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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她恨我 ...

  •   “我不知道……”时间太过久远,谢宴只记得季逢殃似乎是以某段记忆与自己做了交易,然而那段记忆,不出意外的话,该是被他一道诀干脆利落抹去了。
      别人的记忆,留在自己身上做纪念吗?
      何况若没记错,季逢殃当时是央求着他收走的,想必也不是什么愉快的回忆。
      现在让他拿出来,他上哪去找?
      “在你识海里。”简素虞提示道。
      谢宴:“……你变了。”
      谁能告诉他,简素虞究竟怎么了?竟然——连窥看别人识海这种枉为君子的事情都能做出来,谢宴愕然。
      一定是他遇见简素虞的姿势不太对。
      想他小时候做过的一些令人啼笑皆非的事情,哪件拎出来都是黑历史,谢宴有些担心地瞥了他一眼。
      然而后者恍若未闻,就是睁着一双琉璃双目,淡淡的视线扫过谢宴的腰间的碎冰。
      也罢,怪他自己从不对简素虞设防,谢宴自认倒霉。
      季逢殃的视线在他们俩之间逡巡片刻,最后转向谢宴,迟疑道:“公子,这事之前我们已经商议过——”
      “你、你们?”谢宴狐疑地打量着眼前的一人一鬼,惊道,“你们刚刚演我?”
      所以这两人早就背着他合谋什么,把他一人蒙在鼓里?他正转向季逢殃,想问点什么,被简素虞睨了一眼,噤了声。
      简素虞早就习惯了他胡思乱想下的胡言乱语,不紧不慢从乾坤囊中取出一幅画卷和一只精致的小锦盒,递到了他手上,波澜不惊解释道:“有色墨和无声纸。”
      相传,前朝有位才华横溢的画师,尤其擅长画人,王公贵族,文人雅士争相收藏,一时洛阳纸贵。因他笔下的人物,一颦一蹙,栩栩如生,即使是技法相仿的赝品也无法模仿出那十足的韵味。面对众多求师之人,画师一律托词道是梦中之作,时人莫不感叹画师的梦中作画天赋异禀。求师的人不少反多,于是画师只得将自己的画纸和砚墨相赠,流传于后世便被称为有色墨与无声纸。
      至于持有这墨纸的后人有无绘制出超越前人的画作,那就是后话了。
      “正是,我从皇宫里顺出来的。”季逢殃点头,眸子里里仍有些担忧,“现下公子的修为未恢复,只能行此法了。”
      “我、我不会画画。”谢宴捧着画纸和砚墨啼笑皆非。吃喝玩乐他会,逞凶干架他也会,但是诗词歌画,不好意思,一窍不通。
      季逢殃一脸古怪地望着他,片刻后,才艰难道:“有色墨是用来吃的。”
      简素虞不动声色地点点头,一个瞬移,站定至在桌边,径自取出锦盒中的圆球状墨团,两指一拈,递到了谢宴唇边。
      “吃?”谢宴下意识都凑上前去,稍一用力,唇触碰到简素虞冰凉的指尖,感觉到后者的手瑟缩了一下,他也没放在心上。
      ……好像也没什么特别的味道,倒是有些像吃了一口干面粉。
      “接下来识海中的记忆便会展现在无声纸上?”季逢殃的视线紧紧落在简素虞身上。
      谢宴刚想询问,还需要他做些什么的时候,简素虞一点灵力抵在了他眉心,道了句:“有我。”
      压住心头一阵悸动,谢宴乖乖地闭上了眼,陷入一片混沌之中。
      识海里一片虚无,唯余前方有一亮光,于是谢宴不自主地向前凑去……

      白光一过,他竟然站在一条熙熙攘攘的街道上。在叫卖声中伫立许久,才反应过来,估计眼前的街巷没人比他更熟悉了。
      邺城!
      如果这是十几年前的邺城的话,那他会不会有机会见到舅舅舅母一面?
