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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跟父亲的约定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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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亲,我要学医。”
听到我这么说的时候,父亲抖落了两下手上的报纸。头也不抬:“当然。这是毋庸置疑的。你可是要继承我医院的人。豪,我东京大学的导师缺一个助手。你有兴趣吗?”
“我要去叔叔那里。”
“为什么?”报纸,抖动了一下。
我知道叔叔是学解剖的。但是他从来没有带我去看过人类尸体的解剖。他说那个还太早。顺便一提,他也很喜欢打棒球。我们时常一起玩。他还把兴趣和职业联系起来了。研究棒球选手的肌肉锻炼。
父亲问我:“为什么要去德国?”
父亲跟东京大学的导师还有点联系。他说凭我的成绩,只要到了考场,铁定是可以进的。那位叔叔恃才傲物,很不会做人。他帮不了我的。但是,我当时也许只想走得很远。
“我要考,就要考最好的德国大学。日本这么小的地方,不在我的考虑范围内。”我撒谎了。
“豪,我没想到你还有这么自信的时候。我很高兴。我为你骄傲,孩子。来,抱一个。”
“爸。”
我猜不准他是真不知道我的小算盘还是一如既往准备笑话我。面对他一如既往的微笑,我架不住心里的内疚,只能坦白。“对不起。爸爸,你可能会没有孙子,除非你跟妈妈给我生一个妹妹或者弟弟。”
“豪,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
父亲脸上的微笑消失了。但是,并没有一点惊讶。老狐狸,果然等着我坦白。
“我知道。你也知道我为什么这么说。你以为我隐瞒你是因为害怕吗?不是!我不怕。我知道自己在做什么。我就是要这么做。哪怕对不起你们,哪怕你们会生气,我全都不管!这一次,我是认真的。”
父亲放下了手中的报纸。我紧张得闭上了眼睛。意外的,抵抗父亲并没有招来可怖的耳光。
“为了巧?很多棒球选手都有这些问题。你以为你是谁?全日本那么多专家都没有解决的国球难题。就凭你一腔热血,一个初出茅庐的臭小子?不要小看医学!现实一点!”
“我这么说吧,要么你允许我做我想要做的这件事,让我为了巧全心全意学习运动与康复,要么我不继承家业,陪巧打上甲子园。”
我至今没能想明白十三岁的我到底是哪里的勇气对抗我的父亲。
这一场谈判,并不以我的意识为决定。父亲只有我一个儿子。从小他就塞给我一堆社会科学的书籍。稍微长大一些,更是直接拜托叔叔给我们家定期寄nature、大学的医学论文。而他自己,很多时候接到一个电话就要通宵做手术,并没有太多时间躺在家里看报纸、周刊。很明显,就是为我订的。就算回到家,跟我讨论的也是药剂学、内稳态、细胞分裂这些医学界的新锐或经典的话题。
他全心全意把我忘医学道路上培养。我竟然为了一个认识不到半年的外人,拿我们的父子情谊要挟他。父亲的生气是一定的。我可以清楚看到报纸被他的大手掐皱,撕裂开一个小口。那口子里露出的一点冷峻的目光让我从直起了腰,支撑着自己不后退。
“我从小给你灌输解剖学。把导师介绍给你。”父亲的声音很大。他也从我的脸上意识到这一点。闭上眼睛强迫自己转过身去冷静一会儿。再转回来声音没有小那么一点。“我以为你是为了棒球,结果是为了投球的那个人。”
我吓得没敢说话。我没有什么好反驳的。我只能抵死坚持,我只能赌父亲先心软。“没有商量的余地?”听声音的分贝,我发现自己赢了。
“没有。”
“你,跟他说了吗?”
“说什么?”
“留学的事。你的心情。之类的。”
“等签证下来,我会告诉他我要去德国念书。别的,他什么都不需要知道。好疼!”
父亲把皱巴巴的报纸卷成一个长条,狠狠往我头顶敲了一记。我第一次知道,报纸打人也是会痛的。
“傻呀!你!国中一开始的时候就该坚决不让你加入棒球社。那样就不会遇到那个人。不会病得这么重。”
“不是那时候。”
“嗯”
“我从听到井冈爷爷说他孙子投球的时候就已经开始了。你要后悔应该后悔让我跟着去看县大会大赛。”
我确实是从那时候开始、从第一次看到那个球开始喜欢上巧的。我当时真是勇敢呢。竟然可以这么坦白地表露自己的心情。
我现在也很后悔。当时怎么可以这么不管不顾地去伤害我的父亲。(哈?)
