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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匕首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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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这个秋天过去,一切都会恢复原样。托尔原本对此深信不疑。这个秋天,他有太多的事要做。
他大步走向城堡的正殿大厅,穿过长廊的立柱投下的那一根根细长的阴影时,先祖们的画像在长廊上沉默地注视着他。
算起来,这是他和洛基一起度过的第五个秋天。而他们的关系,似乎就是从那时起开始有了一些变化。
先是阿斯加德北部边境的骚乱,一些受雇于地方领主的雇佣兵团与纽姆海顿的边境驻兵接连爆发了好几次流血冲突,双方各有损伤。这件事经过一系列冗长的谈判后,依旧没有一个能令双方满意的结果。旧的协议已经不再于适用这剑拔弩张的局面,许多条款都需要增改,维持和平所需的利益要重新分割,而这原本应该是洛基最擅长的。托尔或许知道在战场上怎样用最快的速度将敌人击倒,但要他把这种雷厉风行地行事风格运用到谈判上也未免太过勉强。作为一名天生的武将,他熟知用兵之道,对北方驻地的每一处哨岗都了如指掌,却总被这些隐藏在话语和文字间的陷阱弄得焦头烂额。
他需要洛基。
但奥丁拒绝了他的请求。在局势刚刚显露出一丝紧张的苗头时,他的兄弟就被禁足了。没有任何理由,只因为他微妙的身份,不再适合出席任何重要场合。父王说,这也是民众们的意思。
这么多年来,阿斯加德人对于这个北方来的“二皇子”的关注从未有现在这么多过。谈判开始时,他们原以为这个纽姆海顿的王室成员会是一个很好的筹码,却发现纽姆海顿人早把他当成了“敌狼养大的野狗”,不屑于承认他的皇族身份。除了当年把他送走以维持表面的和平,现在他是死是活对他们来说不具有任何价值。而阿斯加德人自己,也对他缺乏最基本的信任,视他为叛徒和内奸。特别是当他们发现这个人质不能换来他们想要的赎金时,这种不满和猜忌被他们用更直接的方式表露出来了。
谣言街坊间在流传,明确指出所有的不幸与阴谋都是由这个邪恶的叛徒在背后指使的,包括边境上被雇佣兵们的内斗蹂躏成焦土的小镇,因盗贼和强盗的洗劫而空无一人的村庄,甚至还有近来在阿斯加德城郊横行的一场瘟疫。街头巷尾分发的传单上,他的名字被画上一对弯曲的长角,与各种传说中的妖魔列在一起,在围观者激烈的怒吼声中投入火堆中烧掉。
这是再明显不过的事了,那个顶着一张漂亮无害面孔的恶魔花了好几年时间施展幻术,以骗取阿斯加德皇室的信任,供它为非作歹。人们叹息着说。可怜他那宽厚仁慈的兄弟,被他自己的善良蒙蔽了眼睛。
对于这一切,奥丁的要求只有一个——洛基必须保持沉默。只要他不做任何事,人们就会一直瞄准这个显眼的靶子不放。与此同时,托尔与纽姆海顿紧张的谈判至少不会受到太多舆论的影响。在等待民众们激愤的情绪平静下来之前,他将获得更多喘息的机会。即使他不成熟的外交技巧犯下了什么失误,也立刻会有人放出消息,将这错误的根源归结于那个大家期望听到的名字。
这听起来很不公平,但是洛基没有表示任何异议。在与父王谈过之后,他避开所有人,在城堡深处某间的小书房里过起了等同于被软禁的生活。
托尔的脚步停在了长廊拐角处的推窗前,他透过的窗洞看见了庭院的一角。那里草木凋零,夏日的花树已成枯木。年少时,他曾在那里向他的兄弟许诺,将来有一天他继承了王位,定将和他共同治理这个国度。