      心中忽然腾起一阵喜出望外,他下意识地朝着国师府的方向迈出脚步。
      手腕上蓦地一紧,谢宴转过头,只见简素虞不知何时出现在他身边,冷静的话语却残忍地摧毁了他心头的欣喜。
      简素虞说:“你不必期待,因这是别人的记忆。”
      谢宴面上略过一丝苦涩,仍然笑道:“我知道。”
      于是他任由简素虞扯着他,带他目不斜视地进了眼前花团锦簇,熙熙攘攘的勾栏大院。
      谢宴眼角瞥到上方漆红的牌匾上印着几个鎏金色大字:百花楼。
      百花楼?谢宴有印象,听说是被人一把火烧成了灰烬,伤亡惨重,至于后续就未曾听人提起了。
      当一个女孩的身影出现在视线内时,谢宴只觉得自己不由自主地向这姑娘飞去。
      待到双目清明之后,谢宴看了看自己的缩水了的双手,又透过手掌心的水珠倒影中看到了自己的脸。
      原来是记忆里的季逢殃。
      然而简素虞却不见了踪影,他心头刚升起疑云,便听得一个熟悉的声音在耳畔轻轻响起:“我在。”
      谢宴习惯性地点了点头,接着才后知后觉到对方估计是看不到。
      还没来得及细想,花嬷嬷那八面玲珑的一张大嘴就扯着嗓子不停地在念叨:“算什么命?能给我算出金子吗?乱力鬼神能给我带来钱?不能?不能还不给我去干活!前段日子还有个老秃驴说百花楼有什么血光之灾,呸呸呸!再让老娘看到你们偷懒还扯嘴皮子,不把你们的嘴扒了!”
      “我才不信什么乱力鬼神。”被一路嚷嚷吵得头痛,小声地嘟囔了几句,逢殃将湿漉漉的手在粗布衣衫上擦了几下。
      果然那个道长又来了。
      寒来暑往,自从季逢殃记事起,那一袭青衫道人,总是风雨无阻地出现在街对面,青色的身影单薄得像是风中摇曳的柳枝。他总睁大他那漆黑又无神的眼珠子,时不时地望着她,望着百花楼的方向。或许并不一定是在看她,只是她每次无意间抬起头,总能恰好接受到对面的目光。
      温润像是上好的翡翠。
      可是这个道长的眼睛不是瞎了吗?她悄悄地想。
      一直被人盯着看,哪怕是个瞎子,时间久了,难免也会生出些毛骨悚然。
      可是道人似乎也没什么恶意,感受她的目光还会微微笑一下,有时还会轻声道:“逢殃,如果你愿意的话,和我走吧。”
      声音也是温温柔柔的,但是说的话却很奇怪,因此每次季逢殃总是不再搭理他,转身就走。次数多了,竟然连对方为何知道她的名字都忘了问。
      或许她也不知道,每当道士如此说的时候,她古井无波的眼眸变得晶亮,第一次带上了几丝希冀与心动。
      然而她听嬷嬷说,这些道士总是神神鬼鬼的,装腔作势。
      “运气好的话还能唬住几个傻子,还不是为了几个钱!”花嬷嬷嗤之以鼻,扶着她中年发福的腰身一步一步扭进百花楼。“什么破花,你种了五年了都没开花,还不死心?”
      可是他也不太像是装腔作势,至少他知道自己的名字……
      自然不是啊傻姑娘,这道士周身一圈柔和的虹光道气,想必是修行了多年,假以时日,得道登仙怕也是不在话下。谢宴心中暗叹。
      逢殃是把话吞了回去,急匆匆给自己的小花盆浇了几勺水,疾步跟了上去,一副低眉顺眼的样子。
      “男人嘛,接近女人无非就为了两样东西。”花嬷嬷懒懒地抚着涂满丹寇的手指,斜眼瞥了她已经渐渐长开的侧脸,“不是财就是色,不要看穿得一身正气,人模狗样,脱了衣服谁知道是不是一只披着人皮的狼呢!想想你娘,什么山盟海誓矢志不渝,到头来不过就是满嘴胡话,逢殃,男人有几个是好东西?”
