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戎与子》一颗云崽

1、将戎与子

　　人类未雨绸缪的计划，已经实施了几十年。

　　“无数个优秀的科学家身赴探索宇宙新星的事业，投入了极大的精力和汗水，最终找到了两颗适合人类居住的新星球，分别起名....”学生朗朗的读书声传来，边兰路过窗边悠哉地听着，却在那个名字响起时停住了脚步。

　　“....将戎，是人类寻找到的最适合人类居住的星球，二十年前...”

　　“边老师，怎么了？”有人察觉她的异常，边兰挥挥手，说：“没事，听到学生念书，有点惆怅自己的青春。”

　　“嗨，那些都是当局要求....”那人低声笑说，“过去就别惆怅了，谁还没个年轻时候，光明的未来才是正经。”

　　边兰跟着走到她今天的目的地——身处学校地下的一处秘密基地。从今天起，她就要一直在这里为执行那项特殊任务做准备。边兰被领到一间房间，里面零零散散地坐着十几个人，不同肤色，不同国籍，她心下了然，找了一个位置坐下。

　　有人凑过来跟她打招呼，“难得看到一个国人！嗨，我叫何冰。”边兰看着他微笑，聊了几句，算是交了朋友。会议开始，幻灯片一张一张刷过，边兰听着却心不在焉，直到一张幻灯片跳出，她的心猛地一跳。

　　那张幻灯片上是一个女人的照片，女人看上去非常年轻，顶多三十岁出头，下面是她的介绍，“X国著名科学家，宇宙新星论研究学者，将戎首批迁移者....”

　　将戎，将戎，母亲，母亲。

　　边兰觉得自己的呼吸紧促起来，她的耳边仿佛响起了二十年前妈妈走时温柔的声音，她在说着人类即将移居的新星球的名字，“将戎”。她说，这个名字是她送给边兰的礼物，新的星球会带着人类的子子孙孙走向更美好的明天。母亲说：“兰兰，等妈妈回家。”

　　“将戎已经与地球失联二十年，由于当年的技术不甚成熟，没能持续探索，成为了人类心中巨大的遗憾，二十年后的今天，召集全世界最优秀的科学家，对宇宙进行新一轮的探索工程....”

　　地球维持着表面的平和，边兰却知道，如今的情景已经是强弩之末。只需要一个契机，这平静的表面就会因不堪着力而破碎。二十年前的星球移居已经昭示了一切，但很多人依旧相信着这片土地，以前她也不例外。直到边兰发现了疑似不稳定性的导火索，她才意识到人类的处境已经摇摇欲坠。

　　“我记得，边老师，是我们这一代最优秀的科学家的孩子。”台上的人向她微笑，“你的母亲是个天才，而她的孩子也是这一辈最出色的人才。”

　　是的，她是天才，可她抛弃了自己，二十年没有再回来。

　　边兰维持着自己脸上的微笑，迎接着他人的惊叹声，没人能察觉她内心深处的苦闷。她比谁都想要去探索新星，想去寻找自己的母亲，想知道她究竟去了哪儿，是死是活，是否发现了新星，找到了新的家园。这个念头一直折磨着她，让她艰苦地学习，努力地跻身跟母亲一样的位置，换来今天的成就。

　　临时会议结束了，何冰还坐在她身边没起身，只听见他低低地说：“真当谁都是傻子呢。”

　　“你什么意思？”边兰听出他话里有话。

　　“我倒是了解一些内情。”何冰说，“多年前的人类星球移居行动，初衷是为了平衡地球资源，减少人口压力。本来计划...但是后来，移居走的却是两千万的精英人口，”何冰开玩笑的口吻，“咱们呀，都是矮子里头拔将军。”

　　边兰没有笑，她的心如坠冰窖，她想着，那妈妈，妈妈为什么没有带她走呢？她当时只是一个幼小的孩子啊。边兰握紧自己的拳头，她在心里发誓，一定要找到她问个明白，只要她还活着的话。

　　“我们的首要任务是探索新的适居星球，其次是寻找失联二十年的将戎。这个星球真是奇怪，从二十年前起，就仿佛消失了一样，不管发出怎样的信号都没有回应。”何冰说着站起来，向她伸出手，“以后我们就是同事了，希望我们合作愉快，共同奔赴伟大的航天事业，给人类谋求更光明的未来。”

　　边兰颔首，“我的荣幸。”

　　时间过得很快，边兰一边训练，一边搜查着当年的资料，也到了即将远行的日子。飞船建造得比过去更加伟岸，科技更加发达，边兰却觉得心里没了底。即将面对的，未知的一切，和自己多年渴求的寻找，今天终于要拉开帷幕。

　　飞船上给每人都配备了相应的医疗冰柜，他们需要在这段长达两年的航行中进行沉睡，最大地减少消耗。边兰看着地球越来越远，而窗外是自己从未触及过的星际，人类即将探索更远、更广阔的空间，她的心情也荡漾起来，第一次燃起新的希望。