“王冠只有一顶,但它可以戴在我们两个人头上。”托尔看到那个少年信心满满地笑着,将手搭上另一个少年的肩头。“如果你不接受……那我就在阿斯加德港边划给你一块最好的封地,那里有充足的阳光和温暖的海风。我们可以不时相见,还能在春秋季去同一个猎场打猎。”
年少的洛基背对着长大的托尔,脸看不真切,但他记得那个微笑的表情。如今他也会这样微笑了,在他脑海中构想出一幅无比美好却永远触碰不到的画面的时候。就像现在这个时候。
他开始想念他们最后一次亲吻时的感觉,每当这时他的就会开始无意识地摩挲起右手的那几个指节。
在那个小房间里,他用一种近乎卑贱的方式请求洛基回到他的身边,或者至少也要跟他一起说服父王收回强制他沉默的命令。这不是他应得的。
黑暗中,那双被他用唇齿描摹过无数次的薄唇突然抿紧。洛基拒绝了亲吻,也拒绝了他。
“所以你还不是国王,托尔。”他感觉有一些温热的,咸湿的液体从他们紧挨着的嘴角扩散开来,混杂在一起,分不清彼此。“你不懂得如何去演戏。戴上你正义与美德的面具,站在舞台中央,那里自然会有人尊你为王。而我,”洛基在他耳边轻声说,“我会是你脚下的愚者和弄臣。”
之后他们没再见过面。直到“那件事情”发生了。
托尔从窗边离开,继续朝大殿走去。即将与他的弟弟再会,他的心情却十分矛盾,脚步迟疑不定。半是期待,半是悲哀。
范达尔在大殿里等着他。托尔的身影一出现,他就快步上前,告诉他现在的状况。
“……找到他了,是海姆达尔最先发现的。我让他先不要向国王陛下禀告,直接来通知你。”范达尔看懂了托尔的目光,他有些犹豫地说。“洛基……他看上去非常糟糕,而且不让任何人靠近。我和海姆达尔被他赶了出来。”
他们俩来到了城堡地下最隐蔽的酒窖门前,被撬开的铜锁就挂在虚掩着的木门上。范达尔替他拉开门,却没有跟上去,只是默默地退到了一旁。
酒窖对托尔来说是多么熟悉啊,这些架子上整齐排列着的瓶瓶罐罐陪伴他度过了多少个闷热的夏日午后,尽管到头来他还是没养成喝酒前看标牌的习惯。在怀念夏天的同时,他克制住自己不去想当时陪在他身边的另一个身影。
往前走了两步,他的鼻尖闻到了一股强烈的酒味。这酒味由于长时间暴露在空气中,混杂了泥土和橡木桶的气息,泛着一股刺鼻的酸味,没人愿意在这种气味里久待。
托尔的靴底踩到了几片酒瓶的碎片。碎片旁的地面上,一大片新鲜的酒液还未干透。空酒瓶堆积如山,大半都横七竖八地躺在地上打转。顺着它们向前看去,洛基就坐在酒瓶堆得最多的地方。
他看上去比上次分别时更瘦了。他的两颊深深地凹陷了下去,苍白的脸上浮现出一抹病态的潮红。他光着双脚,衣衫不整,背靠着酒窖的墙壁才勉强坐直了身子。
听到有人进来,他的表情没有一丝变化,下意识地抄起离他最近的酒瓶朝脚步声传来的地方扔了过去。
酒瓶在离托尔很远的地方摔碎了。这虚弱的反抗动作没有一点准头,却足以表达发出者的意思。
“滚出去。”他听到洛基用嘶哑的声音吼道。他双眼通红,眼神涣散,披散的发丝随着他的动作杂乱的垂落在额前。扔出酒瓶的手戒备地半举着,做出防卫的姿态,仿佛周围都是看不见的敌人。
托尔尽力让自己无视眼前的一切,无视在心头翻涌的种种情绪。
“跟我回去。”他朝洛基走了过去,踢翻了沿途的酒瓶。瓶子骨碌骨碌地翻滚到洛基身边,他抓了起来,却没来得及扔出第二个。
“滚开。”当托尔在他面前蹲下,与他对视的时候,他仍然没有一丝表情。
“你在这里躲了将近三天了。”托尔说。“你甚至没有出席母后的葬礼。”
弗丽嘉。提起这个名字时,洛基才稍微有了一些反应。“她不是我的母亲。我的母亲死在了纽姆海顿。”他咬着牙,面容因痛苦而扭曲。“我不是她的儿子,我没有资格出现在那里。”
