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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乡关何处是,蝉来引秋风 ...

  •   公主的封号赐下来了,小梳跪在院子正中接旨,给她的封号是淑宁,小梳在心里笑了笑,她哪里淑,何处宁,一个在宫里混了二十年的野丫头,到现在连大宫礼都行不好,何必这样自欺欺人?
      要她说,还不如就像当初先帝赐给琼崖封号那样,琼崖也是在宫里无依无靠长到十六岁,忽然北昌安的人来求亲,先帝就让使者把她送了回去,血归血,土归土,北昌安出来的血脉,就回到北昌安去。
      就算来求亲的使者跟他讲明说现今的大汗,其实算是琼崖的表伯父,先帝也没管。先帝说你母族出身琼崖,那就以琼崖为号,我也算了了你母妃的心愿,送她的血脉回了故乡。
      那说起来她这个公主又算是什么,送去给她琼崖姑母消气吗?圣旨已经念罢,可小梳没有半点起来的意思,她不起来,剩下的谁也不敢动,宣旨的公公只得半矮下身子喊她:“淑宁殿下?淑宁殿下,可以起来了。”小梳回过神,一言不发地站起来,宣旨太监倒被吓了一跳。
      宣旨太监走了之后,按规矩院子里的女官宫女太监要来贺喜,大家按规矩在院子里整整齐齐跪下叩头:“恭喜淑宁公主殿下,贺喜淑宁公主殿下。”小梳猛地抓起手边的杯子摔在地上,厉声叫起来:“谁都不准叫这个!谁都不准!”
      李棠棣收到小梳院子里的消息,也只是摆摆手:“随她去,不用管。”海德泉从外间小心翼翼地抓着一只鸽子进来了:“陛下,周统领有信来了。”
      梅城的雪还在下,锦阳湖的水刺骨的冷,有些地方已经结了一层薄冰。周慎坐在岸上,一身蓑衣,头上戴着斗笠,一边的周聪也是一样的打扮,远远看去仿若两个垂钓的渔翁。
      “提起来。”
      周聪把沉在湖里的绳子收起来,绳子那头拴着的不是鱼,是花船的老板娘蝉娘。蝉娘在湖里冻得脸色铁青,全身僵直,气都喘不上来。
      周聪上前把她的手搓了一搓,果然搓下不少暗黄的东西来,新露出的皮肤饱满娇嫩,一点不像个四十岁的人该有的。
      周聪对周慎点点头,蝉娘被呛了一肚子水,正往外呕水,就听周慎的声音飘过来:“蝉老板做这一行快二十年了吧,想不到还是个十七八岁的小姑娘,看来是个神仙一般的人物,那蝉老板能不能赏周某个薄面,跟我说说你们船上那个清倌人到哪里去了?”周慎抱着手炉闲闲地说:“不知道我听够了,跟我说点别的。”蝉娘趴在地上大口喘气,又呕出许多清水来,她望向周慎,却发现周慎看都没看她,他压根没拿她当人看。
      一片雪花落在周慎手背上,周慎抬手吹走那片雪,转过头来看着蝉娘:“蝉老板,我在温香楼里搜出这两样东西,你自己也看看。”周慎把那只假手和白手帕丢到蝉娘面前:“你别跟我说你不知道,你不是一直派人在守着那里?你雇的那帮乞丐我已经拿下了,都交代了。”
      素春街上的乞丐有一半都是蝉娘雇来的,谁也不会没事儿去盘问乞丐,把眼线放在众人眼皮子底下,确实是步险棋,不过也是步好棋。
      “恐怕当年素春街闹鬼那事儿也是你放出来的风声吧,”周慎放下手炉站起来:“不过那些我们可以以后慢慢说,我现在只问你,你船上那个新来的清倌人藏在哪儿?她中了我钉上的药,经脉会慢慢麻痹掉,肯定不会走远,城里这两天又全被我的人守着,也没有人能出城,所以我就只能问问蝉老板,你把她藏到哪里去了?”
