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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母亲的哭泣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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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亲一直在哭泣。我跟她道歉,我答应回去会好好把作业补上,也会好好上补习班。可是母亲的眼泪就是不停下来。
父亲从后视镜里一言不发地看着我们。我不想再去安慰母亲。她总是哭起来就没完。
整个车厢里弥漫着一股压抑的气息。我摇开了窗子,把头伸出去一点。天边已经大亮,就在太阳出来的那一瞬间。美丽的云彩不见了。我觉得有点可惜。
风吹着脸庞,有点辣辣的。我像是一个逃课被当场逮到的孩子。在教导主任开口之前不能说话。这种被压制的感觉真让人不爽。
回到家,我下了车第一时间跑回房间去。我说什么都没有用。那我只能用写满公式的作业告诉他们,我打棒球的同时不会耽误学习。我也只有这个办法了。
我握着笔,一道一道算着那讨厌的数学。题目不难,还是得算。最讨厌这种辛苦做完还不见成效的东西了。我的成绩其实很好。但是他们总觉得不好。要说哪里不好,那就是我依然做不出来叔叔给的题。
我家有一位住在德国的叔叔。他是慕尼黑大学的医学教授。我很喜欢跟着他看骨骼,做标本。每个暑假都到他那里去待上好几个月。要上学的日子里,我们只能通过邮件联系。蓝腮太阳鱼的习性就是他给我的资料。
父亲不会在乎我在学校的表现。他只会问这位叔叔,我的题目做得怎么样。这还是叔叔告诉我的。我的母亲则反过来,只关心我在学校过得怎么样。而且她似乎认为,只要学习成绩好,那就什么都没有问题了。她不能理解我对棒球的喜爱。她连真晴跟我进的棒球部都不知道。
门被敲了两下。
“门没关。”
门推开了,是母亲。
“还有什么事吗?我正在做作业。”按照你的吩咐,满足你的要求。我还保证了不会再犯。我不认为母亲还有什么不满的话要跟我说。
母亲的衣服上有油渍。她一向很爱惜自己的漂亮衣服。每一次做饭都会特意换上别的,还要系上围裙。难道她刚才是穿着这一身外出的衣服直接站在锅炉前吗?搞什么?
母亲坐在我的床上。双手搭在膝盖上。咬着下唇,思考着怎么开头。
我和她面对面坐着。准备好接受审判,接收牢骚。
但是她接下来的话让我觉得莫名其妙。她说,“豪,不要再打棒球了。”
“母亲,对不起。也许我食言过一次,很难让你再相信。但是我不能放开棒球。我喜欢打棒球。我已经是初中生了。我知道自己喜欢什么,不喜欢什么。我希望得到你的支持。”
母亲问我为什么喜欢打棒球。
我回答:“我和巧约好要一起打进甲子园。”
我犹豫着要不要跟母亲解释一下甲子园。显然不用。母亲的眼睛里没有疑惑,有的是悲痛。这让我很不理解。
母亲很平静的声音传来。她说, “你觉得自己能进甲子园吗?”
我整个人都被雷击倒了一般。我知道自己现在的能力还不足以支撑我的梦想。所以我很努力地去学习,每一次投接球都竭尽全力。我清楚地知道我接下来要学习如何配球。
但是母亲一句话把壮志满怀的我打倒了。她很肯定地说,“你没有那个才华。”
老实说,凭我这种凡人是绝对不可能的。我以前甚至连这样的梦都不敢想。但是我遇到了巧。巧跟我说要和我组成投捕搭档。有他在,一定可以。我想这么告诉母亲。
我说,“也许我真的不是那种厉害到能打进甲子园的人。但是,巧可以。他那么厉害,他一定可以的!”
母亲生气道,“他可以不可以是他的事!”
“可我是他的捕手。”所谓投捕搭档,就是要在一起的。这是常识。“而且我正在努力。我知道我还有很多要学。我正在学。我已经可以接住巧百分之百的球了。今早~”
母亲痛苦地抽泣一下。犹豫着要不要说。终于还是选择一个比较温和的说法。声音却是压抑不住的悲痛和愤怒。她大声吼着,打断了我的话。她说,“原田巧不是只有你一个捕手。甲子园有很多比你更适合他的捕手。”
看着母亲哭得红肿的双眼,我忽然就明白过来了。母亲劝我离开的不是棒球。我不知道她是什么时候知道的,也不知道她是怎么知道的。我藏了这么久的心情,此刻就像丑陋的虫子爆嗮在阳光底下。我对接下来的谈话内容感到害怕。那是我不希望谈论的事情。我说,“母亲,求你不要说了。”
“我必须告诉你。豪,放开他,放下棒球。他不适合你,棒球不适合你。你自己想想看,你是一个善于观察的孩子,你喜欢看爸爸那些好难懂的书,你小的时候总是抱着骨头架子,追在你爸爸后面问这是什么。这个才是你,豪。什么县大赛,什么原田巧,你被他束缚了!那个不是你。”
在你眼中,巧是抓走你孩子的鸦天狗吗?不是这样的,是我最开始说要投接球的。是我喜欢他在先。他根本什么都不知道。
我胸口有点闷。我不想讨论这个话题。讨论这个没有意义。这是无解的难题。我只能用我的方法去接近答案,但是我永远不可能到达终点。我知道的。一直都是知道的。
“母亲,我知道了。你不要再说了。我累了。”
“巧,我们只有你一个孩子。你不能错!”
