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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2、瞬息白发 ...

  •   这么多年过去了,这座城终于凭着微弱的希望迎来了原先的繁华。有一缕的炊烟从民宿街坊之间腾起,在晚间的微风中轻轻飘动着。
      温无早就不知所踪,谢宴本想抓着他最后想问问关于自己的事情,谁知那日去他房间寻人的时候,发现屋子里一阵空寂,不知何时已人走茶凉。也是,温无出身于神秘的镜月谷,本就和其他道门中人相交甚少,这般来去如风也倒是符合他们一派神龙见首不见尾的风格。
      谢宴叼着一根草,倚坐在客栈的屋檐上,脚下是喧闹的客栈大堂,向来刀子嘴豆腐心的月黄昏面带笑意,正在与伤得不轻的店小二热切地讨论着什么,大大咧咧的柳孤灯坐在桌子边大碗喝酒,时不时附和几句,拍得桌子哐哐作响。
      他这个位置,一转身恰好能对上对面简素虞房间的小窗。对面的人眉头紧蹙,绷着一张俊秀的脸颊,原本正盘坐在床上入定,佩剑宵练在桌子上散发着莹莹蓝光。似是察觉到过于灼热的视线,简素虞睁开眼瞥了偷笑的某人一眼,起身走到窗前,“砰”得一声无情地关上了窗户,震得房檐上的灰都抖了三抖。
      谢宴又开心地笑了一会,他一手抚着自己的白虹剑,望着人声鼎沸的码头,一手摩挲了下后颈的封印,喃喃道:“难不成我也是条龙……”
      然而温无已经走了,再没人能回答他。
      自打他们发现温无离开的三日之后,失魂落魄的蒲新酒现身了。大家都十分默契地没有去打扰,任由他一人盯着一枚鸡蛋,在房间里呆了好久。
      最后让蒲新酒第一个开口说话的人是看不下去的谢宴。确切地说,是蒲新酒沉默了好几天后,主动来与谢宴聊天。
      “远清的怨灵消散了。”不知何时,蒲新酒已然坐在了谢宴身旁,满眼俱是疲惫,全然没有原先天都云海弟子那般意气风发的模样。“我亲手打散的。”
      “他不会怪你的。”谢宴了然地点点头,百无聊赖地望着街道上人来人往。就像师兄所说,只要远清消失,这座城市便能恢复正常,如今海清河晏,其间缘由大家都心知肚明。
      蒲新酒的身体止不住地颤了一下,他紧紧揣着脖颈上的龙鳞,哑声道:“是我怪我自己,上辈子咬了他一块肉,这辈子打散了他最后的残魂——我只是怪我自己。”
      “他带我去了很多地方,城中最大的包子铺,最热闹的码头,早已成为废庙的寒山寺,还有我们以前住着的破宅院。”
      “还讲了许多小时候的事情,可是我都不记得了。”
      似想起了什么好笑的事情,蒲新酒忍不住笑了笑,眼里满是宠溺:“远清说他死前没能吃上我送给他的鸡蛋,便在城主府里藏了好多罐等着我回来。你说他一个活了这么多年的人,还总是跟个小孩子一般。”
      忍不住叹了口气,谢宴安慰地拍了拍蒲新酒微微颤抖的肩膀。
      那个怨灵怀带仇恨,守着一个死城,等着一个不会归来的人,如今的结局对远清来说,反而是个解脱。
      不止他解脱了,这座城也解脱了。
      “谢宴。”蒲新酒忽然站起身,扭过头望着护城河的方向,声音飘渺不定,“你说这座城的人,以后会好好的吗?”
      “会的啊。”谢宴肯定道,“都过去了——一切都会好好的。”
      “谢宴!”月黄昏忽然惨叫一声,震得屋顶上的两人俱是一惊。
      “黄昏出事了!”谢宴一个飞身跳下屋顶,闪进客栈大堂里去了,身后蒲新酒也亦步亦趋地跟了上去。
      客栈里原本喧哗的人们早已吓得躲进了房子里,不敢出来。
      “我给他检查伤势……”月黄昏惨白着一张俏脸,他手里还手足无措地握着几瓶丹药,惊魂未定道:“他……刚刚还好好的……一下就晕过去了……呼吸没了……”
      原先还在与月黄昏攀谈的店小二像是忽然提不上气来,两眼一闭,一头朝着月黄昏栽了过去。柳孤灯还笑称小二哥是累得睡着了,谁知须臾之间,眼前昏死过去的人生出了满头白发,再一探——呼吸没了,心跳也没了。
      “是啊,片刻之间就——死了。”柳孤灯最后两字说得很轻,仿佛忌讳什么一般。他始终还记得之前店小二在城头在他跟前撞得头破血流,结果第二天又笑着跟他们打招呼的诡异现象,忍不住心里一寒,隐隐的不安。
      按理来说,远清已经消失了,不该出现这种意外。谢宴仔细地观察着店小二那张脸——原本带着笑意的年轻人的脸已经变成了一张老年人饱经风霜的脸。“片刻之间就这样了?”