      蝉娘打了个寒颤,还是沉默着。
      周慎挑了挑眉:“看来蝉老板是没想好,周聪,喂蝉老板喝茶,让蝉老板清醒清醒。”
      周聪提着水桶走过去,捏开蝉娘的嘴就拿水瓢往里倒,蝉娘被呛得一阵咳嗽,周慎扬起手:“停手。”蝉娘刚喘了一口气,就见周慎摸出一个小巧的铜漏斗给周聪:“用这个,蝉老板是妇人家,不能那么粗鲁。”
      周聪接过漏斗把蝉娘拽起来,卸掉她的下巴,然后把铜漏斗插进蝉娘的喉咙,蝉娘剧烈地干呕起来,周聪没管她,手一丝不抖地把漏斗插了进去,然后一瓢一瓢地往里灌水。蝉娘的肚子很快就胀了起来,她从喉咙深处发出嘶吼,两眼渐渐翻白。
      周慎示意周聪停手。周聪拔出了铜漏斗,蝉娘一肚子水,下巴又被卸了,想吐也吐不出,肚子里的水涨得她几乎没法呼吸,只能张大了嘴吸气。周慎给周聪使了个眼色,周聪上去把蝉娘的下巴装回去了。周慎看着她鼓起来的肚子,声音清冷起来:“蝉老板,那个人在哪里?”蝉娘艰难地喘着气说:“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
      周慎看了周聪一眼,周聪一脚冲着蝉娘的肚子踢了过去,蝉娘来不及惨叫,就喷了一地的水,到后来,吐出的就是淡色的血水。蝉娘一边吐,一边在地上爬,十个指头深深地抠进地里。周慎看着她在地上像虫一样爬,坐回原来的位置,重新抱起手炉,他对蝉娘说:“蝉老板,你也受苦了,我就不问你了。”蝉娘几乎要厥过去,泪眼模糊中,却看见周聪朝身后招了招手,便有两个黑衣哨卫抬着一顶小轿过来,从里面拎出来个绑得结结实实的人丢到周慎脚下。蝉娘看清那人,也顾不得肚腹之间的剧痛,爬起来就往周慎扑过去,周聪又是一脚把蝉娘踢得瘫倒在地。
      周慎看着地上一脸泪水不断挣扎的少女,她有一张和蝉娘六分相似的脸孔。周慎示意两个哨卫按住少女,周聪把放在蝉娘身边的水桶提过去,捏开少女的嘴,又拿出那个铜漏斗捅了进去,少女挣扎得更剧烈,但却始终没出声,周聪第一瓢水下去的时候,蝉娘从嗓子里挣出一声极其凄厉的惨叫。
      “大人!”蝉娘拖着身子往周慎脚下爬去,一边爬一边喊他:“大人,您放了她,她不会说话……”
      周慎没发话,周聪手上也没停,又是一瓢水灌下去。蝉娘爬不动了,趴在地上给周慎磕头:“大人,大人您放过她,我说,我都说!”周慎站起来,周聪便停了手。周慎走过去低头看着蝉娘:“蝉老板,不急,我们慢慢说。”
      小酒馆里,胡老保正坐在窗边往外看,雪越下越大了,胡老保面前的酒早就冷了,他一直趴在窗户上往外看,风往里灌,酒馆里有人就骂他:“胡老保!把窗户关上!冻死个人了!”胡老保回头瞪他:“滚!你爷爷我要开着,管你冷不冷,不爱呆别呆!”胡老保喝了一大口冷酒,冰得他打了个哆嗦。正哆嗦着,胡老保听见一声极短促的哨声,一转头就见窗外那棵大榆树底下悄无声息地站着一个人,胡老保眼睛一亮,立刻站起来就蹿了出去。
      胡老保对着周聪笑得一脸褶子:“大人,我说的没错吧,那蝉娘天天半夜往那个破院子里钻,肯定没干什么好事儿,怎么样,抓到了吗,是奸夫还是啥?”