      许是那道长从谁那里听说了她的名字吧……逢殃的头更低了,之前无意间道士在她心里激起的涟漪终是归于平静。
      花嬷嬷估计是戳中她的伤心事,也放软了语气:“你啊,别学你娘,就好好听嬷嬷的话,等到了金子赚够的时候,嬷嬷我做媒,给你寻个老实人家就嫁了,也免得我百年之后,你继续颠沛流离。”
      金子会有赚够的时候吗?她心里腹诽着,面上却一片平静。
      “至于现在,手脚利索点,好好干活,去,把今晨新采的花瓣给拂风姑娘送去,仔细着点,还带着露水呢。”
      拂风……逢殃的手不觉握紧片刻,低低地应了句:“……是。”
      邺城四美,风花雪月,一笑倾城,艳绝天下。
      邺城四美的大名简直如雷贯耳,谢宴似乎还见过其中的三位,只不过百花楼的花魁——拂风乃是四美之首,多少达官贵人一掷千金就为了见她一面,谢宴自认没有这份殊荣。自从百花楼大火之后便不知所踪,后来人们提起她的时候也不过扼腕感叹下美人香消云陨的悲凉与她所留下的 “簪花带酒”的美谈。
      也不知道这位传说中的美人究竟生得如何,谢宴提起精神。
      在花嬷嬷的碎碎念下,逢殃一直觉得世界上是没有什么妖魔鬼怪的,直到她第一次见到持着一把团扇,浅浅对她笑着的拂风,一双秋水剪瞳,眼尾弯弯,仿佛能把人魂都勾了去。
      妩媚近妖。
      但是这样的可人,对谁都言笑晏晏,仿若拂面春风,却唯独对她例外。
      “你这野种怎么还在这里凭空污人眼珠?”一见到她,拂风果然大发雷霆,扬起手打翻了逢殃手中的花篮。
      阳春三月,明明是回暖的日子,但是被花瓣雨淋了一身的逢殃却感到一阵发寒,忍不住瑟瑟发抖。
      大概是花瓣上的露水太重了。她无辜又委屈地想。
      “滚出去!下次再让我看到你,就挖出你的眼睛!”拂风恶狠狠道,美丽动人的脸扭曲地有些怖人。
      目睹了全过程的谢宴不由地对这小丫头有些同情,连带着拂风那姣好的面容都有些看不过眼。
      “哎呀,我的姑奶奶哟,别跟这小贱蹄子一般见识。”花嬷嬷姗姗来迟,一手摇着小团扇一手拍着拂风的肩头,好声好气地哄着,“动这么大的气容易伤了身啊。”
      转头望见逢殃还不知死活地杵在原地,不耐烦道:“还不去后院劈柴?杵着等着吃晚饭?”
      逢殃慌乱点点头,埋头跑了出去。
      跑的远了,还听到花嬷嬷在劝拂风消消气,等着晚上要见将军大人。

      “我觉得她恨我。”逢殃说这话的时候,抱着双腿,眼神却很平静。
      她身边的盲眼道长似乎也不会安慰人,默默地在她手上塞了小半块桃花糕。
      西街角的桃花糕,清新绵软,入口即化,此刻被油纸包裹着,散发着淡淡的香气。
      “听说我娘以前抢了她的老相好,然后那人成了我爹之后又另娶他人,娘郁郁而终,她咽不下这口气,所以把气都撒在刚出生的我身上,哈哈,就像我之前看过的某个话本里的故事。”逢殃还难得笑了笑。
      “如果不开心,就不要强颜欢笑。”盲眼道长心疼地摸了摸她的头,掌心的温热直达心底。
      “所以你是不是又要我跟你走?聘者为妻奔为妾,我爹一穷二白的时候,也让我娘和他走,但是等他飞黄腾达的时候,他就八抬大轿娶了别人。爱上这么个薄辛的人,我一点都不恨拂风,甚至有点可怜她。”逢殃像个发怒的小刺猬突然窜起,反手把因为激动而捏碎的桂花糕渣子都丢到了道士的青衫上。“花嬷嬷说的一点没错,男人都不是好东西。”
      谢宴:“……”
      “我不会跟你走的。”季逢殃不知道第几次开口拒绝。“非亲非故,非师非友,为什么要抛弃现在,去和陌生人地赌一场未知?”
      木讷的道士嘴巴张了张,清秀俊逸的脸上满是无措,却什么辩解也没说出来。
      撩起袖子,手臂上是斑驳的新伤复旧伤,条条触目惊心,但逢殃毫不在意,一手操起笨重的斧头,一手拾起粗圆的木桩,哪怕突兀的木刺磨得她眼泪都掉下来了。
      “我还要继续种我的花呢——”
      眼角余光瞥到身侧早已空无一人,只余下小半块被干净油纸包裹着的桃花糕,还散发着淡淡的香气。
      而面前所有圆滚滚的柴木早已劈好,整整齐齐地摆成了一个小山丘。
      终于忍不住心里的委屈,豆大的泪珠止不住地从指缝里漏出来。
      没什么人对她好,也没什么人愿意听她说话。
      她恐怕是太缺关爱了,哪怕是陌生道人偶尔的示好,都能得她肺腑之言。
      而这个道士,莫名地闯入她黯淡无光的生活,一次次要带她走出泥淖的承诺,让她沉沦,更让她控制不住地……害怕。
      害怕只是大梦一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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