“别口是心非,洛基。她是你的母亲,你爱着她。而她爱你胜过爱我,这点我们都明白。”托尔也在努力压制自己声音中多余的情感,他知道面前这个人比看上去脆弱得多。“你只是……在被自己的愧疚折磨。”
“我不懂你的意思。”洛基的眼神冰冷起来。“对她的死,我问心无愧。”
“我并没有说你是在为母后的死而愧疚,是你自己那么认为的。”托尔的语气愈发沉重,他知道自己必须说下去。“洛基,你一直在撒谎。”
他停了下来,紧盯着那双泛红的眼睛,试图从那空洞的眼神中看出些什么。他在等洛基自己说出来。
“我什么都没做。”他等到的只有这句冷冰冰的回答。“她死的时候我还被锁在那个小屋子里,一步都没有踏出过房门。”
终究还是走到了这一步。托尔感觉自己心底的某个部分抽痛了起来。
“洛基,还记得第一见面时你给我表演的那个小魔术吗?我说过我会自己找到答案的。”托尔确实找到了答案,他得到的甚至更多。“城堡里的暗道不止一条。”
“自从发现了那些密道后,我就用自己的方式给他们做上了标记,并且时不时地去查看。用的就是我们打猎时学会的那一套。母后去世的那几天,其中一条暗道被使用过了。而在那之前,知道它存在的只有我们两个。”托尔说出了自己的结论。“你确实没有踏出房间一步……但你给那个刺客指了路。”
弗丽嘉去世前几天,城堡外来了一批从北方逃来的难民。他们因饥饿与瘟疫流离失所,一路流浪到阿斯加德城,来向他们仁慈的王室求助。向来心软的母后见不得任何人受苦,她亲自去接见了这群难民,给他们发放金币,衣服和食物,并留他们在城堡的空农舍里过了一夜。
第二天,他们中有一个半大的少年死去了,据说是因为疾病。人们在为他清洗身体的时候才发现,原来她是个为了生计而剃了短发装扮成男孩的姑娘。但是难民中没一个人认识这个可怜的女孩,于是在难民走后她瘦弱的躯体被抬到城郊的空地,与那些在瘟疫中死去的人们一同被焚毁。这些事情发生后的第二天,他的母后就在她的寝宫里去世了。
凶手是个孩子。他早该想到的。只有孩子瘦小柔韧的身躯才能通过那狭窄的暗道,顺着通风的管道爬到戒备森严的皇室寝宫。那致命的毒药外包着一层蜡,掺杂着上好的龙涎香与安息香,伪装成最常用的熏香料。杀手甚至不用亲自动手,她舔掉最外层的伪装,通过通风口将它投进不久后将会点燃的熏香炉中,她的任务就完成了。
不得不说,她完成得十分完美。当初,即便托尔发现暗道被人用过,也不知道这个刺客是如何得手的。直到他在靠近寝宫的通风口处,找到了一片黏在角落里的枯萎的鸢尾花瓣。这个季节,城堡外早过了鸢尾花的花期。但因为母亲喜欢,寝宫床头的花瓶里总为她准备了一束。他记得在安抚难民的那天,母亲将这花别在了那个孩子胸前。女孩没有将这漂亮的花朵扔掉,而是一直珍惜地带在身边。即使在她要去执行杀死这个送她花的善良女人的任务时。
他在通风管道的正下方发现了熏香炉,里面还残留着未燃尽的灰烬。他蹲下身,用手指轻轻捻起片可疑的红斑,一个原本模糊的念头就那样浮出了水面,清晰而可悲地展现在他面前。他不愿怀疑自己的兄弟。但寝宫里每天使用的香料一直是洛基负责挑选的,香炉的位置也由他一手摆放。洛基被软禁后,海姆达尔仍然每天忠实地执行着由他制定的规矩。
“我想,协助这个刺杀计划并非你的本意。”他捏住洛基的下巴,强迫他抬起头来,与自己对视。“你只是负责提供情报。就像你一直以来背着我们和某个神秘人偷偷见面——”
“是我太小看你了,亲爱的哥哥。”像小时候一样,洛基在托尔的手指掐住他的下巴时笑出了声。“你那空空如也的脑子里除了肌肉还是有点东西的。我才是被欺骗的那个。”
“你承认了?”