      周聪往他怀里丢了一个钱袋子,胡老保一入手就知道不少,乐得眉开眼笑地凑上来拉周聪的袖子:“大人太客气了,不如大人歇歇脚,咱们去喝两杯好酒可好?”周聪不想跟他纠缠,拽了袖子想走,没料到胡老保抓得牢,袖子一扯,从里面掉出个金链子挂的铜哨子来,落在雪地里叮当一声。胡老保一见,讨好地蹲下去把哨子捡起来想放回周聪手里,却看见哨子上繁复的花纹,不由得愣住了。
      周聪伸手来拿,胡老保却把个哨子翻来覆去看个不停,周聪看他这样,知道这里面说不定有事儿,就问:“怎么?老倌儿见过这哨子?”
      胡老保把哨子还给周聪,却什么也不说,只是打哈哈:“大人说的哪里的事儿,小老儿不过是觉得这哨子好看精巧,哪里见过?”周聪常年跟着周慎提审犯人,一看就知道胡老保瞒了什么事情,也不跟他废话,一把抓住他的领子拎着上了马就往周慎处去了。
      蝉娘和那少女被周慎从湖边带回来之后,就安置在哨卫的院子里,周慎手下有一批人是会医的,给蝉娘把脉上药,喂了补血滋养的药丸,又熬了药送进房间,蝉娘被冻了半天,又遭了大罪,早就动不得了,她疲累至极,只是眼睛还盯着外面看,不一会儿却看见周慎转过屏风走了进来。
      蝉娘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寒颤,周慎见她床边放着碗药,就找了个凳子在她床边坐下来,把那碗药递给她:“把药喝了。”蝉娘盯着那碗药不接,周慎把药凑到她脸前:“没毒,你只管放心喝。”
      蝉娘还是不接,眼睛盯着外面问:“她怎么样了?”
      周慎又递了一次碗:“喝了就让你见她。”
      蝉娘接过碗一口气喝了下去,周慎敲敲桌子,就有两个哨卫送那少女进来。那少女一进来见到蝉娘眼睛一红,就趴到蝉娘怀里去把脸藏起来。蝉娘一边摸着她的头发一边拍着她的背,嘴里哼着一支歌,周慎听着不像是中宁的曲调,偶尔唱出的几个词他也没听过。
      少女似乎很习惯蝉娘这样的行为,不一会儿就睡着了,蝉娘往里面让了让,让她睡得舒服些,又抬头望着周慎:“在我说之前,我请你答应我一件事。”
      周慎不置可否,看了她一眼:“你是在跟我谈条件?”
      蝉娘苦笑:“不,我是求你。”蝉娘手在少女脸上轻轻抚过,少女有一张昳丽明艳的脸孔,头发虽然梳成了中宁的式样,但还是看得出泛着隐隐的红色,天生带着卷曲。
      “我们都是萨尔曼部族的公主,她叫阿木雅,我是她的姐姐。”蝉娘摸着阿木雅的头发说:“我已经不配做萨尔曼的公主了,名字也就不用提了。不瞒大人,我如今难逃一死,我认命了,但是还请你把阿木雅带走。”周慎看了一眼那少女,又看向蝉娘:“接着说,我带不带她,看你。”
      蝉娘摸着自己的脸,眼里落下两滴泪来:“你们那位琼崖公主,不,现在应该叫琼崖大北了。”大北是北昌安对皇太后的叫法,周慎在朝中行走多年,对北昌安也知道几分,琼崖公主现在确实立了自己的儿子做大君,自己做起了太后。
      “柯沁草原上的人都以为当年嫁过来的是一只羊,谁也没提防这个女人。她嫁过来不到三年,大汗就死了,她又嫁给了大汗的儿子。”蝉娘死命地抓着被子:“她现在做的这个大北,不知道背后死了多少个男人,她嫁了多少次,数都数不过来。”
      琼崖公主生了十七个儿子,这群皇子之间不知道以什么相称,兄弟不算兄弟,叔侄也不能叫,大皇子的爹是五皇子的舅舅,二皇子的爹是八皇子的伯伯,可琼崖不在乎,不叫就不叫,大家都叫皇子,谁知道你爹是谁。