　　何冰就睡在她旁边，他还没有进去，就这样看着她，好像有话要说。将近一年的相处，边兰知道这是一个男人看着心悦女人的眼神，但她选择默默地躺下，自顾自地睡去了。

　　意外不知是什么时候发生的。边兰感受到巨大的震颤，机体产生了应急机制，强制将她唤醒，她一睁眼就看见了何冰焦急的面容，他在拍打她的柜板，嘴里一动一动地在说着什么。边兰打开门板，氧气贯穿进她的身体，胃里突然泛起一阵恶心，她撑着呕吐起来。她听着何冰说，飞船似乎跟什么东西产生了牵引，船体震颤得非常厉害，警报铃声响彻不绝，所有人都要到应急室去。

　　边兰全身跟着船体一起颤抖，何冰小心翼翼地去扶她，只见她面色苍白，眼神放空着，不知道在想什么。他喊了她几遍都没反应，一咬牙干脆把她抱了起来，等震动过去，往应急室走去。船长等来了姗姗来迟的两人，面色凝重地说：“我们疑似收到了将戎传达的信号！”

　　边兰突然抓着他：“我要听！”

　　整个应急室里响起将戎传来的信号，信号听上去模糊不清，像是很多人在说着话，产生强烈的波动。边兰细细地听着，那些音频在她耳里汇聚成线，不断地串过一路又一路，她的呼吸渐渐平静下来。信号音频放完了，船长说：“这些信号一开始很强烈，但是后来变得越来越微弱，到了最后直接中断了。”

　　何冰问道：“我听到信号源里传来人说话的声音，但是非常杂乱，而地球从未收到将戎传送的信号。会不会是将戎曾经传达过信号，但是全部都堵着没有出去，然后夹杂在了一起？”假设有一个通道，一道门只留一道缝隙，东西要出却出不去，想进却进不来，最后堵在了那儿，渐渐地那道缝隙也被填满了。

　　边兰提议将信号重新播放。突然间，边兰从杂乱的信号声里听到几声微弱的女声。她调出那道波频，仔细地听着。声音还是模糊的，但是能够听见有人在喊着什么。

　　“啦啦，姥姥，喇喇，兰兰....”

　　边兰捂住眼睛，她的反常举动让何冰以及在场的其他人都感到非常诧异，何冰仔细地去听她调出来的音频，皱着眉问：“来来？这个人在念什么？要人来哪儿？”

　　不知道是什么缘故，边兰强烈地意识到，这个声音跟自己有关系，她在里面听到有个女人在叫着兰兰，这是自己的小名。

　　会不会是妈妈呢？她一直都叫自己兰兰的！

　　边兰的提议让人大吃一惊。她建议飞船向信号源靠近，并且向信号源发出应合的信号。她猜测，使飞船产生巨大震动的原因很有可能是信号源处在波动非常频繁的空间中，将戎信号的失踪不是没有缘由的。大多数人却不认可她的提议，觉得非常危险，而他们的首要任务是探索新的适合人类居住的星球，在此之前已经有了确认的目标，为了这个目标整支队伍已经航行了一年半，不能因为一个将戎就贸然做出其他行动。

　　船长也很为难，他的首要任务是保证飞行的安全，显然边兰这个提议超出了他所能够承受的范围。正准备说点什么，船体突然猛地一震，整个应急室的灯光瞬间暗了下来，警报声响彻了整个房间，众人有些慌乱，船长举声高叫道：“震动又来了！快去打开预备电源！”

　　边兰紧紧盯着导航装置上的航线，身体突然往前扑去...

　　等睁开眼睛，边兰发现自己正躺在一张床上。这张床不同于之前睡过的床，非常柔软。环顾四周，这是个非常简单的房间，整个灰白的色调。何冰正在旁边低头剥东西。她动了动，响动的声音让何冰抬起头来。

　　“我在哪儿呢？”

　　何冰说：“我们在‘将戎’。”

　　边兰便知道自己赌对了。

　　将戎真的是一个跟地球非常相像的星球。边兰觉得，再找不出比这更像地球的地方了。空气，四季，昼夜，山和水....即使有些地方和地球还是很不一样，可人类在这里，无疑能生活地很好。

　　可是为什么这么多年，却迟迟不见这里的信号传回地球呢？

　　这也是所有来者的疑问。边兰跟着学者的队伍，她走在最后，细细地打量。她看得见大家脸上都是一片喜色，船长甚至对她含笑慰问。直到他们走到目的地。

　　大家都有些激动，他们即将见到当年最优秀的一批科学家、学者，也是首批移居星球的人类，这里面实在有太多可以探究的东西了。

　　有人接他们进去。将戎正处在冬季，这里算不上极寒，可也是风雪交加。边兰挤进去，发现里面人头涌动，她突然觉得之前的期待，嚼之无味。

　　边兰悄悄退出来。这是为他们举办的迎接仪式。这些都是曾经居住在地球上的人，有太多故事要交流了。她不适合这种场合，而且在这里也找不到她想要的人。

　　院子里的风雪正在呼呼飘起，边兰漫无目的地走着，视线胡乱地扫过，转身的刹那间，她听见一个女人在叫道：“兰兰，跑慢点呀，别摔着了！”

