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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当时的表白 ...

  •   【当时的表白】

      1.

      他们总是在学校门前的巷口分开,她习惯站在那儿远远看着他瘦瘦的背影,在心里期待着也许可以再发生些什么,走进楼道之后总是很想再打电话给他,可是再见好像刚刚才说过。总有一种想要拥抱他的冲动,仿佛看看他静静的笑容,好像就可以是一整天的尽头。
      但他们还不是恋人。
      2007年北京的秋天,天空很蓝,风很大,落叶缤纷,走到阳光里温暖得好像被人抱了一下,踏进阴影里感觉拥抱立刻撒开了,从胡同里的大风穿过冷得像是被水泡着。
      这个城市异常美丽的季节,也异常短暂。一如他们不久之前各自分别过去的爱情。
      夜晚却开始变得渐渐漫长起来,像是他们各自漫长的寂寞。
      她大四了。在这所气息始终与她不那么相对的大学里,她变成了一个二十一岁的大四女生。日子还是很简单,一个星期只有两天的时间有课,没课的生活很贴近休假,似乎只有每天动感地带发来的手机报提示着——时间还在走。
      她买了很多格子衬衫,爸爸在电话里说这些衣服不需要太多,因为只能穿一会儿天气就要转凉了。她把那些衬衫都叠得很整齐放在床头,在每天起床的时候迎着灿烂的阳光把它们抖开,看着细细的灰尘漂在窗前,然后轻轻地把自己的身体装进去。在没有遇到他之间,她还是过着很朴素很简单的生活,朋友寥寥几个也疏于联系。她一直在国内的几家杂志上写一些文章,偶尔有不知名的读者写来交流的邮件。在此之前她有过一幸福得匪夷所思的爱情,那时候她应该是很甜蜜的,在初恋结束之后,她变得很沉默,每天都睡得很晚,写很多自以为是的小说,她几乎把所以倾诉的欲望投入在里面,天很蓝,风很大。大多数时间她仍旧很孤独,她不是能闹的人,也不习惯。
      好多年以后,她想起那一段生活,才觉得真是很不现实。
      那一年夏天她才刚刚把头发剪得很短。她是从小到大都一直留长长头发的女孩。从某种意义上说,一直长发的女孩不那么容易接受改变,因为很少有改变的机会,不像是习惯了短发的女孩可以在每几个月里别出心裁地做出一些小变化。也是因为这样,她的生活总是充满了惯性。
      在这样的惯性里,她遇见了他。刚刚毕业的他大学学的是编曲,漂在北京的他应该勉强算是一个搞音乐的人。两个人的对话总是很文艺,长篇大论的在网上聊着,一不小心天就聊亮了。他总是说她是文艺女青年,她发给他她写的那些小说,他总是很认真地阅读,然后发过来很长的读后感。
      她的短头发长长了,她跑去理发店修整,在光亮的镜子里看着自己的脸,那样的她看起来很乖,总是仗着自己还青春顶着一张素颜的脸,怎么也下不去的黑眼圈和眼袋,她相信自己还算是好看的女生,喜欢自己脸上有柔软的弧线,但她还是隐隐地摆脱不了一些莫名的自卑,那些从小到大陪着她成长的自卑,但也许这些自卑已经变成她的保护色,在多少日子里温热过她的心扉。
