情。所以说，他其实大多时候都只是把自己的喜怒哀乐裹进了一个外壳，可是现在他真的在生气。
　　许三多来了之后他生气的次数比连长都多，而且是真的怒火冲天。按理来说，连长才是最气的那个。当然了，连长也没好到哪去。
　　史今单手提暖壶，走到他面前，伍六一不由自主地缓和神色，没办法，他就是对史今横不起来，闹得开心了他能踹连长屁股，可是踹史今，这三个字不在他的程序里。
　　“隔着半个走廊就听见你牙咬得嘎嘎响了。”史今揶揄他。
　　“我乐意！”伍六一一说话才觉得，脸颊两侧是有点酸。
　　“你总是自虐。”史今笑，“还是对着空气打拳吧。你牙不疼吗？”
　　眼看着史今走过眼前，伍六一慌忙出声，他有话要和史今说的。“嗳。”可能是最近的十二个小时里两人的剑拔弩张真的不像班长和班副，伍六一一时间连班长都没喊出来。那个称呼总代表亲密，而他们似乎在闹不愉快——他单方面和史今不愉快。
　　“嗯？”史今倒是没在意，停住了脚步。
　　“那个，药，药我放你储物柜里，早中晚你记得吃，消炎镇痛的。”
　　“知道了。”史今点点头。
　　“还还有，那个，”伍六一措辞，“你手还疼吗？”
　　“还成，已经有点习惯了。”史今挺奇怪地看了他一眼，六一惯常不会问这些婆婆妈妈的话。
　　“哦。”干巴巴的回答。
　　“行，那我走了啊，我今天去送老马，班里交给你了。”说话间军绿色的背影就走远了。
　　“班长！”伍六一看着史今将要走过拐角，喊了一声。
　　“哎？还有事儿？”史今在楼梯口回头。
　　伍六一跑过去，凑近他耳边低声说：“我没和你掰。”然后扭头跑了。
　　史今怔住了，没头没尾一句话，他细细想了会儿，情绪激动时的所作所为不是很容易记得。但是他记住了，他对许三多怒吼：“今天为了你我和他也掰了！我最好的朋友，我带出来的兵！”
　　然后他最好的朋友对他说，我没和你掰。史今笑了一下，一早上他脸上都挂着那种惯常的淡淡的笑意，现在终于，他的眼角有了点笑纹了。
　　伍六一跑进了水房，甘小宁白铁军他们在洗漱。然后他们莫名其妙看着他们的班副把脑袋扎进了水盆，然后变身一成了人形喷壶。
　　水花四溅，所有人笑得那么开心。这是伍六一的一个妙招。藏起一棵树最好的方法是把它种进森林，而藏起一颗眼泪最好的方法就是把头扎进水中。
　　脸上都是水，他就可以说，我没哭。他刚刚在想，如果下一次我看着你走向楼梯口，像刚刚那样叫你，班长！然后你不再回头怎么办？如果我连你走向楼梯口的背影都看不到怎么办？
　　伍六一新兵连的时候，史今还在做班副，小升半级做了新兵连班长，带了伍六一。伍六一从新兵连一出来，就分到了七连一排三班，他进班的时候老班长退伍，史今任班长。
　　伍六一心想，我没叫过其他人班长，你是我唯一的班长。如果有一天我再叫班长的时候你没答应，我该怎么办？这样的想法他不敢常想，只能在身边有水盆水桶并且里面有水的时候才敢拿出来想想，得不到结果再塞回去。
　　我只能更强，强到拖起那个拖油瓶落下的分数，强到一个人顶三个人带着三班次次争先，可那又能如何？如果手没伤，一切都好说。伍六一第一次感到无能为力，他多想和许三多一样喊一嗓子，我不会让班长走。
　　如果靠喊能让班长留下来，他宁愿喊破他的声带。可是不能，于是他只好闭嘴，史今从屋里走出来，换了常服，他要去送他的班长了。伍六一上去给他整理扣子和领口，这是一只手无论如何也无法完成的工作。
　　班长也是有班长的，在他还不用这么坚强的时候。

　　许三多再一次从战车上冲下来吐得昏天黑地。别的班只好走到他们前面去。
　　你就是这样让他不走？
　　伍六一冲上去，喊着“我来两下没有不好的！”，然后咣咣给了许三多背上两拳。他真是恨不得把这家伙打死得了。许三多立刻从咳嗽变成了干呕。