“母亲,我真的累了。”
我从不曾对母亲如此大声说话。母亲还要说话。却被自己的呜咽掩盖过去了。她抱着我疯了似的哭泣。我后背都被她的眼泪浸湿了。我知道自己在做什么。我知道我在做没有结果的事。但是我不后悔。我这样告诉母亲。
我喜欢巧。我没有指望过巧喜欢我。我们一直是好朋友,这就可以了。
我们一起练习,一起成长。巧会长大长高,他的球也会越来越难接。可是我也会成长的。我日日夜夜练习接他的球。没有人可以取代我这个捕手的位置。我是接巧的球接的最好的一个。
我们会上高中。巧如果国中没有被职棒发现,那高中就是他大放异彩的时候。好像运动漫画通常的套路一般。我们这对投捕搭档上场。一路打下去,一路赢下去。一直打到甲子园。
站在投手丘上,巧用他时速160公里,甚至更高的投球,让那些看走眼的家伙后悔不已。很多年之后,人们说起甲子园一定会提到原田巧和他那小怪兽一样的投球。
我们带着餐盒躲在公园那个“更衣室”里偷听。静静地吃着我们的午饭。午后还要打一场投接球。打到我们走都走不动为止。
不行不行。我晃醒自己的白日做梦。把椅子放好,继续做作业。只有做好现在,才能有未来。父亲常常这样告诉我。
我正在为自己的食言赎罪。厅堂里有点吵闹。我听不清楚父亲说了什么。我只能听见母亲歇斯底里的嘶吼和哭泣。我写着写着,不小心划烂了纸张。
这个时候楼下突然安静下来。父亲上楼来了。他一进来就坐在我的床上。打开窗户透气。我知道母亲肯定把刚才的话跟他说了一遍。我思考着怎么劝服父亲。
父亲是死理性派。你只有用事实,证明给他看。我这么做了很多次之后,已经很能明白怎么让父亲相信我的话。这几日确实有点反常,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但是我相信自己的自制力。这是我骄傲的父亲留给我的东西。他这样自负的人没有理由不相信自己。
父亲却没有像我考虑的那样。他问我,“豪,你是用什么样的眼睛看着原田巧的,你自己知道吗?”
我搜刮了一肚子的保证词和刚列好大纲再细化到天数的补习计划全被他一句话打乱了。我脑袋有点晕。我问,“什么?”
这跟眼睛有什么关系?我可以保证我藏得很好。藏不住的时候我会背过身去。而且,巧不是那么懂得关心周围的人。我相信自己能骗过他这一个脑子里只有棒球的笨蛋。
只能说,当时的我还是太年轻了。陷在自负和自以为是里。反而少考虑了一种可能。但是父亲考虑到了。他说,“豪,你自己好好想想,你再这么靠近他,原田巧早晚有一天会发现的。你们会连朋友都做不成。”
的确如此。所以我才需要隐藏。我可以的。我没有时时刻刻和他在一起。我很好地把我们的时间控制在投接球上。即使我时常盯着他看,也是因为我需要更了解他的力道,更了解他的投球。
父亲说,“好了。我就说到这里。上国中之前你就答应过我不打棒球,你成天抓着棒球,早就忘了吧。”
不是说好不耽误学习就好了嘛?父亲这是思维引导。他故意说错要让我以后都记错这一件事。然后我只能背着更加沉重的负罪感活下去。除非我如她所愿,放下棒球。我不吃他这一套。
父亲没有给我辩解的机会。他说,“明天,补习班。五点,不要忘了。累了就早点睡觉。熬夜看书,会近视的哦。”
我看他那微笑的嘴脸实在没能忍住。“父亲,你诅咒我的时候能别笑得那么开心吗?”
“职业习惯而已。你小子一根筋。就算我这个父亲好好说,你也不会反省的。那我只能用我在儿科上多年的经验来对付你这种倔强的小屁孩儿了。
说完就走了。
父亲真是一个很奇怪的人。在家的时间少得可怜。偏偏一回来就知道我学习进度。一定是妈妈说的。这个我毫不怀疑。但是,我的心情他也拿捏得分毫不差这一点让我很不爽。
该死的,他说的很有道理。
父亲走后,我把书合上了。眼睛要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