      理发师手起刀落,黑色的发丝落在脖子上痒痒的,像是一年前爱过的那个男生淡淡的吻,而她却记不起他眉眼间她曾熟悉的神色。学校广播里有一天在放《野百合也有春天》,这首歌一直让她觉得很有意境,爱你怨你深情永不变,寂寥的山谷里野百合也有春天。在花店里看见过很大的香水百合,浓郁得让人沉溺,却很想真的看一看真正的野百合,那应该是很好的花,也许,顺便可以去看看野百合的春天,看看究竟有多美。
      最初应该是相互之间的神秘感在作祟。秋天到来的时候她总是很想爱上一个人,在他们常常大肆聊天的那一个多月的时间里,她终于写完了她要交稿的小说,身心疲倦,转眼之间,假期就来了。
      她想给自己放一个假,那几个小说写得真的太折磨。他们决定相伴出去旅行,去的地方很近,就在北京附近的郊外,大部分时间就是相伴而漫步,保持着彼此之间的距离想着自己的事情,就这样慵懒地走了三天,不正常的懒散真的让人很迷恋。各种疯狂小事他们相伴做过,在高速路上追着汽车跑,在麦田里大喊大叫,在树下玩弄捡到的小刺猬,两人挽着手使劲跳过很宽的河,哪怕书包被水冲走了也在所不惜……但不论多疯狂都透露着一些小小的温情,像是爱人,但终究还不是。时间总是会前进的,在假期结束,相互告别的时候,他们约定回到最初的样子,谁也不喜欢打扰对方的生活。从这个角度来说应该算是互相很了解。
      在告别的时候,她回过头去看他,他们不是恋人,真的不是。可什么才算是真的恋人?
      散步的时候觉得平静,拥抱的时候感觉暖,听一样的音乐,读一样的文字,没有距离。
      没有人敢确定,人的一生真情流露的机会只有那么短暂的几次,并且随着年纪越来越吝啬。
      就这样过去了,回到最初的生活里,仍旧很晚睡觉,早晨总也起不来,吃很少的饭,喝大量的可乐,甚至她已经不再那么常常想起他,她甚至会在一个瞬间觉得她早已忘了他,那段短暂而美丽的相遇在她以为自己还在念念不忘的时候不知不觉的过去了。虽然路过西门的时候还是总会看见背影和他很像的人,却在心里告诉自己其实一个人也没什么不好。
      她决定考研究生,这个决定做得很仓促,只是知道自己仍旧依恋学校就这样决定了。每天捧着书本穿着最普通的衣服去自习室,日子似乎很乏味。南图理科自习室的味道很特别,一眼望去都是理科的人在哗哗地算术,她占了一个抽屉,把很多想看的书都装了进去,用那把从家里带的铜锁锁起来,钥匙上挂着红线很醒目,让她想起了小时候那把总是被她弄丢的家铁门的钥匙,妈妈用红绳子拴着它挂在她的脖子上,她日日夜夜背着这把钥匙生活,吃饭睡觉洗澡,那条绳子上沾了她的气息,她的汗水,在她儿时闲暇的时候被她绕在手指上把玩,一如她坐在自习室里一边做英语阅读理解一边缠绕着的这把黄铜钥匙一样,手指的姿势都是一样的。
      只是那个大眼睛的剪着齐刷刷刘海喜欢咬着大拇指吸住不放的小女孩变成了现在的她。仍然没有爱情。但这应该是她话最少的一年,电话也不想接。年底的时候,她在校外租了房子,开始独自生活,尝试着自己做饭喂养自己。渐渐地开始了解一些关于烹饪的东西,房东总是说食物和气味可以养育一个人,她在清淡的饮食环境中长大,而他从小活在干燥而气味浓重的西北方。所以他们彼此之间也许会有相互吸引的气息却也总会相互排斥,他和她之间的感觉好像是一团气体,氤氲的雾气包围着他们,这团气体存在的时间或长或短,但这团气体始终有一天会散去,因为太过于不真实。