　　史今一把推他到一边，温声细语地问许三多：“还吐不吐了？今天你其实能坚持住的，为什么最后又吐了？是不是和自己说不行了？”许三多嗫喏着说是，在得到了史今的责备和鼓励之后，附带了一个招牌傻笑。
　　“老这么下去不是办法，得让他晕一次狠的！”伍六一的方法从来以毒攻毒，杀敌一千自损八百。史今若有所思，那是一种全心全意思考一个问题的专注。他脸上从那晚之后，就是彻底毫无顾忌的神情。
　　伍六一猜得没错。
　　三多三多，所以来了个333？班里人都在讨论这件事情，名字和奇迹的巧合。伍六一没那个兴趣，他看着史今捧着许三多抱着纱布的手。史今脸上的神色是愧疚而心疼的，可是又很骄傲和欣慰。
　　伍六一跟在史今身边许多年，看人看事也带了几分史今的通透。他心里知道，许三多这块顽石里的璞玉，怕真是让班长给挖出来了。他环过，知道那有多难。能坚持333个的，肯定不是孬种。
　　于是看向那呆瓜的眼神也带了几分肯定，然后眼睛渐渐变味。我晕着的时候你也是这样照顾我的吗？给我换药，擦汗，盖被？
　　盯了许久，久到史今察觉，“咋了？出什么神呢？”
　　“班长，我晕的时候你…”不，这样的问题太娘们唧唧，“我晕的时候没他这么蠢吧？”
　　“你？你比他还过分。你是谁呀。”
　　史今不再暴露更多信息了，伍六一只好继续试探：“比他还过？不可能吧…我比他少悠了一百来个呢。”
　　“我看问题就出在这一百来个上了。”史今低声说着，气息发声让他显得格外温柔，所有的话都像是睡前故事一样让人安心。“他悠了三百多个，现在是一点劲儿也没啦。你悠了两百来个，还有力气折腾。一晚上我坐在左边你往右边翻，我坐右边你往左边翻。力气大得吓死人，一会儿把我往你铺上扯，一会儿把我往地上推。”
　　“……”伍六一被这信息量炸的说不出话，史今此时却打开了话匣子。
　　“后来我想这不是办法啊，就寻思给你绑上吧，可一看你那手磨得一块好皮都没了，我又不忍心啦。最后我只好把被子一半压你身子底下，一半拽在手里，这样你往那边一滚，我就用被子把你兜回来，你往这边一滚，正好滚我身上我给你拦住喽。”
　　史今说的绘声绘色，他一向口才很好。伍六一可不希望在这件事上听史今津津乐道，他没几次的脸红耳热都是在史今面前。
　　史今看着自己的班副，也不再逗他，总结性地发言：“总之啊，你那晚上可耗死我了。”
　　“我，我…我。”伍六一半天没我出个所以然来，班里其他人倒是纷纷开腔。
　　“是啊班副，你那会儿比三多能折腾。你看看班长现在都有经验啦，不急不慢的。”
　　甘小宁，下星期格斗场上收拾你！
　　“阿甘说得对啊。班副，你晕着那会儿班长和伺候月子似的，可小心喽，全班人都得随时听候调遣。三多这小巫见大巫，待遇可比不上你。”
　　白铁军，我也记住你了。
　　伍六一此时是说不出任何话了，谁让他是那个晕着的呢？别人夸张与否他也不知道，他根本毫无记忆。而且，这样温馨的话题，一个班的人围着他们的小奇迹先生，听着班长说着那些回忆，打趣着互相之间的糗事，他的冷硬和威严也派不上用场。
　　史今低着头笑得很恬：“是喽，伺候月子也不比那次更仔细啦。”
　　他这一加柴火，众人的话头更是受不住了，说的他们的班副好像左半身不遂右半身痉挛，最后所有人都笑了，“照咱们这么说，班副得是在月球上做的大回环了。”
　　伍六一也笑了，虽然他是被善意嘲弄的主角，可是他开心极了。这是他的班，他的班长，他的战友。
　　你们的回忆里有我，我的回忆里也有你们，真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