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凉风沽酒待归人》曹三金

4、第三章

　　梁姓的穷书生，朱老爷是知道的，并无几分学识，人也不过是中人之姿，兼之家中无父母兄弟帮衬，孑然一身，上无挡风遮雨之片瓦，下无立锥之地。已是弱冠之年，没有品级在身，以教授私塾，依靠束脩为生。往日里眼高于顶的他怎么能正眼瞧这书生，当下却看堂中局促而立的梁书生，心里说不出的满意。

　　朱老爷不禁抚须而颔首不止，道：“梁生人品样貌俱佳，家世清白，虽尚无资产，然伯父亦愿出绵薄之力，以资助你读书进修。只可怜我那女儿，你万万不能委屈了她。”梁书生涨紫着脸，不知是得娶佳人激动，还是因自己的贫困而羞愧，深深施礼，连连称是，诺诺不敢言其他。

　　朱家生恐夜长梦多，梁生反悔，当夜就用一顶小轿将女儿送到了书生客居的院落。

　　朱姑娘匆匆忙忙被母亲送上花轿，她已知晓这次要嫁的就是那汲水的人，心下是说不出的百味杂陈。昔日，锦绣繁花，落落一树间时，他不敢来采。今次，丑女无盐，碾碎入泥沼时，他又何苦来扰我心神？

　　时间倒也过得匆匆，恍惚间已过了三年。他夫妻二人，一人在家料理家务，煮饭洗衣，一人给学生传教授业解惑。闲暇时一起作画，琴瑟和鸣，举案齐眉。第二载，她便添了一儿，好生的粉嫩白皙，秀气的鼻子像极了她当年俊俏色。有了孩子，梁朱两家走动得就更加频繁了。对过去，她也放下了芥蒂，只念这其乐融融的眼前不易。上苍毁她容颜，却给她爱护有加的心仪儿郎，又得麟儿，她惜福，惜福者常知足。

　　若不是梁生如他父亲一般，一心要博个品级来，也就没了后面的事了。可惜，人生不如意事，十之八九，能与人言者更无二三。

　　梁生在菊花展上邂逅了世家女，那女子对梁生的风仪相貌一见倾心。真是俗套的戏码，脱不出的命数无常。女子与梁生多次私会，梁生也是粗心，或是根本不怕他的妻子梁朱氏知晓他外边有了谁，竟大刺刺地将那女子相赠的汗巾、手帕、香囊、锦带，随手塞在衣袖里。梁朱氏在为他浣洗衣物时，不意外地发现了它们，接二连三，一次比一次相赠的物件亲密。她的脸色没了血色，颤抖着杵，也不知如何自处。她该向梁生询问，但无盐如她又凭什么问？凭现今居住的院落时她父亲出资所建？还是凭她为他生儿育女？她没有问，也不敢问。就算梁生否认了他另有新欢，她既不会信的，也会看不起他的人品。如梁生一口承认了，她又将如何自处？罢了，且做愚妇装聋哑，守着弱子求平安。

　　无奈天不遂人愿，反爱戏弄世人，求晴来雨，求暖生寒。有时风起，云又散。是了，那日梁生所给予的久违暖意，她本该起疑的，无奈又被他眼里的柔情迷乱了思绪。她欣喜难耐地着了浅碧色缀着月色的春衫，给孩子洗漱，佩上阿母给孩子求来的长命锁，平安坠，收拾了食盒，跟着她回心转意的情郎一起乘了牛车去郊外踏春去。

　　绿意将将，没过脚踝。山还很瘦，不似夏日里的苍苍莽莽，另有一番清味。

　　梁生一路上低声细语，扶着妻儿下车，便将牛车停宿在山下的客栈，携着娇妻稚子拾级而上。带着面纱的梁朱氏，身姿绰约，细腰盈盈不足一握，我见犹怜不过如此。若不知他们的过往，任谁见了这一家三口，也都要由衷赞一句，投去艳羡的目光。

　　一级一级石阶，一步一步关怀，汲水时羞涩的梁生似又回来了。她不知他和那香囊暗解的女子有了什么纠葛，但人回来了，这就够了。行至林间，孩子走不动了，便要爹爹抱着。又走了一段路，梁生看了看已是僻静处，便将孩子放下，将食盒放在青石上。

　　梁生道：“娘子，不如我们就在此处歇歇脚，饮些米酒，糯儿也该饿了。”糯儿适时地扯了扯娘亲的裙裾，仰着肉嘟嘟的小脸蛋对梁朱氏道：“娘娘，糯儿饿～”

　　梁朱氏轻声笑了笑，揉揉孩子的头顶的软发，答道：“但凭夫君做主，妾身今日特意去城西买了梅花烙，夫君可尝尝爽不爽口，可还是你爱吃的味道。”