      2.

      年底的时候,她出了新书,也算是小有名气,却因此而更加孤独。在夜里睡觉的时候,她总是想起他们之间的那团暧昧的气体,曾经温暖的气体。她发现她想他想到不能自已,甚至要动用到刻意地去跟前男友联系的地步才能稍微减轻对他的思念,可她却没有再主动找过他。青春就像是卫生纸,看起来很多。用起来就觉得不够。
      是爱情很悲惨,还只是少年时如此?
      她开始很刻意地去他住的地方,虽然很恶俗,却总想制造不经意的偶遇,却再也没有见过他。后来她才知道他搬家了,在地铁里遇见他,在她根本没有准备好的时候,一回头就看见他倚靠在门边上,远远地看着她,带着浅浅笑意。
      隔了那么久,却好像一直在身边。
      他们相互问好,他说他买了房子搬了新家,住得离她更近了,她在心里骂自己傻,还成天跑到遥远郊外期待偶遇。他问她要不要到他家去看看,她点头了,平静了许久的内心开始澎湃。
      情节仍旧很恶俗,单身男女独处一室,夜幕降临的时候她没有走,两个人坐在沙发上看电影,看着看着就变成看对方的眼睛,她看着他的脸,曾经认为或许再也见不到他了。他们喝了酒,然后睡到一起。
      早晨他走到窗前去看天气,伸出手去迎接窗外的风,光线透过他照进来,在桌子上形成他的影子,她眯着眼睛看着他和他的影子,喃喃地在心里说,“想起你的时候,就会觉得平静。”
      她仍然在写书,越来越顺利,名利双收。写到深夜的时候有时候他会来找她,或者是她去找他,然后相互拥抱缠绵悱恻。谁也不知道是怎么样的暧昧和寂寞才迫使他们做出这样的决定,在每一个寂寥的深夜里彼此相会,献出一点点短暂的温存之后仓促地离去,不留下一丝一毫的承诺,哪怕是可以让对方感觉到不那么苍白的承诺。她用他的护肤水,淡淡的味道像是她在儿时南方的家中捞起来的水绵草。她也不知道自己这样是不是算轻浮。她也越来越觉得,他和她之间只是存在一种交换的关系,不是那种肮脏的交换,只是情绪上的交换。因为总是需要发泄,无论是激情还是欲望,甚至是关怀。她仍旧没日没夜写她的小说。而他还在录音,生活是如此多彩,层次斑斓如同路边野花,只是他们都无心采摘,只是龟缩在相互的躯壳里看着外面的世界。不知道什么时候才会缓解过来。
      这样的关系持续了好多年。世界上的人也许可以分成两种,有些眷恋爱情超过眷恋爱人本身,有些眷恋爱人超过眷恋爱情,但无论怎么看这两种人都是悲剧,更可怕的是这两种人的相遇。哪怕只是因为寂寞。寂寞,寂寞,寂寞。是寂寞可以让人上床还是寂寞可以让人失去理智。如果不要那么理智该多好,就可以吻下去,爱上你,哪怕失败,哪怕分手也在所不惜。
      他们很迷恋相互对话的感觉,长篇大论不切实际。她始终不敢问他对她的感觉,怕是答案会使那团气体一溃千里。但从某种意义上说,他和她都是彼此的水绵草,他们对彼此的感觉像是水绵草的细胞一样,在每一个角落每一个时刻都能进行分裂,每一根丝可以长到很长,长到无论多远都能缠绕对方,在每一个脆弱的时刻蒙蔽彼此的眼睛获取短暂的温暖。
      但这也许并不是爱情,因为爱情是唯一的,不可分割并且独断专裁的,他们却可以爱上另一些人,在未来的日子里,与另一些人相伴。他们只是暗角里的知己。他们心中的那棵水绵草在任何两个细胞的接头之处都可以分离,一根丝分成一或更多的短截,这些短截又可各自长成独立的个体,折断生殖出另一段爱情,滋养另一段生活。只是那些短截会在饥饿或者黑暗的时刻黯然变成黄褐色后死去,只有水绵草的底部永远保持不死,那是他们最初对彼此的感情,只要在水中,有一些光,就能恢复生长。但那样的感觉却依稀让他们彼此相互脆弱,那样柔软,风一吹软弱清淡的水绵就轻易动荡到另一个方向。他们心中的水绵赖以生存的只有光,他们彼此内心之间暗涌的光,缺乏一丝光照水绵就会立即死去。

      3.

      年底,她换了新装修,却舍不得换新房子,说到底她是念旧的人,很念很念,不到三十却喜欢穿着大件的毛衫,遮住本是窈窕的身材。春节期间最是孤独时候,她没有回家,给家里寄去了许多钱,独自一人在超市买来水饺皮和肉馅,坐在厨房的窗口前开始一个一个的包饺子,捏来捏去弄出各式各样的形状,指头冻得通红。
      大年三十夜里她自己出去散步,不知怎么地去了狗市。她开始养一条叫做乖的小狗。乖在两年的时间里产下两胎狗崽,她在送走最后一只狗崽的时候突然间想起了时间,五年过去了,她二十六岁。早已经不是那个21岁的小女孩了。
      乖睡了,照顾乖的时候她不那么空虚,但夜晚却仍旧是可怕的,寂寞的,她回忆起他和她的许多事情,看着架子上自己写下的一排小说,那些书本里有她创作的各种爱情,而唯独她却一直没有再恋爱。她想着再次认真思考该怎么去定义恋人的感觉。她想爱上一个人,迫切地想,心底的光在颤抖,从未熄灭。那一夜,她竭尽所能想让自己平静,洗澡,洗很多衣服,喝咖啡,听音乐。坐下来,她手指颤抖着,写不出任何一个字。
      再也不需要那种关系了对吗?
      写了再多爱情小说的女作家在此刻完全陷入了自己的谜团中。
      她出门了,去了他家,一步一步走向楼梯,手脚冰冷,鼓起所有勇气却只敢轻轻敲门,呼吸都变得不顺畅。他开门了,很惊讶地说,你最近不是在赶稿子吗?
      她木讷地站着,哑口无言。
      他请她进来坐,她也不动。
      “怎么了?”
      她咬了咬嘴唇,呼吸急促,“我觉得我喜欢你,你要不要考虑一下?”
      “考虑什么?”
      “……”她无言。
      “恋爱吗?”
      她点头。
      “你觉得你爱我吗?”
      “爱吧……”
      “那什么是爱,我都对爱情没有信心了……”
      “确切地说,我也不知道……”
      “那我们之间是……”她的喉咙哽咽了,“你喜欢我吗?”
      “喜欢,但喜欢就非要在一起吗?爱情太复杂……”
      “其实……也许爱情很简单,爱一个人就是觉得对他有说不完的话,你对我有说不完的话吗?”
      “我需要再考虑一下,给我一些时间……”