      琼崖最开始跟着大汗的时候还是个十六岁的少女,生得像极了阿茹娜,阿茹娜没嫁给先帝做宁妃的时候,是柯沁草原上最耀眼的宝石,十个青年里有十个都爱阿茹娜。
      琼崖继承了阿茹娜的美貌,却生了一颗毒蛇心。
      她嫁给萨仁大汗之后,萨仁没到两年就死了。这位大汗到底怎么死的,到现在也没有定论,大家都说当时世子赫尔脱和琼崖早就勾结在了一起,大汗死前喝下的那杯酒,就是世子献上的。
      后来赫尔脱继位,又娶了琼崖,琼崖大着肚子当了皇后,也不知道这个孩子到底是萨仁的,还是赫尔脱的。
      赫尔脱体质一直都弱,继位之后不到一年也死了,琼崖又带着孝嫁了大汗的弟弟孟和,两个人在一起倒像是真的,和和美美过了三年,后来西面的克乌鲁部族首领哈森格起兵造反,孟和带兵出征,死在了战场上。琼崖抱着孟和的孩子坐在帐篷里等着哈森格来,一夜之后,哈森格就娶了琼崖。从此之后,琼崖也被人叫做特穆尔,在北昌安语里,就是铁的意思,这个女人,心是铁做的。
      哈森格也没逃过命运,从大帐里传出来的风声说,琼崖深夜去找克乌鲁的死对头阿古尔的首领查干哭诉,然后在下一次进宴的时候,哈森格喝得酩酊大醉,被查干埋伏的精兵砍死在大帐里,而琼崖就坐在哈森格旁边,溅了一身的血,等查干进来,她脱下血衣,浑身赤裸地迎接查干的到来,喊他大汗。再后来,就是一次又一次的重演,人们都说琼崖的丈夫多得像铁线河里的石头,而他们的尸首也填满了琼崖山谷。而琼崖却靠着嫁人,一次又一次蚕食了各部族的军力,终于为自己养起了一匹草原上的恶狼,她的大将军哈丹和哈丹手下的黑狼骑军。周慎知道黑狼骑军,五年前他刚进金阁的时候,接到过一个兵部派人送过来的黑狼骑兵,拷打了三天也没撬开他的嘴,到现在还关在金阁的地牢里。
      “我们萨尔曼一直是草原最东边的小部族,四年前哈丹却带着兵马把我们部族的人全抓了起来……”蝉娘低下头竭力忍着抽动的肩膀:“……我们萨尔曼人,天生和中宁人生得相似,哈丹就问我们愿不愿意潜进中宁,我爹不肯,他就砍了我爹的脑袋,我额吉尔上去打哈丹,也被哈丹杀了,阿木雅看着爹娘被杀,从那天起就不会说话了,也傻了。”
      “……只要说不愿意的人,他们就杀,他们问到阿木雅的时候,阿木雅只会叫,哈丹说……阿木雅是萨尔曼的公主,要赏给黑狼的人尝尝鲜,他们要把阿木雅拖出去,我就说我愿意去中宁……”蝉娘这一次比任何一次都抖得厉害:“……哈丹……哈丹说已经答应了兄弟们,不在乎是哪一个公主,就把我丢给了黑狼的人……那之后,我被抓去动了脸骨,三年前被送到这艘花船上顶替之前的蝉娘,直到两个月前,那边有人送信来,给了我两样东西让我在素春街放出闹鬼的消息,这个清倌人也有人派过来,在我这船上住着,她平日并不跟我多说话,连这次她受伤回来,也没让我碰她,只是让九针坊的李老板来过,之后她就不见了,所以她到底去了哪里,我并不知道。”
      “大人,我知道的都说了。”蝉娘凄然地对他笑一笑:“阿木雅她干干净净的,她什么都不知道,还请您给她个去处。”周慎正沉吟着,有哨卫进来跟他禀报周聪带着胡老保回来了,说有要事要回报。周慎看蝉娘还守着阿木雅,并没有什么异样,交代房里的哨卫看好她们二人便出去了。
      蝉娘早已困倦至极,搂着阿木雅沉沉睡去,梦里她还小,额吉尔牵着她和阿木雅的手走在开满花的草原上,额吉尔唱着歌,在她和阿木雅的头上插满了花儿,而她们身后,是永远都回不去的故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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