      “是的,原先并没有什么征兆。”月黄昏肯定地点点头,“孤灯也看到了。”
      柳孤灯下意识地去看了一眼蒲新酒的脸色,只见后者也是一副被吓到了神情,才压下心底的不安,是他多想了吧……
      听到动静的简素虞下了楼,他冷静的视线在店小二的尸体上扫过片刻,望向月黄昏:“这只是第一个,你留个心眼,谢宴跟我出来。”
      不等谢宴惊疑,就被简素虞一个大力拽到了后院,只见他手一挥,两人周围瞬间腾起一层透明的冰雾,隔绝的外界的灵力窥探与一切人事。
      “师兄,你这是要和我说悄悄话?”见他如此慎重,谢宴忍不住调笑道,“方才谁还无情地把窗户都关上了。”
      简素虞用力地闭了闭眼,自动忽略了他的吊儿郎当,低声道:“蒲新酒和你说什么了?”
      “师兄不是我说你,这点醋你都吃?他难过了好几天不过是找我聊聊天而已——”谢宴收起脸上的玩笑,正了正脸色,惊讶道,“你怀疑他?”
      简素虞毫不犹豫地点头。
      一脸的难以置信,谢宴忍不住为蒲新酒打抱不平起来:“他修为没我高,方才与我在屋顶攀谈,如何越过我和不远处的你动手?再说就算你在打坐顾不上,那孤灯也在大堂里,我倒想知道新酒一个籍籍无名的外门弟子如何在天都云海首徒的眼皮子底下动手!”
      他咄咄逼人的语气倒是让简素虞有一瞬的茫然,简素虞忍不住轻声提醒道:“他是鬼王。”
      言下之意自然是蒲新酒用了他们难以察觉的方法动了手。
      但是不巧的是,经过了远清的事情,谢宴显然误解了他的意思。“行行行,他被安上个鬼王的身份就是原罪对吧?当初远清也是被全城的人按了个妖怪的身份就要啖其血肉的,这也是他的不是对吧?我说他们俩真是几世修来的缘分,动不动就被人安上个什么狗屁身份,再附上些罪名,跳进黄河都洗不清。”
      简素虞难得见他如此失态,一时无言,下意识地伸出手想去抓他,却抓了个空。
      “店小二的尸体没有什么异样,一丝灵力与鬼气浮动的气息都没有。”谢宴一摆手拍开了他伸出来的手,盯着他,冷声道,“所以师兄,凡事要讲证据,‘防患于未然’这种说辞在指证一个人的时候,是站不住脚的。”
      然后他一挥手,面前的结界如同冰层般碎裂,大步走了出去。
      只是简素虞不知道的是,他的无心之语勾起了谢宴心底最想埋葬的记忆。
      邺城人中上至九五至尊,下至黎民百姓,都知道谢国师深解经纶,兼通术数,为人又谦虚和蔼,亲近可人,可称得上一句先帝的一句“学德兼备”,在一干唯唯诺诺的朝廷大臣中堪称德高望重。
      稍微知情的人都知道,谢国师膝下就一掌上明珠——岚月时,自小便形容昳丽,引得无数后院夫人们称赞不已。谢夫人身体弱,因而这位大小姐大多时都寄养在谢夫人母家,没有出落成温柔贤淑的大家闺秀性子,反而为人泼辣豪爽,一身红衣猎猎,一副侠女风范,成天舞刀弄枪,一手九节鞭挥得人耳边熠熠生风,揍得邺城的几位宦官子弟满地找牙,想是世间没几个男子自认能降得住——当然这是后话。
      说起来谢夫人母家,谁人不知道谁人不晓。路上随便抓个人,都能回一句“岚家的钱可是比邺城所有人再加上国库里的钱还要多呢”,任一码头的货船客船,都能看到海蓝色的“岚”字旗随风飘荡。东海岚家,海盗起家,转商后建立了海上王国,然而朝廷一直听之任之,许多人暗猜,所谓敬鬼神而远之,朝廷该是忌惮修道世家的。
      岚家祖训:一为岚家人,永为岚家人。因此只要是身体里流淌着岚家人的血,哪怕一半,都要冠以岚姓入岚家家谱——因此岚月时叫岚月时,而不是谢月时。
      国师府除了岚月时名声在外,谢宴也是,不过是更糟糕的声名狼藉,他那爱闯祸的纨绔性子自小便是如此。谢宴虽是谢姓,其实是谢国师的亲侄子,非谢国师夫妇所出,却视若己出。
      谢宴发现自己和别人不太一样的时候是在五岁那年的寒冬。
      大冬天的,一群小孩子聚在私塾里闹腾,把好脾气的先生气走后,有人提议大家一起烤栗子。生栗子丢进火堆里不多时变得金灿灿香喷喷,却拿不出来了。几个胆大的孩子火中取栗,都被烫得哇哇叫,谢宴反而很镇静地伸手从火中取出了几颗栗子,分给了每个人。那火苗仿佛有灵性一样,只在他的指尖打转却不伤害他。
      再大点的时候,他已经能很熟练地用火去烤鸡窝里的鸡蛋了,把老母鸡烫得在国师府里上蹿下跳;亦或是在烧了狗的尾巴尖,害得家里看多年后门的大黑狗在院子里东奔西跑,真真弄得整个国师府鸡犬不宁。
      最过分的一次,谢国师去上朝,连圣上都忍不住出声提醒朝服背后被火烧出了窟窿大小的洞。
      向来不喜谢宴爱闯祸的性子,那会岚月时挥舞着她的鞭子,指着他的鼻子破口大骂:“我小舅说得对,你骨子的顽劣是封不住的!魔头的儿子也是恶魔!”
      后来两人一同入玄音修道,手足情深,但儿时的无心之言却被谢宴记了很多年。
      “出身不是原罪。”谢宴下意识地嘀咕一声,也不知是在为别人还是为自己辩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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