我刚答应父亲的条件离开巧。关好门,开了台灯,坐在台桌前,摊开德语语法。巧敲窗说一句:豪,我们来投球吧。我又屁颠屁颠跑过去了。
我一定是着了魔。叫原田巧的魔鬼、鸦天狗。(嗯。)
既上次在公园一群人一起打球之后,这是第二次。我从前的队友跟我现在的投手在同一个场地上打球。巧把青波也带过来了。我深深地明白,没有谁能抵挡比自己小两三岁的小孩子抱着自己大腿奶声奶气的请求。更何况是这么可爱的青波。
上次水池把青波弄丢过一次之后,巧可算知道如何正确地为人哥哥了。青波的身体其实没有真纪子阿姨说的那么弱不禁风。只要循序渐渐,一点点养好身子,青波也是能打快乐的棒球的。这是父亲告诉我的。
人员分布还是跟上次一样。青波、真晴、良太三个小不点去外野。泽口、江藤、东谷照顺序进入打击区。巧是投手,我是捕手。
我其实很担心会像上次那样接到巧的球之后整个手臂都是颤抖的。当时还好有稻村先生加入。因为稻村先生的加入,掩盖了我棒球技术上的致命缺陷。
那是一场非常快乐的棒球。
也是一场让巧极其不愉快的棒球。
本来是好球带,一直都是那令人背脊发凉的怪兽投球。弓起身子的时候我发现巧的身体动作有点僵硬。耳边传来一种古怪的哔哔声,我以为是公园另一个角落是谁家的孩子在玩玩具就没有太在意。
没想到,这种声音对巧的影响这么大。巧,投出了怀球。青波接到了。我至今还记得那一记怀球和巧脸上的表情。球出手之后,对它的轨迹再无力掌控的那种绝望感,第一次在巧的脸上看到。
球被金属棒击中的声音刺耳到好像破空的箭在耳边飞过。失控的球好像脱离父母掌控的野孩子,往天空最高的云朵飞奔而去,飞得太高的最后,无力地停留了一会儿,最终还是不可避免地往地上坠落下来。一如巧的心情。
难道败局已定了吗?
“真晴。那边那边。”
“青波!在你那边。”
“青波!”
所有人都盯着青波小小的高举的手。巧也不例外。“青波,看球。手套再举高一点!要下来了!眼睛不要离开球。”
球进了青波的手套,青波一屁股坐下,不过还是紧紧握住手套并没有掉球。“接到了。我接到了。”
青波举起手上脏兮兮的棒球,欢喜地原地跳起来。“哥哥,我接到了!我接到球了!”
这个小孩子,无论多少次,只要接到球,一直都会这么高兴的呢。
我当时觉得青波的笑好像发光的棒球。后来我才明白,那是因为,我追求的棒球跟巧的棒球是完全不一样的东西,跟青波的倒是很相似。对我来说,无论的棒球还是篮球都是一样的。都是快乐的。但是,只是棒球,正好给了我与最多人交流的方式。在德国的这几年,我也尝试了篮球、冰球,说到底,这就是一个体育运动。棒球,因为在日本的普及性太高,使它具备了超过其他体育运动的交流功能。当然,仅日本而言。听说在遥远的中国,同样具备这样功能的是乒乓球。
扯远了。当时,我正被青波的喜悦吸引。反应过来的时候,巧已经揍了江藤好几拳。江藤嘴上骂着巧说他自己分心赖不得别人,手上却完全没有抵抗的动作。任由巧把他嘴巴打破。我从背后上去抱他双肩的时候差点被他带着往前走。
投球时候的那古怪的哔哔声,是江藤的呼叫器。是江藤那娃娃脸的妈妈给他定制的补习班的提醒。
相对于家教超严的江藤,我算是相当幸运的。母亲能跟我打商量。父亲再不愿意也不会强迫我学习医学。他只是一直相信,医学的魅力超过世上其他任何学科。我作为他的儿子,自然而然会被它吸引。
巧怪江藤对棒球不用心。
“这不过是一个社团活动而已。”
江藤再一次挨揍了。不知怎的,那一拳仿佛是巧冲着我的心头打的。跟江藤的身体一起,我在后面颤抖了一下。不可否认的是,我当时跟江藤有类似的想法。如果这种想法被巧知道,如果他知道自己的捕手白天跟他开开心心谈着打上甲子园,夜里开了台灯翻开补习书一道一道数学题刷到半夜,不知道他是否也会给我一拳。用棒球,狠狠地砸在我心头上。对我说跟江藤问的话那样,“你把棒球当成什么?”
社交手段啊。体育运动啊。反正,棒球不是我的生命。一直不是。
在遇见巧之前,给真晴补习、听东谷诉苦他们家农场好多事情做、在神社后面坐一天只为钓上来一条蓝腮太阳鱼、田埂上吹一口气看着蒲公英飘飞到半空飞到看不见的远方、去东谷家帮忙挑选好坏的草莓的时候跟泽口一起眼睛紧紧盯着低头的大人二话不说往对方嘴里塞一颗红的大的,这些全部都是可以称作是我生命的珍贵的东西。
遇见巧之后,他说只有棒球。我也曾迷茫,也曾被他带着走。
最后的最后,我还是来了这里,离开了日本,离开了巧。
江藤转学去了住宿的国中。三年与棒球无缘。车站送别的时候,正是樱花落下漫天飞雪的时候。江藤把那红色的呼叫器给了巧,说要送给巧,让他可以练习到听到哔哔声也能不受障碍投出好球。
那个呼叫器,巧当垃圾扔在了车站垃圾桶里。
离开棒球,离开日本,我在巧心里面是不是也等同于那个完好无损甚至工作出色只因为与他无关就被无情当成垃圾的呼叫器呢?我至今没敢问过巧。事实上,在德国这四年,我一次都没有写信给他。同样的,他也没有。
他有他的棒球,我有我的约定。自从我说出那句不可挽留的话,巧的拳头砸在我身上开始,我们之间的线已经活生生被扯断了。
不。
应该是在很久之前,在父亲问我是用怎么样的眼神看着巧的时候,在我把蓝腮太阳鱼送给巧的时候,在县大会被巧的球吸引的时候,这一个错误的交集就已经开始被我们误认为是命运的羁绊了。因为从一开始就是错的,所以现在这样反而才是对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