　　梁生接过梅花烙，低垂了眼，有些沉默。过了会儿，他暗暗攥了攥拳头，又抬起眼，笑着对妻子讲：“娘子，有心了。我也特意买了新酿的米酒，娘子今日可要多饮几杯啊！我最喜欢的就是你微醺的样子。”微醺的梁朱氏，举止间会透着少女时宛若岸芷汀兰的风情，不似现今。

　　梁朱氏闻言，羞红了脸，半扭过身子说：“夫君，妾今日欢喜呢！”

　　梁生看着眼前人，思量后拦下妻子手中将饮下的酒，说道：“娘子，且慢饮杯中酒。为夫有一事想与娘子相商。”

　　“夫君请讲，但说无妨。”梁朱氏的扬起的嘴角，沉了下来。

　　“为夫愧对娘子，日前于菊花展上偶遇一女，如今已胎珠暗结。。。”说到此处，梁书生低头看着地面，不敢直视她。

　　“呀！”梁朱氏心里一惊，稳稳气息后问：“那夫君有何打算？若要迎新人过门，也要尽快些操持了。要不日后瓜熟蒂落，时日相差太远，会坏了夫君和那姑娘的名誉的。”

　　梁生道：“娘子娴淑，只是有一难处。那女子是世家子，其父万是不愿迁就，将女儿许给我一个寒门子。也是无奈，才和那女子想出了奉子成婚的手段来。但，即便因此，女子父亲爱惜女儿，不得已而将女儿许配给我，也断是不愿做妾室的。”
　　梁朱氏眼神冷了，柳眉竖立。明明是那两人不知羞耻，暗通款曲，自坏名节，到头来这负心的人还要休了我不成？她气到极处反而觉得好笑了，便接着问：“夫君可欲娶她，罔顾咱数年来的夫妻情谊？”

　　梁生站起身子，对妻子拱手行礼，道：“望请娘子谅解，你也愿见我好的。若是不能乘着这东床快婿的风，我岂不是要在书肆里耗尽一生？娘子，你不愿见我升品加级吗？你忍心看着糯儿和我一样，一直为品级寒门所缚困吗？”梁生向前逼近一步，又道：“你如允了此事，即便你我二人合离，我也可另置一小院，时常与卿相聚啊！”

　　梁朱氏凄凄，拭去眼角的泪，义正言辞道：“你要停妻另娶，妾身且问你，妾身有何过错？是上不敬叔婆，还是下不延香火，还是善妒多舌惹了妯娌怨？”

　　“并无过错，但仍望娘子成全为夫。”梁生再弯腰拱手。

　　梁朱氏转过身子，不受他的礼，只说：“夫君，那年汲水时，妾身掷给你的手帕，你还记得吧。那时你若这七分勇气，或许今日又是另一番模样了。你念及新人，可念及妾身？妾身本就因前事备受邻里侧目，若是郎君再将妾身休去，妾身又如何在横眉冷目中自处？”

　　“看来你是定不愿成全为夫了，也罢，此事暂且不提，咱们夫妻二人今日听风饮酒，且尽往日欢愉。”稚童无辜，看着气氛越来越紧张的两人，敏感地不敢发出声音来，愣愣地听着。

　　梁生劝梁朱氏饮下三杯酒，又不顾妻子劝阻，也给糯儿灌下了酒。不消一刻，就见糯儿腹痛难耐，满地打滚。梁朱氏吓得脸色刷白，惊呼求助，想将孩子搀扶起。哪知，她情绪一激动，也觉嗓口紧绷，咽头苦痛，腿上无力，直接跪倒在地。梁生只在一旁，也是一脸痛苦，连声道：“娘子，莫怪我，这不是为夫的主意的。莫怪我，莫怪我。”

　　不消几刻，糯儿便口鼻出血，不再抽搐，没了声响，在地上趴着的梁朱氏也没了动静，不知是昏迷还是已经死去。梁生费尽力气，将两人的尸体向山涧出拖去。忽地，本没了气息的梁朱氏，竟开始轻咳起来。吓得梁生双膝一软，直接跪倒。却见梁生反省过来，一不做二不休，将妻子翻身方正，坐压在她身上，拿起毒酒就往她嘴里灌。

　　梁朱氏沉沉晕晕，但牙关紧闭，让梁生十分恼怒。他从食盒里捡起一支筷子，复又跪坐在妻子身上。一手硬捏开她的嘴，一手用筷子撬开她的牙关。他快速地将毒酒倒进去，用筷子戳着妻子的喉咙，搅拌着，促使她饮下毒酒。

　　竹筷弄伤了她的喉咙，血混杂着酒，沾染了她一身。面纱早就打落掉，梁朱氏脸上的红色伤痕充血得鲜红。梁朱氏看着身旁躺着的没了生气的孩子，她绝望了，眼神死寂，不再抵抗，任由毒酒灌下。

　　闭上双眼的时候，梁朱氏心里只有一个想法：可惜了这么好的梅花烙。。。

　　今世为夫妇，需修三世缘。桃花落尽姻缘散，马蹄山长，春衫短，今次行去，无路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