“我没有承认任何事。”洛基仰起头,左手死死攥住了他的手腕。“就算我真的做过什么,你也是帮凶。”
“没错。我没有资格说你什么——没有证据,也弄不清全部真相。但无论我过去因为大意和轻信犯下了什么过错,我都会为自己的言行负责。你要做的,就是跟我去见父王,告诉他你知道的一切。”托尔悲哀地发现,听到这些话的时候,洛基依旧是那副忿恨的模样,丝毫不肯妥协。“你不会不清楚,这个计划原本的目标就是我们的父王。但那天他恰好没有回宫,我们在殿前谈了一整晚。我们在谈……关于你的事。”
洛基试图从他手中挣脱的动作突然放缓了。他用一种受伤幼兽般的眼神望向托尔。
“父王他……怎么说?”
“很遗憾,父王仍然认为你不值得信任。现在看来,他的怀疑非常正确,错的是我。”托尔最终选择了说出实情。于是洛基眼中最后一点期待的光芒也在短促地闪烁了两下之后,彻底熄灭了。
“不要害怕,我会陪着你,直到父王给你一个公正的裁决。”
“给我公正的裁决,还是那副镣铐?”洛基终于挣脱了他的手,身子一歪倒在地上狂笑起来。“我见过的,旁边甚至还有一具口枷呢。为什么不干脆一起拿来?它们明明从我来这里的第一天就准备好了!”
这个人正处在疯狂的边缘。托尔告诉自己,你必须把他从那危险的崖边解救回来,否则就会永远地失去他。
他站起身,抓住洛基的衣领,用力地将他从地板上拉了起来。
“你必须跟我走。”他说。
洛基的脸近在咫尺。他憔悴的面孔,湿润的双眸,颤抖的嘴唇,还有在这副熟悉的皮囊下隐藏着的陌生的灵魂。
“哥哥。”他听见那个饱受煎熬的灵魂用淌血的声音说出这个称呼,仿佛那是一把一直抵在他喉头的利刃。“我一直以为,我也可以变成你那样。只要我足够努力,总有一天我也能获得他人的认可,信任,关注和爱。其中一样我还以为我已经得到了。”那双亲吻过他的双唇在他眼前一开一合,用平淡的语气述说着最恶毒的仇恨。
“感谢你告诉我,我错得多么离谱。”
当托尔感到有些不对劲的时候,已经太迟了。闪着寒光的匕首深深没入了他的腰间。而紧握着那精巧的匕首柄端的,正是洛基颤抖的右手。
一切发生得太过突然,托尔倒下时甚至都没感觉到疼痛。最初的凉意过后,就是一种温暖,酥麻,令血管鼓胀头脑放松的湿热感,在伤口四周逸散开来。血液就从那里涌出。
洛基拔出匕首,扔在他脑袋旁的地板上,转身朝门外跑去。他的赤足踩上了散落一地的酒瓶碎片,蹒跚的脚步在狼藉的地面上留下一串歪歪扭扭的红印。
“代价,我们只要一点代价。”他逐渐模糊的视线中出现了大殿玻璃上彩绘的圣像。他看见她在暗自垂泪。“从他的胸口,从你的腹背。”
然后那圣像又变成了弹着琴的歌手,他用忧郁的调子重复着同一句歌词。
“爱人的血和仇敌的血同样美味。爱人的血和仇敌的血同样美味。”
歌手黑曜石般的瞳孔漆黑而幽深,托尔在其中看到了自己的脸。悲戚,痛苦,又绝望。
他救不了任何人。
想明白这一点后,他的意识也沉入了那片了无边际的黑暗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