      但时间并没有带给他们更好的结局,她开始竭尽所能地对他好,做她想做到的能为他做的任何事情,好像自己仍旧是年轻的小姑娘一样,傻乎乎的盼望着见到他。她越发觉得他好,用各种途径去了解他,去听他做的歌,改变自己开始学习化妆,早睡早起学习照顾一个人。
      可他却越来越忙,忙到没有时间见她,没有时间跟她打电话,甚至没有时间再去读她的小说。越是这样,她就越觉得要对他更好,因为表白过,起码他知道她的心意,这再也不是暧昧,起码也是种胜利。她想,一定是我的方式不对,也许可以对一个人好,可以用时间和实践去做很多对他好的事情。但是,感觉告诉我们,爱情不是试着去对一个人好就够了的。了解这一点让她突然觉得很悲哀。找不到,也到不了那个状态。于是他们越来越没有话说下去。保持现状,然后渐行渐远就是结局。就仿佛她没有对他说过任何话。
      人有时候真的是很奇怪,爱别人只是为了证明自己还有能够被别人爱的机会。很难很难,所有人都缺乏耐心,缺乏证明自己能够持续地爱一个人和被别人持续地爱的耐心。
      后来他搬走了,他们再也没有见面。

      4.

      “我希望我的人生可以不那么文艺,我是说可以安分地结婚,生子,我希望是幸福。”她在新小说的后记里这么写,可她始终没有结婚。
      那一年的冬天,她四十岁。早晨的阳光仍旧很好,她突发奇想地去了书店,看见自己的新书摆在架子上很高的一排,有很素很素的封面,数量也不多,已经不是畅销书了,现在的年轻人早已忘了她是谁。她看见有读者径直走进来踮起脚尖来拿走她的新书,是冲着她的名字来的。她很庆幸自己变成了只被一小部分人喜欢的人。这是她一直想要的。
      那个阳光很好的下午,她从书店出来去了超市,她想给家里的乖买点狗粮和牛奶,乖已经是一只老态龙钟的狗,最喜欢做的事情就是盘在她的脚边,不再伶俐的乖。
      她盘算着要如何把冰箱填满,推着满满一篮子的食物出来,拿了免费报纸,娱乐板块上面又有他的新闻,他现在很红。她跳过去没有看,却在超市里的书架上看见打折促销的唱片,顺手拿起一个歌手的CD,制作人的名字写得很大,是他。超市促销员凑过来说,“哎呀特别值,现在买这一张CD就送一本新书。”
      “什么书?”
      “等会儿啊。”促销员说着,推过来一个纸盒子。她感觉一阵眩晕,她呕心沥血写了四年的新书和他的做的CD捆在一起,一叠一叠像是油豆腐皮一样叠在一起贩卖,“这些书是唱片公司买下来当礼品的,不过好奇怪,不知道为什么会送这个人的书,都没人愿意看的……”
      她提着大袋食物走回家,突然间觉得好累好累,在楼下的小区摊开报纸坐在路边的藤椅子上,午后的阳光刺眼而热烈,她无意间看见了关于他的那个大标题。
      “著名音乐人某某某结婚。”
      她有一些惊讶,更多的感觉堵在心底,她仰起脸来看着阳光,风很大,光线惨白而刺眼,她的瞳孔一阵挣扎在炙烈的光里反抗出一些墨绿色的阴影,就好像是水中为数极多的水绵丝聚成的团。那些水绵团愈大颜色愈呈暗绿,她揉了揉眼睛,那些墨绿色的团状物渐渐地消褪不见,那些留在她心底的水绵突然间就断了根,象许多小团的破烂棉絮。
      她抹了抹眼角,提起大袋的食物往公寓走去,她仍旧住在原来的房子里,一抬眼就能看见他的家的那个地方。她放下塑料袋,食物都摊在地上。她突然很莫名地朝那个公寓走去,一步一步,仿佛虔诚的信徒,十年不曾来到这个地方,搭着曾经上楼都会呼吸不顺畅的扶梯,大厦深绿色的墙面已经刷成纯白色,每一家楼牌号都经过翻新修整,她站在他家门口,想起当年鼓起所有勇气,挤出的一句我喜欢你。
      当时的表白……
      她默默地想着,往窗外看出去,看见自己的家,她知道那一只叫做乖的狗在家里一直等着她。

      2007年10月21日于北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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