　　“妈妈，我很小心的！”女孩娇娇的嗓音。

　　边兰霍然回首，看见一个女人和一个男人追着一个小女孩往这边跑。等女人停下来，边兰只觉得自己的血液都凝固了。

　　女人看上去不过三十几岁，她身边的男人也正值壮丽年华，娇娇孩子几岁大，三个人熟稔得让人一眼就看得出是一家人。

　　边兰想起自己的爸爸，她就在七岁那年见过他，之后再也没有他的音讯。

　　她的脑海里突然蹦出一句话：“不是所有的父母都会尽到做父母的责任。”

　　她看着那个女人，天啊，她的模样一点都没变，为什么会这样？边兰设想过母亲的种种遭遇，却没想到她生活得这么好，有了新的婚姻，新的家庭，新的孩子。她青春如昨，而自己已经到了当年她离去时的年纪。这是何等荒谬的事啊！

　　把她拦下吧，去问她，问她还记不记得地球上有一个在一直等她回家的孩子，问她，问她为什么当年不把她带走，要让她自己一个人面对没有爸爸妈妈一起吃饭的空房子。

　　边兰看着她越靠越近，直到她停在自己面前，给自己展露了一个温和的笑容，像是在打招呼。然后她就从自己身边走过了。

　　“妈妈，为什么你要叫这里将戎呀？”女孩的声音传过来，边兰细细地听着，听着母亲说：“跟你说过这么多次了，你还是记不住。妈妈给它起名字，这是妈妈送给你的礼物呀！将，是将帅；戎，是兵器。妈妈希望你能在这儿健康茁壮地成长。”

　　“那整个星球都是我的咯？”

　　“只有这个名字是你的！”

　　“啊？这名字太难听了，我能不能改掉啊！”

　　一家人热闹的声音，看样子他们是对深爱孩子的父母。

　　笑声传过来，边兰也听着微笑。她转身走了，踏向前方茫茫的雪白。

　　将戎，将戎，她以为这是母亲给她的特殊的印记，却没想到母亲已经把这个印记献给了她另一个孩子。而她抱着这个印记一路向前，只因为这是母亲留给她最后的纪念。

　　她这个孩子，已经被遗忘了。

　　既然已经遗忘了，为什么还要上前去，去问别人，你还记不记得一个陌生人？

　　边兰娇小的身影渐渐隐没在将戎的风雪之中，何冰下车找到她时，只见她蹲在地上一言不发的样子。何冰担忧她失魂落魄的样子，然而还有更紧急的事情占据他的心头，他焦躁地告诉边兰：“他们不同意我们留下发送信号。将戎没办法再负担这么多人口了。”

　　地球曾经是无限包容的，将戎却连她的三百分之一都不如吗？

　　何冰惊讶地见边兰站起来说：“那我们走吧！”

　　边兰从未如此平静过。她前几十年的人生，都一直在想着自己的母亲，此时终于看到她，却突然发现，因为种种因素，两个人已经彻底成为了两条平行线。如果她留下，她会打扰到她的生活。而她自己，也不会快乐。

　　更何况，她的身上还担负着探索新居住地的重任，这是她的责任。她不想成为她的母亲。她还得走下去，去给人类探索更美好的未来，给他们寻找新的家园，去寻找一个比将戎要强三百倍的地方。她要让人知道，地球从来都不脆弱，地球人一直都是坚强而执着的探索者。

　　边兰想起一开始步入宇宙的感觉，那是寻觅探索新世界的新奇，是对憧憬未来而生的新希望。

　　想到与自己擦肩而过的女人，她没有恨意，反而很感谢。不过也止步于此。她再也不会想回到她的身边，从这一刻起，她要真正离开这个女人，去过自己真正想要的人生。

　　她自由了。

　　将戎，将戎，母亲，母亲。

　　边兰的眼睛里闪着泪光，何冰抹去她的泪水，将她拥入怀中。

　　边兰挽起何冰的手，何冰受宠若惊，这是她第一次回应他。边兰微笑着说：“别紧张。你不是一直想知道我的故事吗？”

　　“我的故事很简单，就是——”边兰做了一个口型，她实际说的是自己的名字。何冰却分辨不出，想了半天，说：“别来？别来了？什么意思？”

　　边兰恍然大悟。她说：“是呀！就是别来了。可是我们不能回去，我们要走，还要向前走，不回头地走。”

　　何冰与边兰上了车，车身行驶在雪白大地上，渐渐地越来越小，最后消失在尽头。